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再读《史记》随感
2020的春天值得一生铭记，外面不知多少悲欢离合，也不知多少是非真假，困于一隅，也只能读书度日。迫于在线教学的急迫性，考虑到教学内容与教学质量的序列化与可操作、可监控等因素，临时决定设计《史记》专题阅读系列，精编二十讲的内容和二十个文段阅读练习，录制二十节专题微课。在任务驱动下，我再一次通读《史记》内容并细读那二十篇及其相关文本，幸好去年曾读过林聪舜、宫崎市定、白川静、张大可、杨照等人关于《史记》的著作，虽然还没来得及整理笔记，书也不在家中，但凭着一些印象，尝试用自己领悟到的方法去阅读《史记》，也有不少的收获。记得哥德说过：“材料是每个人面前可以见到，意蕴只有在实践中须和它打交道的人才能找到。”此次和《史记》打交道，也算是领悟了它的一些意蕴了，不过这种感觉，还是中国的语言表达更加合适——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俗话说，少年宜读《史记》，中年宜读《通鉴》。去年读完《资治通鉴》之后，感觉自己大伤元气，对许许多多的作品都失去了胃口，或许是因为自己读法不当，也或许是司马光下料太猛，让人恍恍惚惚读完之后困于历史的厚厚围墙之中，历史的冷峻凉了一颗心，历史的沉重拖住了思想的脚步。而读《史记》则感生气淋漓，其中的精神力量和情感寄托让人有着读诗的感觉，此时才知道“无韵之《离骚》”这句评语下得如此精当。
若以“诗”法来读《史记》，最为深刻的体会，便是其中对于复杂人性的呈现。太史公好奇气，使文章具有“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读来非常过瘾，所以结合着“太史公曰”来读纪传，往往既有随物悲喜之感，又有洞察人性的深刻。司马迁秉持“不虚美，不隐恶”的笔法，让我们看到了丰富多变的人性，也为这些人物性格的悲剧而获得丰富的体验。读《秦始皇本纪》，我们看到雄才伟略而残暴贪权的秦始皇，让我们对其性格悲剧与社会变化联系起来，才知道历史不仅仅为了总结成败得失，更是反思更为普遍的社会规律。读《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我们看到项羽身上那种狂飙突进的意志力量与其挟带而来的破坏力与悲剧性，看到了刘邦身上不断调适、变化生长着的社会理性和人本身那种难以克服的卑琐贪婪与狠毒。读《淮阴侯列传》、《李将军列传》等，我们看到了个人渴望展现个人才能所遭遇的种种限制与走向毁灭之路的必然性等。《史记》以人物传记为基石，为我们建筑了一座巍峨的文化殿堂，其中呈现的丰富人性难于道尽，唯有“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以度之，以揣以摩”（钱鐘书《管锥篇》），才能有更加全面而深刻的领悟。
当然，司马迁在《史记》中思考的人性，并不停留在个人之名利追求、个人之情感寄托、个人之道德价值，而是在社会发展的时间轴上思考人的历史地位、历史责任等，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正体现了司马迁的自我定位与历史担当。
虽然《报任安书》和《太史公自序》等文章都记述了司马迁在“李陵之祸”中的遭遇以及司马迁在“生与死的抉择”上所经历的痛苦，但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史记》当成“怨愤之言”、“毁谤之书”，而应在深度阅读《史记》并综合分析之后去认识司马迁所写人物的历史价值以及司马迁对于社会发展的全面考虑。例如，我们读《伍子胥列传》、《范雎蔡泽列传》的时候，似乎感受到了那种复仇的快意，似乎读出了那种喷薄而出的怨毒，但我们要完整阅读，才知道司马迁借范雎之事表达的并不仅仅是怨毒，还有道家对盈亏之数的思考，才知道司马迁借伍子胥之事表达的不仅仅是复仇的快意，还有那种春秋末年诸侯争霸的残酷与野心家的虚伪、残忍、刚愎，还赞扬了伍子胥那种“弃小义，雪大耻”的追求以及过人的谋略等。我们读《伯夷叔齐列传》除了对传统的天道提出了新的质疑，还有作为历史学家突出人之伟大，记录褒扬仁义有德之士的历史责任等。我们读《萧相国世家》、《循吏列传》、《张释之冯唐列传》、《酷吏列传》等作品，可以感受到司马迁对于帝王与官吏的历史责任与职位准则等方面的思考。
是的，司马迁的《孝武本纪》虽然没有像《孝文本纪》那样极力地褒扬，但我们看到如此写实的文字，不正是司马迁对于历史发展的一种反思吗？结合《封禅书》、《平准书》、《卫将军骠骑列传》、《匈奴列传》、《汲黯传》、《酷吏列传》等作品，才能拼出一个完整的汉武帝形象，这恰恰告诉我们，历史的发展总是由多种多样的因素决定的，其中有难于概括的偶然因素，如帝王的性格形成、天时人事的偶然变化等，也有历史漫长发展中逐步成熟的规则，如春秋战国几百年的战乱中孕育出和平统一的种子，如历史发展中总结出的社会治理经验所带来的现实意义等。司马迁的十二本纪，以时间线索呈现了历史发展的总体规律，在人事方面，写出了帝王与群臣对于社会发展的影响。以秦汉为例，秦为何能出现连续几代的雄才之主，为何能凝聚商鞅、范雎、白起、王翦、李斯等人才为之出力？六国之王中如赵武灵王、魏文侯等为何不能持续其变革图强之路，且人才纷纷西行奔秦？秦朝速亡，其中原因何尝不是二世庸劣，汉祚久长，其中原因何尝不是因为自高祖至吕后、文帝、景帝、武帝代代相续的良性发展。虽说汉武帝之雄才伟略破坏了汉朝的某些制度、损耗了汉朝的国库，但也取得了一些重要的发展，而且昭宣之间，有霍光、丙吉等的努力。可见，只有循着司马迁通过“本纪”和“表”所呈现的历史时间线索来思考，才能更好地定位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学会阅读，才能读出那种既观照个体在历史中的生命感又思考大历史发展中的总体趋势和动力。
《史记》之价值，自有专门的学者详尽论述，在此略谈读后的某些触动，除了以上关于人性的洞察与社会的思考，最让我感动的，是司马迁用于超越自我的那种恢宏气度与博大情怀。
如果从小的方面来看，我们读《屈原贾谊列传》会有那种“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怨愤，读《伍子胥列传》、《淮阴侯列传》会有那种忠心有才之士遭遇猜忌与屠杀的悲剧感，读《游侠列传》会有那种古道热肠、信守承诺者终遭杀戮的无奈等等。但从大的方面来读，我们可以看到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高洁情怀，可以看到那种“宁人负我，我不负人”洁净精神，可以看到那种时代吹哨人的“千夫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的勇敢，可以看到那种“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的自信和“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的责任感。司马迁既写了无数的悲剧英雄并从这些悲剧英雄的身上提炼出人在天地间那种与一切抗争的精神气度和伟大人格，也写了无数的智士能人，从这些进退自由的人身上提炼出理性精神和智慧勇敢的历史价值。像《萧相国世家》、《留侯世家》、《陈丞相世家》、《滑稽列传》、《货殖列传》等，读来舒坦愉悦，我们从中看到司马迁人格中明朗博爱的一面，他对社会的发展、民生的思虑都非常地充分深刻。正如司马迁所说的，“读其文，想见其为人”我们读《史记》，正是要读到那种有过壮游经历，能开阔视野，追求广大思想的太史公，正是要读到那种有续《春秋》之志，“通古今之变”，突破时间局限去成就生命价值的太史公。
最后，感谢备组老师们的大胆放手与热情鼓励，让我有机会任性尝试新的教学实践，回答开头的那段话，人间春色已如此，正是我辈读书时。让我们充实自己的内心，丰富自己的灵魂，去感受不一样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