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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后,周旋承包的一百亩地密密匝匝搭起了几十个大棚,正在进行草莓育苗。几十个大棚之间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帮工的村民们比自己家种地还兴奋,这种按天数钱的日子要比刚刚因干旱而欠收的无奈好太多了。他们吵吵闹闹,互相打趣调侃,哄笑声此起彼伏,但并不影响手里农活的进度。老由本来说好来帮忙的,但他正忙于老房子的翻建,也忙得不可开交。老土坯房已经全部推倒清理干净,新的地圈梁已经浇筑完成,地上部分正式开始建设,十几个人的施工队像忙于搬运食物的蚂蚁,钢筋碰撞的声音、混凝土机器轰鸣的声音、瓦刀砍砖的声音,再加上大声喊着说话的声音,一片嘈杂。老由盼望的幸福生活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一
刚刚进入十一月份,县委第五巡察组进驻县教育局,计划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对教育领域的常规巡察。正常情况下,县四中门口的文化长廊建设项目并没有被列入巡察范围,但在巡察工作即将结束的时候,巡查组突然接到县人社局移交过来的举报线索,要求对县第四中学文化长廊建设项目进行审查,具体查什么没有明确。巡察组紧急召开会议部署任务,由巡察专员包正具体负责对四中文化长廊建设项目的巡察,并延伸巡察县四中领导班子履职情况。
李万丰是第二天上午和巡察组碰面的时候才得知这个消息的。按常规工作流程,巡察组已经在准备汇总问题事项准备撤出了,结果又无端生出这么个事情,让他头疼不已。关键问题是这个项目背后有他参与的成分,万一查到他身上,年底他晋升正科级别的事情肯定要泡汤,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人一旦着急就会慌乱,李万丰有点乱了,他把电话直接打给了县第四中学校长李勇。
李勇当时正在和妻子通电话,听妻子抱怨父亲老李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两个人关于如何安顿老李争执不下,他正里外为难。老李不做烂尾楼项目的门岗后,不愿意住在儿子家,一直都是自己单独居住在老房子里。刚开始一切都还好,他一个人自由自在,每天公园里转转,菜市场看看,找几个老朋友聊聊天,有时候也会去烂尾楼项目上看看,日子过得松散但有滋有味。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年不到的时间,老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各种病痛铺天盖地而来,去医院成了最经常的事情。更可怕的是他记性越来越差,从忘记关门开始,到忘记家里放的东西,再到忘记回家的路,一次比一次严重。最近一次差点因为忘记关闭燃气灶而引发火灾,要不是物业保安反应快,那场火灾在所难免。
李勇妻子因为老李的事情总闹情绪,这次打电话仍然在抱怨,强烈建议把老李送养老机构,吃住和护理都省心,这样也是对老李的安全负责。李勇当然知道妻子说得对,但他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因为很难说服老李。人越老越固执,老李不只是固执,还像当年一样认死理,坚持认为有儿子有家的人去住养老院丢人,只有无儿无女的人才去那种地方,而且明确表示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这让李勇提都不敢提住养老院的事情,老李的固执是他从小就已经深刻体会过的,没有办法改变,但越来越无法预料的事情逼迫着他需要尽快作出选择。
李勇挂掉妻子的电话后,才给李万丰打去电话。李万丰很生气,说话丝毫不像以前那么客气,第一句话就把李勇噎了够呛。他说李勇当了校长就把他这个副局长不当回事了,再忙也要分个时候,都火烧眉毛了还扯那没用的蛋。李勇被说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李万丰是哪根筋搭错了,说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情能急成这样的。李万丰倾泻完内心的郁闷后才说起巡察的事情,李勇能够听出李万丰的焦急不安,但他只是略微一想就知道自己被骂的原因了。
县四中文化长廊项目是李勇当校长后的第一个工程项目,也是他主推完成的,但具体实施是副校长丁永平负责的。当时老由在门口发生触电事故的时候,李勇才听丁永平提起施工队是李万丰推荐进来的。现在李万丰说有人举报让巡察组查这个项目,而且他还着急成这样,李勇瞬间就知道他为什么着急了,于是他心里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李局,巡察的事情我也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他们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目的吧?这个项目我们都是按规定程序做的,绝没有任何的违规操作,他们可以随便查。不过具体施工队那边是丁永平负责,他这个人你肯定比我了解,是个心细负责的人,应该也没问题。”李勇初步猜想这是有人在拿审查项目给自己找事,而把自己拉下来的最大受益者就是丁永平,很大可能就是丁永平举报的。但丁永平又是李万丰的人,至于为什么还要拖李万丰下水,他就不知道了。而且看样子李万丰并不是很信任丁永平,这从李万丰没有直接找丁永平而是把电话打到他这里来就说明了一切。
“李勇,我也不瞒你,当初确定段中华那个施工队的时候,我确实打过招呼,但我也没有说死了让你们必须用他,那也是为了还别人一个人情,谁知道让他们真还运作成功了,这一下子我成了和他们一伙的了。本来巡察工作都已经结束了,又出这幺蛾子,这不是明摆着把矛头对准我了吗?我也是一时着急,说话有些难听,你要多理解。现在涉及到上面的事情我会去协调,你那边的事情你要负起责任,别成为第一个当校长不满一年就被撤换的人。”李万丰当然能知道李勇想置身事外,所以必须给他一点压力,哪怕不是站在他这边的,也要为他自己考虑考虑。
李勇拿着手机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对丁永平不放心,对李万丰更不放心。如果今天不是李万丰沉不住气说起这个事情,李勇还只当是丁永平对校长这个岗位有想法而已,现在看来很多事情的根源还在李万丰身上。怪不得当初门口发生触电事故的时候丁永平想搬出李万丰给他施压,原来早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又不能当面折了李万丰的面子,再怎么说李万丰也是他的直接上级,在没有明确矛盾的时候万万不能主动公开矛盾。可他又想借这个机会顺便让李万丰去敲打一下丁永平,同时也让李万丰更加不信任丁永平。如果有可能借这次巡察的机会将丁永平彻底打趴下,直接断了他当校长的想法。
“李局,说实话,虽然我是校长,但在学校说话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有人不配合我也不好办。就像这个项目监管一样,我一直在跟进,在施工项目的招投标上我敢保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后续施工进程上应该也没有问题,但具体项目上的事情还是丁永平全程负责的,且招投标都是丁永平一手操作的,具体工作我会再去交待一下。”李勇把自己在工程把关上的责任讲清楚,也向李万丰说明白该自己负的责任一定会负,但该丁永平的责任还得李万丰自己去解决,他顶多也就去提醒一下,至于好使不好使得看李万丰在丁永年心里的分量。
“好了好了,他的事情我会找他的,你千万要保证你这个项目建设上边不出问题,只要大方向上没有错,我这边也好向局党委和巡察组说明情况。还有你这边尽快把施工方的费用结清,把项目工作了结,不牵涉那么多人就不会出那么多纰漏。”
李勇因为工程部分问题没有协商好,一直拖着最后一部分尾款没有结,段中华已经找过他几次了,态度有些不友好,所以他也有些故意的成分在,同时也是在给丁永平制造压力。现在李万丰再一次提及此事,李勇瞬间就明白他的想法了。李万丰这个机会抓得很好,李勇如果再不给结尾款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看来段中华远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幼稚好说话。李勇答应李万丰会尽快结清工程款,但也提了个要求,希望李万丰在年底县级优秀和先进评选的时候多给几个名额,就算是对四中工作的肯定了。李万丰满口答应。
李勇的妻子又打来电话,正好李万丰刚刚挂掉电话。妻子说父亲老李走丢了,被好心人送到了城关镇派出所,民警打李勇的电话一直占线,联系到她让尽快去派出所接人,她这一会儿走不开,让李勇快点过去接人。李勇急出一身汗,看来得找时间好好和父亲谈谈住养老院的事情了。这已经是老李第二次走丢了,上次还知道自己联系李勇找他,这次估计是没有带上手机,一个人乱跑,还好没有出事。李勇来不及交待刚刚答应李万丰的事情,直接出了办公楼,开车向城关镇派出所赶去。
二
经过近四个月的调查,事故调查组最终认定,黄河路涵洞施工项目地面塌陷是一起因地质环境异常导致的意外事件,但在事故调查过程中发现总包单位运发市政工程有限公司存在安全生产责任不落实、安全监管不到位等问题,其管辖的施工队还存在全员安全责任悬空、安全生产台账资料存在弄虚作假问题,相关问题的彻查和责任追究交由县应急管理局具体负责。
关于这起事故的性质认定是有较大分歧的,所以调查组的主要精力都被牵扯在事故性质的认定上。他们邀请地质灾害领域专家现场勘察近百次,又邀请工程领域专家用大数据模型模拟现场坍塌过程,大胆设想,小心求证,全面勘察,最终用大量的实地数据给出了答案:黄河路涵洞地面坍塌主要原因是涵洞地下暗河不稳定导致土壤流失严重,施工震动加剧流失进程,最终导致坍塌事故。
调查结果一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运发市政工程有限公司的领导们和施工队负责人段安。虽然后续还会面临其他安全生产问题的调查,但那都是常规的行政执法,不会涉及刑事责任。因此在得知认定结果的当天晚上,段安就让段中华帮他安排一下,天天围着调查组转,四个多月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有喝过一滴酒,快修炼成佛了。
在聚满缘饭店二楼包厢里,段安和段中华相对而坐。段中华了解段安,准备的酒和菜都是段安最喜欢的,他还特意把同在市政公司工作的小乔叫了来。小乔在公司里不算最漂亮的,却是段安眼里的西施,无论身材还是长相都正好卡在段安的软肋上,特别是小乔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更是让段安神魂颠倒。段安与小乔的关系少说也有七八年了,虽然极为隐蔽,但段中华是知道的,这也是段安觉得他可靠才没有特意瞒着他。
段安在饭店外还和段中华抱怨事故调查的事情,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又没有地方去倾倒,一直紧绷着神经,几近崩溃。段安说如果事故调查再不结束,他就得自我了断,实在受不了那种悬而不决的状态,虽然明知道板子一定会打在他身上,但又侥幸地盼着不要打下来,在矛盾中煎熬着,在煎熬中矛盾着。但这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在进屋看到小乔后瞬间消失了,段安的眼睛都变亮了不少,整个人也一改进屋前的颓废状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欢喜和满足。
在整个运发市政工程公司下属的几个施工队负责人中,段安是最稳重而且果断的人,对于施工项目上发生事故导致人员伤亡的事情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也都处理得很圆满。但是这次黄河路涵洞项目地面塌陷事故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了,打从听说被埋进去三个人开始,他的心就一直提在嗓子眼儿,放不下去。直到事故被确定为意外事件后,他仍然还在为那个消失不见的人心有不安,似乎随时那个人会蹦出来把他送入监狱坐牢。
段安自顾自地说了几句郁闷的话,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说起那消失的第三个人。“我一直在奇怪,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我以前的工程上再怎么塌,人还是能够找着的,只要能看见人,别管是多么惨的样子,人在,处理起来都好办。但现在这真是活见鬼了,挖了那么深、那么大的地方,死活就见不着人。依我看那个地下暗流不大可能把一个大活人冲走,可就是见不着人。”
段中华并不知道这起事故具体情况,他也是后来去找段安的时候才知道涵洞地面塌陷埋了三个人。当时他还为段安揪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他觉得靠着运发这棵大树,段安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这次段安说事故是意外的时候,段中华揪着心也终于放下了。
“怪是怪的,不过我们干工程的,这些怪事年年有,也不算奇怪,你就说前几年修那座跨河大桥,我是不知道掉进去了几个人,连个泡都没有,最后不是一样还有找不到的,反正大桥修好了就是为民造福的功德一件,就当是上天要拿去的交换吧。”段中华本意是想安慰一下段安,不管找不找得着人,目前已经盖棺定论了,就让它过去好了。
“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当然好说了,这事儿现在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还真就转不过那个弯。不过也可能是被事故调查组折磨的,我总是梦到那整个涵洞塌了,还有那消失的第三个人往外爬,真是莫名其妙。”段安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有些闪烁,神情明显低沉了很多。小乔看出他的不安,凑了过来,把酒杯倒满,握了握段安的手。有些人不说话比说话还管用,小乔就是这样的人。
段中华在圆桌对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吃了几口菜。“哥,照这样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去庙上拜一拜,除除晦气。我是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但有些事情还真说不清,拜一拜说不定就好了。”
段安不置可否,盯着桌子上的菜出神,似乎在听段中华说话又好像没听,突然看向段中华,很认真地说:“你搞那个工伤保险的事情别做了,现在查得紧,上次他们说教育口子要查项目,当时想跟你说的,结果一忙起来又忘了。四中门口那个小项目怎么样了?”
段中华愣了一下,说:“早结完帐了,也是费劲巴拉地求爷爷告奶奶的。那帮人真是,道貌岸然,既要又当,我就是一个给他们擦屁股的。”说完他又使劲拍了一下餐桌,震得杯盘乱响。
段安意味深长地看了段中华一眼,说:“不要和你的财神爷过不去,这个行当就这样,要不然你骗人家保险费早给你翻出来,判你进去坐几年,你还真以为人家不如你聪明?”
段中华低头不语,每次关键时候都是段安训他一顿,要不然以他的做事风格,别说四中门口文化长廊的小项目,谁都不会找他做工程。他感谢段安,所以每次都能服服帖帖地按段安要求的去做。
“我也不瞒你,这个项目上我就做了一个工伤保险的申领,不过工人是其他项目上临时过来顶班的,住院什么的费用我都做完全套的,绝对查不出来。那个工人叫什么由大福,哦,不对,那是我的工人,好像叫由……什么……由全福,他还住着院就跑了,害我找都……”
段中华还想抱怨几句,段安打断了他,“是叫由全福?”
“是啊,这个名字和我那个工人由大福名字就差一个字,所以我大概有印象。”
“你那个事故是几月几号的事情?”
段中华努力想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差不多是暑假快结束,开学之前吧,那天应该是8月18号,对,就是18号下午,这个日期我后来申请工伤保险的时候总是写错,就记住了。”
段安默念了几遍“由全福”的名字,“你确定是叫由全福?真没有错?”
“绝对不会错,我后来骗他办住院登记的时候看过他身份证,没有错,和我那个工人由大福一个地方的,肯定没有错!”
段安一巴掌拍在餐桌上,力度比段中华的大了很多,一个酒杯被震掉到了地上碎了,“我就说怎么总做恶梦,原来他没死!没有死!唉,我那个事故失踪的人就叫由全福,是个电工。”
“真这么神奇吗?他确实是电工,当时用电的时候我听他说过。但是电工被电打了,住了差不多五天还是六天院,然后就跑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段安长出一口气,拉着小乔的手笑了,“今天中华带来的消息比去庙上拜还灵验,我觉得我的恶梦可以结束了!”说完又问段中华:“你用由全福的工伤要了多少保险赔偿?”
“哥,这个……我……差不多……弄了十来个吧,他那是大拇指的不可逆损伤,本来打算按更高等级工伤申请赔偿的,但……但又怕审查,就只要了十来个。你也知道,这也是补贴项目上的亏空的,到处花钱,我也是没办法。不过我可没用由全福的名字,以后他也不会知道的。”段中华虽然吞吞吐吐,也如实说了情况,这是段安第一次过问他申报工伤保险费的事情。
段安叹了口气,“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你利用他拿了一笔钱,我为了他支出了一大笔。其实当时如果你用他的名字住院,我这笔钱说不定就省下不少了。”
“怎么,失踪的人你也赔他钱了?”
“唉,当时为了尽快解除三个人的家属问题,公司让我尽快垫付赔偿,一步到位全部安顿好,后续才好去做事故性质认定,说白了都是民不告官不究的一堆烂糟事儿。”
“你赔进去多少钱?他又没有死,还可以追回,我去帮你要。”
“总共小三百万吧,由全福这边最多,给了一百多。不过话再说回来,当时也正因为找不到这个由全福,事故现场一直挖到了地下暗河,这才有充足的条件将事故归结到地质问题上。你知道重大责任事故罪吧,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就当花钱顶罪了。而且,有这一百万在,他拿着钱就不敢回来,更不会去做工伤认定,你的事就保住了。如果闹起来,你都够判坐几年了,你还想追回,哪个划算?”
段中华还想说什么,但被段安阻止了,“我知道你想啥,其实你知道的,我们这行最怕的不是花钱,而是花完钱解决不了问题。只要花钱能把问题解决掉,不愁以后赚不到钱。如果为了去要他这一百万,万一有内行的人指导他一下,是不是很麻烦?你再想想他由全福为什么受伤了却一直没动静?”
段中华似懂非懂,点点头,细想之下,由全福一定拿着钱躲起来享福呢,所以小半年时间都没有出现。他端起一杯酒,“哥,不管他们了,来,走一个,为你的平安干杯!”
段安和段中华都没少喝酒,那是一种解脱的畅快,更是一种通透的安慰,还多少有一些大梦初醒的幸运。
三
李勇在城关镇派出所见到了父亲老李。老李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像极了犯错后被父母责怪的孩子,一脸的茫然。
民警对李勇说:“老人啥都好,就是啥都记不住,问啥都不知道,还好刚才想起来一个号码,要不然我们还得查户口找人。老人已经这样了,你们家人就应该时刻盯着点,这要是跑得再远些,找都不好找。”
李勇除了承认自己照顾不周没有什么好说的,对民警千恩万谢,拉着老李的手走出了派出所。坐在车上的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李勇生气但又不敢说什么,只能选择沉默。而老李也在生气,不愿意说话。空气里像是被填充了密实的胶水,在两个人之间逐渐凝固。
李勇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学校。进校门的时候老李看着门口装饰一新的文化长廊,问了一句话:“这门口怎么改成这样了?花里胡哨有啥用处!”明显是在批语这种不切实际的做法,这话听在李勇心里让他很烦躁,不知道怎么接老李的话,难道不应该启动文化长廊建设?
李勇把老李带到学校会客厅,嘱咐老李不要到处乱跑影响别人上课,又把热水壶拿来,水杯倒满,然后就打电话让丁永平到自己办公室,去安排迎接巡察的事情了。
丁永平听李勇说巡察组要来的事情后,平静无波,“他们什么时候到?需要我做什么?”
李勇看着丁永平,正常情况丁永平不可能主动接工作,他大概心里有了打算。“具体时间还没有说,但需要做的工作我和你分分工,因为明确是查项目,所以重点在你这里,相关的过程性资料要都准备一下,还有项目上资金往来的凭证,该调取的都调过来,不能错一分钱。具体延伸检查学校领导班子履职的事情我来负责,等会儿我单独和他们几个再部署。你这边最重要,一定要考虑周全,细之又细,哪怕有问题也不能在关键性程序上出问题,这是底线,一旦问责,我们谁也承担不起。”
丁永平依然没有特别的变化,还是那种事不关己的状态,“行,我这就去落实,先把能准备的东西收集起来,其他的再想办法,怎么这么突然要查?不是那边的巡察都要结束了吗?”
李勇就在等丁永平提出问题,“李局说是巡察组临时起意要查我们,具体原因他没说,我也不知道。不管为什么,我们都要准备起来。而且你这边可不是到时候再想办法,是在关键程序上绝对不能出纰漏,那是要上纲上线的,实在不行把施工队负责人叫过来一起做,该补的补,该重做的重做。”
丁永平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笑,“不用,我这边应该都能应付,实在不行我再叫他。另外要明确一下,你不能把所有责任都压给我,这个项目总体上的是你推动的,有些工作还要你这边有印证,我的工作只围绕项目,超出项目的部分我可管不了。”
李勇每次部署工作到丁永平这里都会遇到阻力,有时候是直接当面否决,有时候是不声不响把工作当空气。为了维护整个学校领导集体的团结氛围,李勇一直都在忍耐。他在寻找机会,一个能够一次就将丁永平挤出领导班子的机会。而这次巡察如果利用得当,他觉得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现在丁永平说什么话对他都不产生大的影响,因为结果已经可以预见。李勇不想再和丁永平多讲,直接大包大揽,“没有问题,超出的部分我负责,你尽管负责项目上的事情好了,学校领导班子的准备我找其他人做,给你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
丁永平没有想到李勇这么爽快,微微有些惊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了。李勇站起身,越过宽大的办公桌伸出手,“李局交待要极度重视巡察工作,我也将他的指示要求传达到了,有劳永平同志了,而且李局让我保证不出问题,现在我这颗脑袋就系在你腰上了,你可不能当甩手掌柜啊,丁副校长多辛苦啊!”
丁永平慢慢站起来,不太情愿地伸手和李勇握了握手,很快地收回,“没有没有,都是工作,既然李局有交待,那都是本职工作,我尽力。”话虽然说得很平淡,却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慌乱。自从李勇第一次组织校领导层会议他在会上直接撂挑子开始,从来没有这么热情对待过他,受宠若惊的同时更多的是不安。他也说不清哪里不对,总觉得李勇不怀好意,但又是这么正大光明地把担子压到他身上,推都推不掉。
这时候的丁永平有些后悔与李勇对着干了,现在再把事情的过程回想一遍,丁永平突然想到李万丰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把巡察的事情告知他,而是让李勇代为传达,这个行为让他内心掀起滔天巨浪。因此在李勇伸手准备和他握手的时候,他反应慢了一拍,他只觉得李勇的手是温暖有力的,而自己却冰凉潮湿,明显心虚不安。
李勇也从刚才的谈话里断定举报人应该就是丁永平,既然选择背后捅刀子,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得借这次巡察的大手,彻底将丁永平摁死,不能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处理好丁永平的事情,李勇又把其他几个关键人叫过来,一一安排了工作。所有工作部署分配以后,他把校长助理留下,重新把他来之后的相关工作进行了梳理,尤其是涉及文化长廊建设项目的工作情况特别进行安排,该补的材料要补上,确保在巡察的时候不出任何问题。
李勇还没有把项目上的事情交待完,学校门岗打来电话说老李从校门口出去了,拦都拦不住。李勇让助理先落实已经确定的工作,转身就跑出办公室去追老李了。
老李还在门口站着,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勇,“我饿了,我要去吃饭,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找着饭店。”
“你带钱了吗?手机带了吗?吃什么知道吗?啥都没有去吃什么饭?再走丢了又是一大堆麻烦事儿。我现在带你去吃饭,走吧。”李勇边说边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多了,真是越忙越乱,只想着工作却把老李给忘记了。
晚上,李勇把老李带到自己家,把客房收拾了下安顿好老李,想让他住下来。但老李并不愿意住下,仍然坚持要回自己家,李勇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强硬将老李留了下来。又专门做了一个手机挂绳系在老李衣服口袋钮扣上,还放了一张卡片纸放在口袋里,写上姓名、家庭住址、联系电话。还特意交待老李在找不到家的时候,要先手机联系,实在想不起来就找路面上巡逻的警察,或者那些保安,让他们帮忙找。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李快形成条件反射了才罢休。老李不愿意这么麻烦,但李勇威胁他如果不学会就把他送养老院去,老李不得不听从李勇的安排。
四
气候异常就像是地球得了病,时而高烧不退,酷热难熬,时而喷嚏连天,涕泪俱下。在经历过春夏之交的高温干旱之后,人们再一次被秋雨连天困扰,湿冷、粘腻,整个人都在绵绵细雨里逐渐发霉变质。但入冬以后却一反常态,风和日丽,温暖如春,让刚刚冬眠的动物蠢蠢欲动起来,马路边向阳的玉兰树个别花苞也即将打开。
由全福忙活了几个月,终于把家里的房子建起来了,就等着天晴的时候封顶了。在农村,建房上梁是大事,要摆上酒席庆祝,楼房或者平房就把封顶当上梁一样庆祝。老由邀请了一帮老朋友,由彩娥和周旋当然要过来帮忙。
整个庆祝活动就在老由家院子里,现场搭了炉灶,支起雨棚,借了半个村的桌椅板凳,紧紧巴巴摆了六桌。虽然老由多年不在家,但父母留下的人情还在,村里留有人的家庭都有人过来捧场,这在已经空心化的农村算是顶热闹的事情了,虽然绝大部分都是老人参与,但老由很是满足,全程保持着笑容满面的状态,直到面部肌肉僵硬发疼,才不得不调整一下。
借着晴好的天气,老由的平房封顶以后进度很快,不出一个月就全部完工了,老由开始往新房里搬东西,所有都收拾停当已经快元旦了。那天老由正在清除院子里最后一片垃圾,马主任打来电话,说是县里又来人找他,问他在不在家。老由说在家。不到十分钟,马主任把两位年轻的女孩子领进老由的院子。
“老由,你是招惹了哪路神仙了,县里三天两头要找你?是不是县里有啥工作离不开你了?真是比国家主席重要!”马主任刚进院门看到老由就大嗓门开始数落起来,边走边说,“他就是由全福,在县里工作过,暑假过后就没去了,一直在盖房子,这五间平方三间厨房,还有这院子都是刚刚起来的,所以这半年没去县里,你们有啥事直接问他。”听马主任的意思,好像老由在县里犯了什么错似的,他还在替老由找理由搪塞。
“马主任您有事就先忙,我们就是找他了解一些情况,也不是什么大事。”年龄稍微大些的女孩说。
马主任走后,老由找了两张凳子放在院子里,请两位女孩子坐下,自己坐在放到地上的铁锹把上,等着她们问话。
两个人是县人社局社保中心工作人员,是为老由右手大拇指受伤的事情而来。原来,有人举报县四中文化长廊施工项目伪造工人受伤证明,冒名顶替骗取工伤保险,涉嫌违法犯罪。举报人还把由全福的名字身份信息告诉了她们,让她们核实情况并处理施工项目的负责人。县人社局社保中心几经周折查证,初步固定了8月18日文化长廊施工项目上申报的工伤保险赔偿证据。在与获利当事人徐建军对接核实过程中发现他并未受伤,但徐建军一口咬定大拇指神经受伤,且相关劳务合同、保险记录、住院记录全都是完整的。案子陷入僵局,只能再从举报人提供的由全福这里核查,所以找到了老由。
老由也一字不落地说了自己受伤住院的过程,但他也明确表示自己不是那个文化长廊项目的工人,是临时帮忙的。而且住院所用名字也不是自己的,住院登记的就是那个他也不认识的徐建军,当时只图不花钱,就没当回事。老由也明确表示他确实不知道这个行为犯法,更不知道还有工伤保险赔偿一说,他一直以为用工单位花钱就算赔偿了。
社保中心工作人员向老由讲明了工伤保险赔偿责任和路径,现场记录了老由说的事实,包括当时发生事故的日期、伤情,并全程录像,特别对老由右手大拇指进行了记录。但她们穷尽一切办法仍然无法给老由的受伤拇指一个合法的赔偿。因为在文化长廊项目上老由与项目不构成用工关系,没有办法走正常程序申报赔偿,而在原来涵洞项目上更构不成工伤,他不是在涵洞项目上受的伤。老由也从她们两人无奈的神情里知晓了结果,他直接表示放弃工伤赔偿。
送走社保中心的工作人员后,关于赔偿的事情一直缠绕着他。他当时还觉得段中华是好人,没想到段中华竟然拿他的伤去骗国家的钱,这和小偷无异,而且是大偷、大骗。亏他当初还羡慕由大福在段中华的项目上做工,现在看那都是表面工夫,其背后说不定还有更加让人不齿的肮脏行径。想到由大福,他拿起手机想联系由大福问一问项目上的具体事情,结果新手机里早没了以往留存的联系方式,只好放弃。
老由继续在院子里收拾。这个冬天一直不冷,立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天仍然保持着小二十度的最高温度。老由只穿了一件秋衣躺在新买的躺椅上,闭眼享受着阳光的照拂,暖暖的阳光晒得很舒服。回首这么多年在社会上打拼的日子,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也都碰到过,唯独与官家打交道的少,竟然还有人盯着国家的钱。看来人心还是得拿到阳光下才能看出是红是黑,良心也只有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才不会发霉变质。他突然特别想知道是谁举报段中华骗取保险费的事情,如果知道是谁他一定要去当面感谢那个人,没有让他继续把一个坏人当好人。他庆幸自己跑得早,要不然还不知道他们后续还要坑他多少。
正在老由昏昏欲睡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原来是周旋喊他去家里吃饭。老由含糊地答应着,一边穿衣服一边锁门,骑上电瓶车往姐姐家赶去。自从翻建房子,他基本上都和工人们一起吃饭,很少去姐姐家,偶尔空一点的时候才去一趟。由彩娥的状态已经完全好了起来,依然还是姐姐的样子,把由全福和周旋都照顾得好好的。
吃饭的时候,老由聊起了上午有县社保中心的人过来的事情,由彩娥愣了一下,明显夹菜的手有些抖。老由只当姐姐是担心他犯了什么事情,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还安慰姐姐他只是被人利用了,又不是违法犯罪,没必要担心害怕。周旋一开始也有些担心紧张,后来听说是文化长廊项目上的事情,神态也变得自然起来。
老由打趣娘俩,“看看你俩,怕他们干吗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行得正坐得端,是他们自己在背后瞎搞,还利用我,那是他们活该被查,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个举报的人是谁,等我知道了一定专程去感谢他。这种不法的事情就是不能纵容,你给他们一次脸,他们就敢站你头上拉屎。”
周旋问:“舅,你到底在给谁打工?怎么工伤赔偿的事情是文化长廊这边,工作单位不是运发市政公司吗?文化长廊项目也是运发的?”
老由说:“你真是健忘,我记得和你说过,我这大拇指受伤的时候是临时在文化长廊那边帮工的,我压根都不认识那个段中华,我的包工头是运发的段安,又不是一个人。”
周旋不好意思起来,“哦,我也是没有认真想,我还以为是运发的事情呢,我就想运发那么大一个国家单位,肯定不会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动歪心思,太不值当了。”
由彩娥也在打岔,“你们说的都是什么?这个赔那个骗的,还有什么谁利用谁的,到底是咋的了?谁被利用了?”
老由快速吃完饭,把筷子放到桌子上,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渍,“姐,你没有在外面跑过,你不懂,我也是到今天才彻底懂,这都是那些头头脑脑们做下的见不得人的事儿,这人啊,良心坏了就没有好结果,我听县里人说就我受伤的这个赔偿,够让他坐牢的了,真是活该。”
由彩娥和周旋闷头吃饭,耳朵里都是老由的声音,总感觉那些话是在说他们,便不受控制地把不好的话往自己身上想,好像是说他们的良心坏了,好像说他们要受惩罚,好像说他们见不得人。老由在的每一秒钟都变成了煎熬,周旋的脑袋上竟微微有些冒汗了。
老由急着回去继续收拾家里的东西,还要看看需要购买哪些器具,吃完饭聊了几句就回家了。而由彩娥和周旋却陷入激烈的矛盾斗争之中,周旋的农业项目已经上马,承包了一百亩土地用于种植草莓,所有的大棚已经全部搭建好,工人、技术人员还有相关的培训都已经做过。包括土地租金、人工花销、材料费用、种子培养等所有的投入都是从那赔偿的一百多万中列支,已经用去了五六十万,就等明年开春的第一波收益。但这些花销周旋告诉老由说是贷款,作为政府支持农业的一项政策,他还享受了极大的优惠,老由深信不疑。
现在让周旋头疼的不是钱能不能赚回来,而是很快就会有人告诉老由这钱的来源,他该怎么向舅舅解释钱的事情。这一次是文化长廊的事情找来了,运发公司会不会是下一个找来的?到时候怎么办?
五
到了元旦就是新的一年了,虽然中国人并不以元旦为新旧年景的切换节点,但这些年已经把元旦也过成了一个全民欢庆的节日了。老由把新一年挂历钉在墙上,撕去表皮,露出一个大大的“1”字。转了一个大圈,总算是又回到了起点,老由的新生活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
太阳刚刚有些发热的时候,老由骑上电瓶车准备去镇上买些米面粮油,还有一些肉菜什么的,这一顿饭要做丰盛一些。他早就和姐姐商量好了,元旦这天的午饭要在他这边吃,一来暖新房,二来聚聚人气儿。
刚刚到镇上的菜场,老由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老由看都没有看,顺手拿出手机就接通了,一只手骑着车子慢慢在菜场里走着,一只手拿着手机通话。
“喂,老由吗?我是老林啊,你住院那会儿的护工老林!”
老由愣了一下,像是久远的记忆被重新打开,透着厚厚的泥土味道,“啊,老林,我是由全福,我记得你,怎么今天有空打电话了?”
“元旦快乐呀,老由,瞧你说的,不管有没有空,今天就想起你了,最近在干吗呢?”
“元旦快乐,哈哈哈……元旦快乐呀,也没有干吗,这几个月就围着我那几间房子转悠了,刚刚把新房翻建弄好。”
“哦,那是挺忙叨的,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哪能啊,我是真忙乱了,一直也没有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怎样?还在医院做护工呢?”
“那可不,除了这个我也不会其他的啊。我一直都好好的,人家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我这靠着大大小小的医院,身体倍棒!哈哈哈……”
“是啊,你有医院护着,比我可安全多了。我告诉你,我这个大拇指可能真有活过来的希望了,结合你和医生的建议,我天天像道士做法一样地锻炼它,现在我觉得它有动的迹象了,有希望就是好事。”
老林祝福老由,希望他的手指尽快好起来,又从手指说到工伤赔偿,老林说他已经帮老由惩罚了那些黑心老板。
从老林断续的讲述里,老由大概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当时老林从老由这里离开,又在县人民医院接了老张的护理工作。老张是工地上摔下来的,损伤了脊椎,下半身瘫痪。施工方垫付了几个月的治疗费用,后来看老张的治疗是无底洞,就不太愿意支付治疗费用。老张的家人一边和施工方要钱,一边还要照顾老张,于是找了老林帮忙。
老张做工的项目也是运发公司总承包的,只是把部分装修工程发包给了段中华,段中华组了个施工队就把项目做了起来,老张就在这个施工队里。老张摔伤以后,段中华一开始还说会管到底,但后来偶尔拖欠医疗费,家里人催一催还能给一些,再后来段中华索性躲了起来,不再付钱。但医疗费依然每天累积着,医院催缴费用越来越频繁,老张家属到处借钱维持着治疗。
老林说刚开始他也没想管老张和施工方之间的事情,但当听说是段中华的项目后,他想到了老由的事情。两个事情联系到一起,老林说这个段中华肯定问题很大,只是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入手。于是老林找到前几年护理过的一个县政府退休领导,老林因为护理工作做得好,老领导偶尔住院还会找他,所以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老领导建议他先做老张的工伤鉴定赔偿拿钱,然后再慢慢和施工方打官司要钱,至于老由的情况只能投诉举报,让相应的监管部门去查。老林就把之前关于老由的受伤住院情况梳理了一下,他也是猜测段中华利用老由骗取社保资金,所以就以县四中文化长廊项目施工方段中华伪造住院记录骗取社保资金的理由投诉到了社保中心。县人社局社保中心将这一情况直接反应给了正在教育局的巡察组。而老张这边也在收集材料申请工伤赔偿。
老林说政府工作效率就是高,很快就把老张的赔偿要了下来,运发市政公司并没有推诿扯皮。而关于老由受伤的那个工头段中华的处理,社保中心后来反馈说因骗保金额巨大涉嫌犯罪,已经将相关证据移交县公安机关。
老由这半年已经想通了,他本就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做了这么多年工地,各种伤害事故见得多了,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他自己受伤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去赔偿,而是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做工,这也是他后来坚定地选择回家的原因。听老林说帮他出气的时候,他真的感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怕麻烦,仍然惦记着他,让他麻木的神经又活了活来。
老由说前段时间县社保中心的人来过,还以为是自己犯啥事了,原来是为了查段中华。他感谢老林帮他说话,并夸赞老林是值得信赖的人,约定年底前找个机会坐一起吃个饭,能在这个年纪有可以交心的人是此生大幸运。老林说老由也一样是值得信赖的人,打从第一次见面就认定老由和他是一类人。两个人越说越亲近,越说越觉得相见恨晚,最终敲定在小年那天到县里的聚满缘饭店吃饭,他们要以酒会友。
老由挂掉电话就笑了起来,好久没有这么毫无压力痛快地笑了。整个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像穿行的音符,在老由心弦上跳动,带着他也跟着颤动。阳光不再刺眼,温暖得像小时候父母的手掌,落在身上暖在心里。
六
县委第五巡察组用一周时间完成对县第四中学的巡察,对于文化长廊项目施工方存在的违法犯罪问题已经移交法院和公安,他们重点查了学校方面重大项目决策上的流程,与施工方的经济往来,以及相关资金的使用决策是否合规等,除了有一些记录上的不规范之外并未发现什么问题。但巡察专员包正收到公安方面传来内部消息,段中华为了减轻刑罚,把丁永平牵扯了进来,并提供了相关口供材料。
包正在与李勇单独谈话时让他谈谈对丁永平的评价。李勇肯定丁永平的工作,但公平公正地谈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说丁永平有些想法表达方式不太成熟,偶尔会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但工作还是认真的。包正将全部的谈话情况都很认真地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全部结束了对县第四中学的巡察,同时也结束了对整个县教育局的巡察。
处理结果在过了元旦之后第一天上班就到了县教育局,丁永平被免职,待遇也降了一级。而李万丰也因分管责任不到位被诫勉谈话,教育局内部对各副局长分工重新进行了调整,李万丰不再分管党务和人事,改为分管学校安全工作。
段中华还想通过重翻过去多年的旧帐,作为自己减刑谈判的筹码,却被警告是在诬告,不准他再翻历史旧帐。
段安在得知段中华被抓以后,也想过动用人脉打招呼帮他,最终却放弃了。因为第一个关系人就告诉他,现在这个风头上谁动谁死,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也别给自己找难堪。段安只能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工程项目,再不敢动歪心思,但他仍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除非段中华不听自己的安排,胡作非为,惹火上身,正常情况下他们都把事情处理得不留尾巴,怎么偏偏在学校门口一个小小的项目上翻车了呢?难道是由全福?
刚刚过完腊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结束了暖冬,田地和村庄都被厚厚的雪压着,动弹不得。马家堡村高高低低的村居像极了童话世界里的蘑菇屋,零零星星散落在一片白茫茫里。春节临近,本该忙碌起来的人们全被大雪挡在屋里,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三三两两的人才开始出现。
段安找到由全福家的时候,老由正在厨房忙活着准备午饭。大雪之下的农村最舒服的不是暖烘烘的被窝,而是一家人围坐的灶台,锅底下的火和锅上的热气能把所有寒冷逼退。老由虽然是一个人生活,但厨房的家伙事儿一样都不少,大蒸锅、小炒锅,带蒸笼的电饭煲,还有压力锅、电磁炉。靠墙码了很多烧火用的木材和各种秸秆,满满当当,足够一个冬天加春天使用。
这会儿老由正在小炒锅里烧水准备煮疙瘩汤,菜板上放着刚刚切好的青菜和粉丝、豆腐。电饭煲上层溜着馒头,刚刚冒出蒸汽。段安敲响院门的时候,老由刚刚把锅里的水烧开,正准备下料煮面疙瘩。听见院门响,老由腾不开手,喊了一声让人进来。
段安走进厨房,看到老由一个人在蒸气里忙活,就喊了一声:“由全福?”
老由根本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村子以外的人找他,一般都是村里的人过来要么闲聊天,要么借东西,有时候煮了好吃的送过来。他在听到很陌生的声音喊他的时候,往锅里倒面疙瘩的手停了一下,扭头透过蒸气看了一眼,“谁呀?等一下,我把疙瘩下好。”
老由认出段安后很不好意思,因为当初悄无声息离开项目实属迫不得已,所以在他认出段安那一刻有些不知所措,急于解释当初离开的事情,“老板,当时……”
段安直接打断了他,“不说了不说了,我已经从段中华那里知道了,我今天也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咱哥俩聊聊天,你看这天气就适合聊天。”说完坐在灶台前,往锅底添了把柴。
老由尴尬地笑了笑,想让段安去客屋坐坐,这也到了饭点了,他再炒个菜。段安坚持坐在灶台前,说这里暖和,他也喜欢吃疙瘩汤,不过要加醋和辣椒油。老由立即从墙上的柜子里拿出老干妈和醋,放到锅台上。两个人就着锅台,边吃边聊。
段安说老由不只是做工好,做饭也不错。老由说在家里不耗费力气,怎么简单怎么做,吃个八九分饱就行。段安问老由家房子是不是新盖的,老由说刚刚把老房子拆了重建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包括给段安用的碗筷都是第一次用。
段安来找老由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关于段中华被查是不是他举报的,段中华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唯独在老由这里栽了跟头。结果已经不可更改,他只是想问个明白。第二是问问老由为什么不去县城,他想从老由这里了解赔偿金的事情,如果老由拿了赔偿金,就不应该再举报段中华,如果没有拿,他也想了解一下钱去哪儿了。
老由并没有直接告诉段安是谁举报的段中华,他只说不是他举报的。至于不去县城主要原因是翻建老房子,没空去,手指头的伤又没好。况且触电事故后,他也不太愿意继续在工地上干活了。老由说姐姐家承包了土地,他以后就和姐姐家捆绑到一起,叶落归根,人老了一样恋家,在亲情面前他别无选择。
话题转到老由姐姐家,段安就顺口提到了一百多万的赔偿金,但没有明说是老由的赔偿金,只说有那么多赔偿的钱足够承包好几年土地了。老由不知道自己赔偿金的事情,他以为段安说的是老周当时的赔偿金,反驳说那个包工头可没有那么好,一场意外就打发了他们,赔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承包土地的钱都是周旋借贷填补。
段安没有继续在赔偿金上坚持,他看得出老由并不知道那一百多万的赔偿。但这种事情如果被他戳破,这一家的亲情势必埋下深深的裂痕,更有可能翻脸成仇。以老由对姐姐家的亲情依赖程度,这种打击要比工伤对他的打击更严重。于是两个人闲聊起来,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目的。
“老由,你一个人住啊?”
“一个人,自由自在,没啥可操心的,日子过得舒坦,可不像你们当老板的,守着一个大摊子,要顾着那么多人的生计,想想都累。”
“啥老板不老板的,打工人一个,累也都是自找的。其实在我踏进你这大门之前对你有无数想象,但进了门来才发现那些想象全没了,只剩下真实。这厨房、灶台、铁锅,还有这独一无二的柴火气,有现实的温暖,但并不属于我,这扇门最终还是要把我关在外面。”
“说到底这里不是你所追求的地方,只是正好让你重现一些过去的记忆。我不一样,到现在才发现,漂了这么多年内心最大的倚仗是家和亲情。生活里很多事情就像是一道道不同的门,以前我总想每个门都打开看看,如果可能的话,还想进去感受一下,可不管那些门有多么金碧辉煌,多么壮观大气,我都像你现在的想法一样,那不属于我,我也是那些门外面的人。”
“老由,你的想法超出了我的想象,只是听你这话,我觉得就不白来这一趟。以前所有的照顾不周……哦……估计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了。这样看,段中华确实是咎由自取,如果他有你百分之一的豁达,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人各有命,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豁达,只是没有那么多追求而已。不该他段中华的他拿了,你看看,这报应不是就来了?”
厨房的温度越来越低,凉气从脚底直往身上钻。老由拿出一个大铁盆,放上木材,开始烧火取暖。厨房顶上厚厚的积雪开始滑落,不断从屋前屋后传来“扑通扑通”雪块落地的声音,像低沉的鼓点带着压迫感。
段安从老由的反应上基本断定他一定知道段中华被举报的事情,只是他不愿意说而已,事情已成定局,再追究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也不再问。
围着火堆烤了一会儿,段安还是决定把涵洞发生事故的事情告诉老由。“老由,涵洞项目完成前发生事故了,刘国安和乐前进没了,赔了不少钱,公司让我自己垫付。我知道那是明抢,但我只能听他们安排,要不然今天肯定坐不到你面前。”他就像在讲一个和他无关的事情,不急不缓,平静无波。
在听到死了两个人的名字时,老由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手上的烟灰散落一地,像一场注定飞灰烟灭的表演。“哦”,老由的回应简短干脆,内心却掀起滔天巨浪。
段安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试图联系你,不过,你知道的,这种事儿一般不会到处张扬,处理得也算圆满。”
老由说:“你说的圆满就是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一个字儿都不会知道吧?两条人命啊……”他望向屋外,白茫茫的雪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哪天?”
“八月十八号下午。”
刚刚还在痛苦和愤恨中的老由愣在了当场,眼神像是被冰雪冻在了空气中。火光再次映入老由的眼睛,铁盆里的木材响起爆裂的声音,炸起一片细碎的火星,火势又旺了起来。段安被爆炸声吓了一跳,站起来拍了一下入定一般的老由,长长叹一口气。
段安走出老由家院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起风了,体感比早上还要冷。他裹紧了衣服,帽子遮住了大部分面部,只留下眼睛和鼻子露在外面。房檐下的冰溜子根根晶莹剔透,犹如一把把倒悬的利剑,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刚刚融化的雪早已经再一次结成了冰,隔绝了大地之上一切生机。冰雪覆盖之下的大棚内却温暖如春,红红的草莓像一个个节庆期间悬挂的小红灯笼,闪着幸福的光。
相关人物简介:
老李,烂尾楼门卫,后来回家单独一人居住。
李勇,老李的儿子,县教育局科员,后来是县四中校长。
老周,周家村村民,周旋的父亲,做门窗安装生意,在烂尾楼项目上意外死亡。
丁永平,县四中副校长,具体负责学校门口文化长廊施工项目。
李万丰,县教育局副局长,分管人事和财务工作,后来因为丁永平的事情被牵连。
段中华,学校文化长廊施工项目经理,因为骗取工伤保险被判刑。
由全福,老由,马家堡村村民,黄河路涵洞施工项目低压电工,在段中华的文化长廊项目上受伤。
由彩娥,老周的妻子,由全福的姐姐。
周旋,老周和由彩娥的儿子,拿了由全福的赔偿金,承包一百亩土地种植大棚草莓。
由大福,老由的同村老乡,文化长廊施工项目工人。
段安,运发市政工程有限公司所属黄河路涵洞建设项目负责人。
老林,老由住院期间的护工,后来举报了段中华。
老张,段中华另一个项目工地的摔伤工人,与段中华有纠纷。
包正,巡察组巡察专员。
马主任,马家堡村主任。
周主任,周家村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