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的小说《穿堂风》,是一篇独特的小说,小说写一个叫瞎瞧的老人被他的侄媳妇逼死了,这本来是一个让人辛酸的悲剧故事,可是,我们读完小说却没有哭,甚至在读的过程中时不时地还想笑几声,谁都知道,这种滋味其实很不是滋味。就像受伤,你可以是被人砍得鲜血淋淋,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那也痛快。可读这篇小说,你被那个叫房林凤的女人重重地伤害了,你浑身上下却看不到一点儿受伤的痕迹,毫无疑问,伤在内脏,那才是致命的。好比软刀子杀人,觉不着疼。
瞎瞧年纪大了(当然,才六十来岁,还不到老得要死的份上),爹娘死了,哥嫂死了,侄子也死了,他跟着侄媳妇过,这样一个人没有什么什么本事,过一天少一天,说难听点,活着只是等死。但是看起来他是一个无用的人,其实并非如此,起码一点,村里无论男女老少,谁有个烦恼来找他,他都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他能把一个生气的小妮子逗笑了。他还会过阴,就是到阴间察看那些故去的人现在生活得如何。他的弦子拉得也不错,可以说,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民间艺人。总之,他是一个不会伤害他人并且有益于人民的人。可是他的侄媳妇却容不下他,她不想伺候他一辈子。开始是人前背后埋怨他怎么还不死,后来就当瞎瞧的面说,你还活着干啥,还不死。瞎瞧说,快了,房林凤便问具体是什么时候。瞎瞧说不上来。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幸的事情,在农村,更是忌讳的,作为晚辈的房林凤,却当着叔叔的面问他什么时候能死,既显示了这个人物内心的冷酷,又在此造成了反讽的效果。原来死是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口的。瞎瞧的忍气吞声,反射出他内心巨大的悲哀。
机会终于来了,瞎瞧住的小屋要扒了,房林凤让他住在大门的过道里,他睡的是秫秆箔,乡间俗称“停尸箔”,这无疑是最恶毒的诅咒了,瞎瞧人没有死,心已经凉了。穿堂风的冲击力特别强,让瞎瞧受不了,他想快快死掉。头天晚上,他以为第二天他醒不过来了,可是天亮了,鸡叫了,他一摸,鼻孔还出气,肚皮还是热的,他心想:真烦人!第五天早上他开始发烧。脑门子有些烫手,他有些欢喜,这下离死不远了。这并不是作者的调侃,而是生不如死的人具有的普遍心理。这个时候,侄媳妇已经提前把他当成死人了,便问他,那晌午饭你还吃吗?瞎子回答说,那就不吃了吧!房林凤说,不吃就不吃,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预感瞎瞧连病带饿会出事,事先责任推到了瞎子身上。
村人在瞎瞧死前也来和他攀谈,话题也是死亡,他们坦然地说着这个话题。病入膏肓的瞎瞧却是一副超然的态度。背锅子金狼来了,对瞎瞧说,你死了,我就找不到人说话了。瞎瞧说,我到阴间等你。金狼问,到阴间,你的眼睛还瞎吗?瞎瞧说,到了阴间还瞎什么,我的两只眼睛变得明明亮亮的,大闺女经我的眼一看,小腰就变得软软的。金狼问,那我的腰还背锅子吗?瞎瞧说,我敢保证,到了阴间,你的腰会挺得比杨树都直。这些对话,体现了瞎瞧和村人对死亡的豁达态度,活着痛苦,人们便会寄希望于来生,往往会从容地踏上通往天国的旅途。老队长也来了,他问瞎瞧到阴间准备干啥,瞎瞧说,到戏班子拉弦子。老队长便让房林凤把弦子拿来,瞎瞧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弦子了。一般来说,人是不敢正视死亡的,越是生活得好越留恋这个世界,瞎瞧却在向往着阴间的一切。对于芸芸众生的人世间来说,瞎瞧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人,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对自己死后的事情他进行了美好的描述,在他看来,阴间是一个好去处,至少比人世要好得多。虽然说现世他帮不上别人的忙,他却可以让村民缓解对死亡的恐惧,心灵得到慰藉。这个看似毫无用处的废人俨然成了一位中国乡村牧师。
瞎瞧弥留之际,有一位妇女来找他。她儿子在煤窑出事故死了,她想找瞎瞧过一下阴,嘱咐他儿子到阴间再也不要下煤窑了。可是瞎瞧已经不会说话了。瞎瞧死后,村子里的人,再也没有人会过阴了,再也不能从阴间带回好消息,阳间的人也就得不到了安慰。
小说的结尾写道:“瞎瞧死后,人们才意识到瞎瞧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有意思的人了。人们心里一时空落落的。”其实,瞎瞧何止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成了一个人们精神的安慰,那些健全的人需要他这个残疾人,因为他会过阴,这让他成了一个土生土长的乡村牧师。
一个瞎子离开了人世,在眼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刘庆邦的这篇小说却从生命至尊的高度对一个普通人的死亡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和严肃的思考,对漠视生命的灵魂给予了无情的拷问。读罢小说,我们仍能感受到那穿堂风的寒冷,以及比穿堂风还要冷酷的世态人情。这篇小说无疑是写底层的,它似乎没有写苦难,恰恰是在看似不经意间,作家把鲁迅先生所说的“无事的悲剧”演绎得更加惨烈。在结构上,作家把故事放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落在廖廖几个人物身上,但笔触却抵达了人性的深度。刘庆邦的叙述是不动声色的,他习惯于把个人的情感融入到自然的情节之中,融入到人物身上,让你去体味。他这种看似零度的叙事要比明白的指摘来得更有力量。从审美方面讲,刘庆邦善于从细微处写出深刻,写出神采,别人不注意的地方,司空见惯的小节,正是他的用武之地。他把一个悲情故事写得让你读了欲哭无泪,写得让你笑出辛酸的眼泪,如同看卓别林的喜剧一样,我以为,这正是刘庆邦的看家本领,他是用心写作,这也是那些看重技巧训练而忽视情感投入的作家所欠缺的,作家境界也由此可见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