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缪,必待学而后知。
今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
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
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
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
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
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
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间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
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
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译文】
你来信说:“圣人之道,大的方面容易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也能知道’。但是,至于具体的细节,以及与时俱进、更替变化的详情,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细微差别,就必须通过学习才能掌握。
比如您现在说要照顾父母冬暖夏凉,每日早晚要请安之类,这谁都知道。而舜不禀告父母就娶妻,周武王还没有安葬文王就兴师伐纣,曾子养志和养口的差别,大杖和小杖的哲学,割骨疗亲,结庐守墓等,在时事变化之中,该变通还是不该变通,过分与不足,一定要讨论个是非曲直,作为处理世事的准则,然后人心之本体才能不受蒙蔽,遇事才能没有过失。”
“圣人之道,大的方面容易明白。”这话没错。然而看后来的学者,忽视那简易明白的道理不去遵守笃行,却去探求那些难以明白的东西来当学问。这就是孟子批评的:“大道就在近处,却偏要去远处求;事情本来简单,偏要去追求复杂。”
孟子又说:“天理就像大路,很难知道吗?只是大家偏不在大道上走罢了!”在良知良能上,愚夫愚妇和圣人一样也都有,但是圣人能致良知,能实现自己的良知,愚夫愚妇不能,这才是圣人和愚夫愚妇区别之处!
“具体细节随时代而变化”,圣人怎会不知道?只是不专门以此为学问。圣人的学问,是推行自己的良知以精确地体察心中的天理,这与后世的学问不同。
不花时间去致良知,却在细节上操心,这正是把难以明白的东西来当学问的弊端。
良知对于细节和随时变化的关系,就像圆规矩尺与方圆长短之间的关系一样。随时而变的细节无法事先确定,好比方圆长短的种类无法穷尽一样。故而有了圆规矩尺,是方是圆也就确立了,天下的方圆用之不尽;
良知得以推广,细节和时变也得以确立,天下间所有的细节时变也能一一应对,差之毫厘就会失之千里。
不在内心良知细微处体察,所学的东西又有什么用?这是不用规矩而要定天下的方圆,不用尺度而要度天下的长短,我认为这种做法十分荒诞,只会终日碌碌却毫无所成。
你说“孝子要让父母冬暖夏凉、早晚请安,谁不知道”,不过,能做到的却很少。如果粗略明白温清定省的礼数,就算致知了,那么做君王的,都知道应该做个仁君啊,这就说他已经对仁致知了吗?那做臣子的,都知道该做个忠臣啊,这就说他已经对忠致知了吗?如果这就算知道,就算致知,那天下还有没致知的人吗?
以此可见,致知一定在于行,没有去做,就谈不上致知,这知行合一的道理,不是很明白吗?
你说舜不告而娶,我问你,在舜之前,有不告而娶的准则吗?他在哪本书上读到了不告而娶的案例,还是事先问了什么老师,晓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不告而娶呢?还是说,他扪心自问,问自己的良知,权衡轻重,不得已而为之呢?
武王不葬而兴师,他又是在哪本书上读到了不葬而兴师的案例,还是事先问了什么老师,晓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不葬而兴师呢?还是说,他扪心自问,问自己的良知,权衡轻重,不得已而为之呢?
如果说舜的心不是真的怕无后,武王的心不是真的要拯救暴君下的人民,那他们不告而娶,不葬而兴师,就是大不孝、大不忠了。
而后世之人,不去推行自己的良知,在内心感应事变的过程中体会义理,却要凭空去研究非常的事变,把他当成待人处事的一般原则,以求得遇事时能够没有过失,这距离圣人之道相差太远了。其余几件事都可以根据上述一一推得,古人致良知的学问也就可想而知了。
【浅谈】
1、到底要不要事先学习古圣先贤的经典?当然要?只是要学其精要,方法,然后修得己心如明镜,物来心照,绝不是生般硬套学一些条条框框,不仅搞得支离破碎,更是遇事被教条主义束缚。
2、如陆九渊所说:“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3、程朱理学说,格物穷理,不积累经验案例,从心出发,难道就晓得了?鹅湖之辩,朱陆之争论的就是这个问题,到了明朝,顾东桥问先生的还是这个问题。
4、先生引用孟子这话,孔子言“行不由径”,老子亦言“大道甚夷,而民好径”!
1)我们不伟大,只因为我们不肯平凡;总以为事情肯定很复杂,不简单。
2)圣人指一条简单的大路,不肯走,说太简单了,老想再整点别的。总想走不寻常路,却不知,成功不是靠不走寻常路,而是在寻常路上付出不寻常的努力。
3)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把简单的事坚持下去、便不简单,不愿下笨功夫,总希高慕远,总贪巧求速,总想拔苗助长,总想另辟蹊径。
4)有直道不走,非要弯道超车,其实多数情况是弯道翻车。
5、经典当然要读,案例学习当然也要学,但不能舍本求末,不能舍内求外,不能舍易求难,不能舍行求知,不能读成“玩物丧志”,变成行走的书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