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比目鱼李渔（连载一）

作者/周新华

1

一个叫李渔的人物是我的朋友。李渔原不叫渔，他的改名与一条河流有关。那时我在瀫水上与九姓渔民生活在一起，我吃他们的食物，用他们的物具，也用他们的寝具。李渔当然也混迹其中。瀫水上的茭白船以它独特的娱乐方式艳帜高张而声名远播于整个流域。我们坐在茭白船上在一条著名水系上漂来泊去，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水系分布于盆地里的那一部分就叫瀫水，瀫水出了盆地，就在半朵梅花城与外省的来水合流，再下去就是钱塘了。这个流域里，所有知道茭白船这种娱乐业的地方，到处有人津津乐道李渔的风流韵事，这位情欲蓬勃的青年在每一处码头上都留下了他的爱情故事。

李渔的衣袋里有一幅帛图，是该流域及吴下地区的地图。但从严格定义上还不算地图，图上没有作为地图所必须具备的东西，而只是古怪的地名。我发现他在这上面标上一串楼名，什么楼什么楼的，只有结合图上的方位，才能猜出这些楼在哪一个繁华的商业大埠上。我知道，那些都是他偷香窃玉的所在。

2

李渔的信在夏天的一个下午像一只水虫一样点水而来。

江南的夏天是个热情而多汗的女人。阳光从树枝缝里粲粲然洒下来，就印在女人的面容上，从船篷篷孔里洒下来，就印在女人的乳房上。鱼泡在五尺深的水下，等待煽情的黄昏。水面上除了商船编队航行在水道中央，其余的闲船在江南的水柳树下睡意盎然。在这个盆地里，朱由检（明思宗·崇祯皇帝圣讳）皇帝很遥远，北方的战事也很遥远。将近三百年不耕明土不居明地的水上船民已经没有什么来自官方或来自家庭的约束，他们生活在水上仅仅是一种代代相传的习惯。他们可以上岸做各式各样的营生，到黄昏就把城市的嚣噪放在水里泡一泡，他们从城市学会一种说法叫败败火气，他们败过火后，通常睡得很香。这是岸上被失眠症困扰的城市人所无限羡慕的，所以城市人也经常光顾水上世界败败火气。而水上世界的女人，终日在水气氤氲里被泡得情欲难遏欲壑难填，她们热情而多汗，她们永远潮，一半为生计，一半为自己水一样深不可测的身体。我们美丽的河流，一度成为城市的下水道，无数的漂物和颜料散漫在水面，隐隐显出了一点点亡国的气象。

我推开缠在身上的女人，撕开信的缄封。信是从瀫阴城寄来的。李渔在信中说，你还记得普鲁桑吗，飘洋过海来的那个欧洲人？他带来一个宝物，我叫它窥管，真是奇妙不过。我在信后附上它的说明你可以看看。

我是仰着身子读信的，叫银翘的女人爬上来说，你的才子朋友又要弄出什么风月事来了？他的身体真棒呀。

银翘的耻骨压得我感觉到痛楚，我仄起身子没有理睬她。她咕哝了一句，一个人兴致勃勃弄出唧唧唧的声音。船体在水面上晃荡晃荡，晃荡晃荡，摇动的文字渐渐迷离了我阅读的眼睛。

我转向船外，水面上反射出闪闪的光晕，很像李渔雾里看花的眼神。我看见水光里的李渔（信中的李渔）握着窥管往一个高处走去，一步一步，他爬到顶端，遥望这个城市，看见熟药铺、生药铺，彩帛铺的大红布匹在风中起伏，更远的桕烛铺大白天在门口点着两支巨烛，许多人围观着，面食店正好处于城市的胃部，文籍铺的老板在门口摊晒着线装书，胭脂铺的老坂娘在耳根扑着铅粉，花焰行的门口腾起烟雾，但听不见爆声（可见这窥管望得真远）。他还看见欧洲人普鲁桑沿着一条窄窄的巷闾快步行走……

他看得久了，手渐渐垂下来，手中的窥管也下倾了一个角度。他的喉结紧了一下，眼睛雪雪亮喷出了火焰。他的身下，他所在高处的旁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庄园。他到这个城市时间不长，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庄园里有好多楼，楼与楼之间有好多水池，青石板铺砌的曲径连着楼群。各个池塘里盛开着这个季节的荷花。

信中的李渔用力牵伸着颈部，整个前胸压在窗台上。在楼群当中，荷叶当中，他看见一群裸体的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裸体女人在荷叶之下水面之上鱼戏着。他的眼睛看到了她们锦绣的私处。

好一个临潼胜会。李渔信中说，好一个七国诸侯大赛宝。

我看着李渔的信，李渔看着荷塘，荷塘里的女人像西域的胡姬一样扭动着蛇身，银制的腰铃，摇动着太阳的光点，白色与碧绿相间的荷塘里风月无边。

我读不下去了，信中的文字起了涟漪，群妖们戏动的水花带着花朵的香气女人的体味溅到我的身上。我感到我已无限扩张开来，一种巨大的快意水花一样透湿我的全身。我睁开眼睛，银翘正在快速运动，气喘吁吁地说，可心的公子，可心的公子……船篷上透下的阳光照亮了她迷离的脸部。我扔掉了信纸，扔掉了荷塘，我把注意力从远方的城市收回到这只船里。可怜的李渔，你只有窥视的份，你看得见苹果，你吃不到苹果。

我卧在舱里，听见流水在舱底向钱塘流去，也听见城市的漏声沙沙也向钱塘流去。

我重新拾起了信。已经有一个闺妆的女人出现在李渔的窥管里了，荷塘里的裸女急急忙忙爬上来，身上的水线飘在荷叶上面，立即成为一颗颗通明剔透的珠子，她们坐了下去，又立即被烫得跳起来，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苹果切面一样粘乎乎的水印。

荷香，你过来。李渔看见那着装的女人的口型这么说。那个叫荷香的裸女将下颔嵌进胸壕里。荷香的口型说，小姐，我。却说不出下文了。李渔看见小姐交给荷香一根鞭子。哦，李渔想，要是这根艳鞭抽到我身上多好呀。

现在七个裸女都站在青石板上，正午的阳光通过青石板把女人们的脚底烫得滋滋响。李渔看见小姐的口型说，真是有伤风化，要是被男人看到，怎么办？荷香的口型说，这深宫大院的地方，外人怎么看得到？李渔心道，偏偏让我看到了。窥管里小姐的口型说：

“作为女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洁身自好，那袒裼裸裎四个字是用不着的。每人赏十笞吧。”

荷香开始操作了，她的下部异于众人的海绵体在李渔的窥管里一隐一隐的。六个裸女一个接一个舞动了，她们轻盈的身体水一样抖出波浪来，她们肥嫩的肌肤被击出红色的印痕，就像击在李渔的心上。打我吧，打我吧。他脱口而出，大声的叫着。

正这时地面上有一个乞丐出现了，他听到叫声，抬起头来暗暗一笑，就悄悄地向李渔所在的高处爬去。

天上的太阳渐渐变换了角度，照在窥管镜片上，反射出一丝白光向前奔袭而去。小姐觉得眼前妖光一闪，刺得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可那一闪中，李渔看到的是一张妲己的脸，商殷时代的面容。他也像妲己一样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裸女们穿好了衣物。作为歌剧艺术家的李渔知道戏收场了，旦角们要下去了。他站在城市的最高处目送她们走过青石板铺砌的曲径，一步三摇，步步生莲，走进一幢楼阁。有人在我耳边替李渔念着那楼阁的名字：夏宜楼。

是银翘在念。银翘要过信说，可心的公子，你别累着，让我替你读这封死长死长的信吧。你的这位天才朋友看样子又要留下千古佳话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银翘说，我们这种职业的女人，除了发达的下体，还有发达的预感的。我笑了。银翘说，天下码头三十六，我们哪里不熟呀。瀫阴城有个去处，叫巽塔，很古老很古老了，早上晚上会发光，傍着塔有个大庄园，那里面可是花儿朵朵喔。

我记起李渔那张神秘的帛图，那张偷香窃玉的图上是不是又要添上一个叫夏宜楼的地名了呢？我的心间隐隐约约听见锣钹声从极远处随风飘来，大剧要开场了。银翘拿起信，读着李渔——

我要娶她，我要娶这样的女人，这种有着妲己的面容兼有贞女的美德的女人在我们这个流域多么出类拔萃。

现在，乞丐自下而上，一步一步向榭台中心走来。那人压低声音叫道：

“老板——”

3

李渔的信后果然附着一纸说明，这是从一本线装书上撕下的一张。上面写道：

西洋窥视管镜：又称千里镜，此镜用大小数管，粗细不一，细者纳于粗者之中，欲使其可放可收，随伸随缩。取以视远，无遐不到，虽未必由吴视越，坐秦观楚，然十数里之中，千百步之外，取以观人鉴物，不但不觉其远，较对面相视者，便觉分明。唯独不可窥日，否则神光伤目，目必瞽也。

西洋景镜盒：此镜盒形，外以鹿皮裹之。备数十页画片，自盒侧狭缝轮次推入，对光视之，盒内画片皆栩栩如生，甚有情趣也。

还有焚香镜，端容镜，我正想看下去，不想这从线装书撕下的一页上的文字已经到头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