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幻影之光影里的梅骨

光影里的梅骨

      农场的夜晚,是墨汁泼就的沉寂。偶尔几声犬吠,也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唯有村东头那片打谷场,在特定的夜晚会亮起一束神奇的光。

那是露天电影的光。

        两根粗壮的竹竿深深夯进泥土,撑起一方雪白的幕布。一台老旧的放映机在幕布后方嗡嗡作响,胶片转动时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像时光齿轮的轻啮。一道凝聚的光柱刺破沉沉的夜幕,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路中狂舞,如同被惊扰的星屑。最终,那些跳跃的光与影,在幕布上汇聚成流动的人间悲喜。

      我和小伙伴们如同趋光的飞蛾,早早搬着小板凳抢占最前的位置。泥土地被无数双小脚丫踩得坚实又温热。晚风带着田野的凉意和青草香,拂过一张张兴奋得发亮的小脸。幕布上的世界如此遥远又如此真切,枪炮声、马蹄声、人物的对白,被晚风裹挟着,撞进我们的耳朵,又在空旷的谷场上荡开回音。

        那晚放的是《闪闪的红星》。当银幕上,潘冬子那双清澈又倔强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时,一种奇异的、强烈的共振,毫无征兆地从我左臂弯内侧炸开!

        不是痛,是一种灼烫的搏动!仿佛那深褐色的梅花印记,被银幕上少年眼中那簇不屈的火焰点燃了!

      “嘶……” 我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右手紧紧捂住左臂弯。指尖下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那枚印记的凸起轮廓正微微发烫,伴随着心跳的节奏,有力地搏动着!一下,又一下,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那里苏醒。银幕上,潘冬子咬紧牙关,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的身影,与臂弯里这灼烫的搏动,形成一种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和鸣。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超越年龄的坚毅。我忘记了周遭小伙伴的低声议论,忘记了嘴里含着的半颗炒豆,忘记了晚风拂过脖颈的凉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银幕上那双燃烧的眼睛,和臂弯里那朵与之共振、灼灼跳动的梅花烙印。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洪流在小小的胸腔里奔涌,分不清是为潘冬子揪心,还是被自己血肉里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呐喊所震撼。那光束穿透黑暗,也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照见了臂弯里那沉睡的寒梅骨朵,正被这遥远的故事唤醒,发出无声的咆哮。

      电影散场,人群像退潮般四散。白炽灯刺眼的光取代了银幕的柔和,将刚才还沉浸在光影梦境中的孩子们拉回现实。兴奋的余波还未平息,议论声、模仿电影台词的笑闹声在打谷场边缘喧腾。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哭腔的争执声,像一根尖刺,猛地扎破了这散场后的喧嚣。

      “还给我!那是我娘给我买的!”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几个高壮的男孩蛮横地推搡着,踉跄着撞在堆放农具的草垛上。是邻村的狗剩,他爹是个跛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在孩子们中间向来是受欺负的对象。他死死攥着拳头,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胸前挂着的什么东西,被其中一个领头的大孩子(我们都叫他“胖头”)粗暴地拽在手里晃荡——那是一枚崭新的、在灯光下闪着金属光泽的五角星!像极了刚才电影里潘冬子帽子上那颗!

      “哟呵,穷鬼也配戴这个?” 胖头掂量着那枚五角星,脸上带着恶劣的嘲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狗剩脸上,“老子借来看看怎么了?小气鬼!”

      “就是!借来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旁边的帮腔起哄,带着一种恃强凌弱的快意。

      狗剩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扑上去想抢回来:“还给我!” 却被胖头轻易地一推,再次重重跌倒在草垛旁,激起一片草屑飞扬。周围有孩子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这一幕,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我心中因电影而生的滚烫激流。臂弯里,那刚刚还在为银幕英雄无声呐喊的梅花印记,此刻骤然爆发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灼痛的滚烫!那热度急剧攀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皮肤上,顺着血脉直冲头顶!

    身体里的血,嗡的一声全涌了上来!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利弊。一股比在蚕豆地里面对队长时更凶猛、更原始的力量,挟裹着臂弯里那灼人的剧痛和银幕上那双倔强眼睛留下的残影,猛地炸开!

  “    胖头!你欺负人!” 一声尖利的怒喝,带着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撕裂般的爆发力,猛地刺破了哄笑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胖头和他的跟班。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一个比狗剩高不了多少、扎着羊角辫的黄毛丫头。

      胖头看清是我,脸上的惊讶迅速被更大的轻蔑和恼怒取代:“关你屁事!滚一边去!想替他出头?找打是吧?” 他晃着拳头,朝我逼近一步。

      臂弯里的灼烫感瞬间化为一股蛮横的电流,流窜过四肢百骸!那感觉,像极了当年在浑浊的塘水里被父亲铁钳般的手抓住脚踝向上提起的瞬间!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顶了上来!

      “把五角星还给他!” 我像一头发狂的小牛犊,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胖头凶狠的目光,猛地冲了过去!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头狠狠撞在胖头圆鼓鼓的肚子上!

      “哎哟!” 胖头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五角星脱手飞出!

    “你敢打我?!” 胖头彻底怒了,稳住身形,咆哮着,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我脸上扇来!

      混乱瞬间爆发!

      我根本不懂什么章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再欺负狗剩!不能让他抢走那颗星!我尖叫着,像只被彻底激怒的野猫,手脚并用,又抓又挠又踢!指甲划过胖头的手臂,留下几道血痕;脚尖狠狠踹在他的小腿骨上。胖头吃痛,更加暴怒,拳头像雨点般砸下来,大部分砸在我的肩膀、胳膊和后背上,火辣辣的疼。草垛被我们撞得摇晃,草屑漫天飞舞。周围孩子们的惊呼、尖叫、起哄声乱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十秒,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胖头大概是觉得跟一个小丫头“缠斗”太丢份儿,或者被我那股不要命的疯劲给唬住了,他狠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带着跟班跑了:“疯丫头!你给我等着!”

      打谷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狗剩压抑的抽泣。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是汗,头发散了,羊角辫歪在一边,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左臂、肩膀、后背,到处都火辣辣地疼。狗剩从地上捡起那枚沾了草屑的五角星,紧紧攥在手心,脸上还挂着泪痕,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惊魂未定。

      “星儿!星儿!” 母亲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她显然是听到了混乱赶来的。当她拨开围观的孩子,看到我狼狈不堪、脸上还带着抓痕的样子时,脸色瞬间煞白。

      “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了?!” 母亲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声音都在发颤,手指颤抖着拂开我额前被汗水粘住的乱发,检查我脸上的伤痕。当她冰凉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我左臂弯内侧时,我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母亲的动作猛地顿住。她小心翼翼地掀起我沾满泥土和草屑的衣袖——

      那朵深褐色的梅花印记,此刻在打谷场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景象!它不再是安静的烙印,而像是被怒火和搏斗彻底点燃!整个印记呈现出一种深郁的、近乎燃烧的赤红!花瓣的轮廓因为充血而异常清晰、凸起,边缘锐利得仿佛要割破皮肤!中心那一点蕊,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它烙印在那里,如同一枚刚刚从炼狱之火中取出的、滚烫的徽章!

        母亲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这朵怒放的红梅,又看了看我脸上倔强未消、混合着疼痛和一丝后怕的神情,最后目光落在我散乱的头发和脏污的衣衫上。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心痛,有后怕,有不解,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她没有立刻责备,只是用那双无数次迎接新生命、也无数次抚平伤痛的手,极轻、极轻地拂过那枚滚烫的印记。指尖的凉意触碰到灼热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傻丫头……” 母亲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把我搂得更紧,仿佛想用体温熨平我所有的惊悸和疼痛,“这梅花骨朵……开得太烈了……太硬了……”

      她抱着我,像抱着一个刚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低头的倔强士兵,一步步离开那片狼藉的打谷场。臂弯里,那朵怒放的红梅,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依旧无声地灼烧着。它烙印下的,除了顶风冒雪的预言,生死关头的预警,父亲蛮横的戒律,田野孤勇的机敏,生命渡口的见证,如今又添上了一抹最浓烈的色彩——一种为了守护他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光亮,便敢以卵击石、向更强者挥拳的、近乎悲壮的烈性与硬骨。这骨朵,在暗夜里,在欺凌前,开出了血性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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