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

至今我也不知道哑婆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村里人都叫她哑婆。

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年纪,从我记事起,大概就五十多了吧,也不知道,或许还要再年轻些,但因为不好看,加上矮胖,她看上去似乎更老。我只知道她家就在村子中间晒谷场那儿。那一家人很多,男主人,女主人,还有他们的四个女儿,这哑婆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

那时,我们一群六七岁或是八九岁的孩子,每每放学,总要聚集在晒谷场玩闹一阵,等到暮色四合,各家黯仄仄的灯光亮起,大人的叫喊高一声低一声从村子四面八方传来,我们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各自回家。

    晒谷场不大,一部分是黄泥地,一部分是水泥地。水泥地是女孩子调皮筋、跳房子的地方;黄泥地是男孩子们追赶玩闹、踢球或是打田鸡棍(就是用两根柴火棍,一根挑起另一根甩出去,比谁远)的地方。哑婆的家就在黄泥地那边,常常会有球或是棍子打到哑婆的门口甚至家里,于是常常需要有一个人冒险去拿。说“冒险”,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哑婆,她又老又丑,有时捡的次数多了,她就会哇啦哇啦地叫,很大声的,一边重复着“阿麻阿麻”类似的音节,一边用粗短的手比划着,那样子又好笑又害怕。

我倒觉得哑婆也没有那么让人害怕,很多时候她总是寂静地在家或是门口忙碌着,洗衣服,切猪草,像平常庄户人家的女人一样,一身深蓝色的补丁衣服,两根花白的长辫子搭在胸前。有时吃了晚饭我们又杀回晒谷场,还会看见哑婆就在家门外对着晒谷场坐着,看着我们疯跑,天黑了还坐在那……

有几次,我们在晒谷场玩,也会听到那家人很大声地在骂她,或是要打她,而她惊惶地尖叫着,哇啦哇啦地满院乱窜。隔天也会看见她脸上三两处血痕和淤青,不知道是撞的还是打的。

有一回,我们玩柴火棍又打到她家里,大家让我去捡。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哑婆的家,两间房,朝向田畈的大门半掩着,傍晚的余晖从木栅栏的窗里犹犹豫豫地投进来,屋里收拾得倒也干净,跟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除了必备的几件家具,没有多余的陈设。哑婆大概在灶间忙碌,我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捡了柴火棍飞也似地跑了。

说起来,我们那时候怕归怕,无聊的时候也会拿她寻找一种额外的乐子。比如走到她身边,故意模仿她说话或是拍拍她身上,然后四散逃开,看她满脸通红地追赶过来,晒谷场上会顿时沸腾起来,“来呀,来呀”,我们叫嚷着,哄笑着,听她哇啦哇啦的叫喊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无望无力无可奈何。

有一回,她家的男主人不知什么事跟人打起来,他们家的人都来了。女人多的人家嗓门大,但打架不行,明显他们家男人吃了亏。哑婆也在那里,哇哇地叫着,一会儿冲到这边,一会儿冲到那边,好几次挡在男人前面也被打了好几下。

后来,我们都像一茬接一茬的庄稼,一茬挨一茬的生长。过了十岁,我们一个个都去了乡里的小学念书,晒谷场成了更小一些孩子的娱乐场。

再后来,哑婆家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嫁,他们家也搬离了村子,渐渐从村里人的生活中退出,如风吹过堂屋的声音一般消失……

有一年我在镇上读初中,因为村里只有我在这所学校读书,周末总是一个人回家。那好像是一个春天的午后,阳光绵软,我背着书包独自走在山路上。哑婆家的男人见我,点了一根烟在我前面站定,说他也要回村。我们就这么一起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男人几年不见,明显老了很多,但一身行头显然比村里人光鲜体面。

后来,村里有人问,说那天男人回来,是来安葬哑婆的,说那天你和他一起回来的,没听他说起么?我有些惊愕,也有些恍惚。村里人说,那天他包里随身带着的就是哑婆的骨灰,也没找什么人,找人家借了把锄头,就在山上随便寻个地方埋了,连村子也没进。

我这才想起,那天的确看见他的包里斜放着一个木盒,小小的,把包撑开了,露出一个角在外头。

也是在那一天,我才知道,哑婆原是那男人的姐姐。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死了,原来可以这么无声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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