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庄村纪事-开明乡绅刘感照

在村前一片菜园子中间,兀自立着两间小茅屋,小茅屋的西墙边,有一条小胡同,穿过一个柴扉进入小院。不大的小院里生长着牡丹、芍药、百合以及含羞草等奇异花草,还有一个蜜蜂屋子。若是冬天,小茅屋的外间,则有序地摆放着五六盆金黄的或泛绿的或泛红的菊花。房间内,一盘土炕,一张书橱。摆设很简约,也很整洁。

在我八岁的时候,院子的主人刘感照已近古稀之年。他高高的个儿,清瘦的脸庞,炯炯有神的眼睛。一袭白衣是他常年的装束,白裤子白衬衫,白袜子,圆口鞋,有仙风道骨般的飘逸。他天天不是侍花弄草,就是看书吟哦,也时常会见朋友。听父辈们说,刘感照老人是一个很开明的人,也会为人看病,村里的人有什么不能化解的事情,总找他从中调停。五十年代初期,他还领头组建了泊庄京戏班。因此,也赢得了乡邻们的尊重。

从我记事起,老人就在这田园般的小院里生活。走出柴扉胡同,四周便是农家菜园。其实,老人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听说他在五十来岁就独身一人住进了这里,过着陶渊明笔下的那种田园般的生活。

我与老人是忘年之交。那柴扉还有那柴扉里的胡同留下了我与老人的美好故事。虽时过境迁,但想起来仍津津有味。

老人的茅屋就在我家菜园的东边,小时候,我常常跟着父母去菜园子推水车。这个小院,对于孩子们来说,总有一种神秘感。不经主人允许,一般是很难入内的。因为小院的主人是个养花迷,唯恐小孩糟蹋了花儿。在我们生产队的几十个小孩中,唯独我有这份殊荣,可以经常地自由出入。因为那院的主人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他给我起了名字,教我读古书、下象棋。至今回想起来,仅有的看看书、写写字、下下象棋、玩玩扑克麻将之类的爱好,可能是儿时受先生的影响太深的缘故吧!

一天推完了水车,父亲领我进入了神秘的小院,屋内一老者起身迎出来。“嗯嗯,屋里坐吧!”他总是“嗯嗯”个不停。我们落座后,老人端起一把南泥紫砂壶,一边给我们爷儿俩沏上茶水,一边说:“嗯嗯,喝吧,喝吧!”他不停地“嗯嗯”着,花白胡子一噘一噘的。

“叫大爷爷。”父亲对我说。论辈份,我父亲得喊他大叔,我们辈的管祖父辈的称爷爷,他在家数老几,则喊“几爷爷”。这位老人是老大,我就喊了一声“大爷爷”。

“嗯嗯,极好极好。”我发现,老人不光有“嗯嗯”的口语,还有“极好极好”的口头禅。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举止言谈极其文雅。

那一次,老人给我起了个大名,也即学名。

自那以后,我便与老先生交往密切。小时放了学,先是到他那里欣赏花草,渐渐识了几个字,便到老先生的书橱上找书看。老先生善谈,谈国家大事,谈鬼怪故事(后来才知道,全是《聊斋》上的故事)。在老人家的指教下,我读了《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 

老先生还有一嗜好便是下棋。他有一副自刻的梨木象棋,棋子挺大,用自缝的布袋装着。在我十多岁的时候,老先生就引我涉足棋坛。他教会了我“马走斜,象走方,炮是隔子打,车是一杆枪,小卒过河一去不返乡”。因此,在众多的小学生中,我的棋艺一直领先,常居冠军宝座。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老人也曾受到过冲击,我为跟他“划清界限”,好久不去他的园子了。为此,老人很伤心。记得过了数日,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随父亲到菜园地里推水车,老先生正在花园里拔草,看见我和父亲走来,他急忙起身打招呼。我迟疑了片刻,终于又走到他跟前,喊了声“大爷爷”。

“嗯嗯,怎么这么些日子不来了?”老先生问我,“我成了坏人了吗?嗯嗯。”

“不,不是!”我嗫嚅着,却无法回答老先生的问话。

“嗯嗯,咱爷俩再杀上两盘,看棋艺有没长进。”

“老师不让下棋。”

老先生怔了一下,说:“那就算了。我忘了,棋也没了,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嗯嗯。”

我在老先生对面席地而坐,父亲自己去推水车,连喊了几声我也没去,父亲只好独自完成任务了。

时光过得飞快,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和老先生接触的少了。不过一有空,我还是去看望他老人家。

我读高中那年,仿佛老先生已八十岁了。无情的岁月,清晰地印在老人家的额头上。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已不是先前那种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模样了,他目光呆滞,说话啰嗦,行走艰难。唯一没变的,还是他那“嗯嗯”声。

那是一个秋天,我打开了老先生的柴扉,悄悄地走到屋里,来到他的身边,他先前的热情荡然无存。许久才发现我的到来,费力地挪了挪身子。

“嗯嗯,不中用啦,下年我就去了。”老先生的目光里,分明是有几丝悲哀。

“您老还壮实得很呢!”我在老先生身边坐下,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说,“我还要跟您老杀两盘呢,你那副棋我也找回来了!”

“嗯嗯,不行了,多年不动这玩意了。”老先生摸着象棋袋子,颤抖着手伸进袋里,摸出几块棋子,无限深情地抚弄着。

“嗯嗯,你知道吗,这副棋子是你大伯用梨花木自己刻的,木质好,硬得很呢。那年找不着了,我疼得几顿饭没吃好呢。”

望着这副已经磨得黑中透亮,那黑红方也已十分难以辨认的象棋,老先生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我也被老先生的情绪所感染。是啊,这副象棋伴随着老先生走过了一段不平常的路,也是我们一老一少忘年交的见证。

果然,次年的九月,老先生抛却了对人生的眷恋,把他的智慧溶入了大地。

听到噩耗,我跑回学生宿舍,瞒着老师和同学们,独自流了一晚上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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