陈粒的《正趣果上果》唱“你愿终老不羡仙,谁料温柔终老空了长生殿”。
安史之乱,马嵬兵乱,三尺白绫,可叹杨贵妃,红颜枯骨徒怜生前芙蓉面。
只是教坊,原名云韶府,无边风花雪月,琵琶戏曲,霓裳羽衣,尽皆消亡。
百般愤怨生前不便说,死后留予后人判。
——题记
幼时我有些痴傻,娘寻大仙来看,说是三魂丢了爽灵。
烧魂纸余灰掺水灌我三大碗,依旧呆呆愣愣,大仙便说阎王相中了我的分身,要留在下面。
只是我虽智力尚欠,身段容貌却生得极好,娘又喜又忧,遂给我取名阿蛮。
入云韶府那天,日色正佳,一路牡丹潋滟,可贞观的天已经疲了,我穿着娘一针一线密密缝好的青色罗裳,一步三回头的被牵入府。
府前台阶很高,我费力踏上最后一阶,摇摇晃晃转身看去,小巷尽处幽深静谧,耳畔隐隐回响着灵隐寺的钟声。
娘站巷口原地,秀帕掩面,看不清面容。
同我一起的小丫头唤作念奴。
那天牵我入府的云容姐姐轻声低笑,阿蛮,念奴,倒是天生一对。
念奴性和,只是活得通透了些,调笑着扑过来点点我的鼻尖说,贵人才求缘分,我们俩呀,是命。
云容姐姐见念奴调皮,却也被她逗乐。
我不明所以,跟着傻笑。
我一笑,周围的人突然都乐了。
云韶府女子的笑声轻灵悦耳,缱绻出府门,袅袅扬上云霄,引的深巷浅口的牲口们踮脚昂首,争相观望。
云容姐姐笑出了眼泪,抬起袖摆轻揩两下,眼中晕开的阴翳却再消逝不去。
只是那时的念奴和我,尚且懵懂。
玄宗继任后,依旧是大唐盛世,云韶府的名字却不再好听,改作外教坊。
这一年,我与念奴及笄。
云容姐姐左手轻抚我的乌发,右手持梳篦一梳到底,眼神却十分缥缈,几欲淡若消失。
我启唇便要唤,念奴悄悄冲我眨眼示意。
我于是从镜子里望向云容,却被打扮精致美丽的自己吸引过去。
这样鲜艳的颜色,是我第一次尝试。
后来回忆起来,一生中也仅有两次。
教坊可重要,宫里什么小道消息都传的飞速。
如今势头正猛的是一位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宠爱在一身。
可有云容姐姐美丽?
我轻声询问懒洋洋伏在我身上的念奴,念奴突然跳起来,一把捂住我的嘴,神色紧张看了眼周围没人,才嘘一声示意我闭嘴。
云容姐姐离开前总说这教坊的水深着呢,让我多听念奴的。
我只好委屈着逐渐沉默。
我有没有说过,念奴的歌声动听极了,好像我幼时听过的百灵的声音,婉转而富有灵气。
那位常遣高力士上楼大呼“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听否?”
楼上的人尽皆安静。
我每次听念奴的歌,都听得如痴如醉,好似看到了日出的朝霞,月升的黄晕,朦胧中仙宫的嫦娥下凡来,要将念奴带走,我便突然惊醒,急急去捉念奴的手。
念奴大笑不止。
有时笑着瞥见许合子,便戛然而止。
许合子与念奴有一般天赋,只是后被梅妃荐予玄宗。
念奴厌恶她,却又可怜她。
歌舞升平中,我又总能准确的捕捉到贵妃身侧云容姐姐的神色,她望向上座的君王,表情忧伤。
我以为玄宗的盛世是稳健的天空之城。
谁知却只有海市蜃楼美丽的外表。
皇宫外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君王,怕了。
滚烫的鲜血飞溅在云容姐姐煞白的嘴角,我颤抖着接过她尚且温软的身体,她最后一次拂过我的发尾,轻轻笑着,散去了眼中常年氤氲的雾气。
你要跑,阿蛮,我们分开跑,跑得越远越好。
念奴扔给我一个包袱,转身决绝的离开这座华丽的囚牢。
可念奴啊,天下之大,何处是我们的容身之所啊?
所以我藏身的地方,看见了马嵬兵乱,看见了三尺白绫,杨贵妃与面前曾经矢志不渝的君王最后对视一眼,终于香消玉殒。
史官笔下,胜者千秋万代,败者理所当然。
后来带君王去寻已成仙了的贵妃。
我亲眼看着君王为爱赴死,悲壮凄美。
也到底是比常人少了一魂。
大仙说,爽灵除掌神智外,还掌情感。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所以娘放心的送我入了云韶府,便再也没有来过。
只是,当年凌波池边,玄宗作曲,贵妃弹琵琶,宁王李宪吹玉笛,李龟年吹筚篥,我身披月华踏着漫夜星光摇摇曳然的一舞。
是我第二次庄重的彩绣辉煌。
也是最后一次。
而念奴也终于是对的。
我遇见云容姐姐,遇见她,遇见许合子,遇见君王,遇见贵妃。
我们,我和他们,她和他们。
都不是缘。
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