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公路再往前走就要到另一个市了，这地界人家很稀疏，路旁零零散散坐落着几户，延伸到两边就是绵延的矮山，有一些田地。空的房子就建在一处山腰上，嵌在一片竹林里，竹叶沙沙，为这小屋平添几分雅致。
眼看天色渐渐昏黄，温度也低下来，大概是有雨，空在屋外拣了些炭，正准备进屋去，夏天的雨沉闷又燥热，秋天的雨却是真带来些许寒凉。不远处传来小跑的脚步声，竹林地的落叶响个不停。
“嘿，朋友，我能去你家坐坐吗？”
空停下开门的动作，看对面招了招手，就等这人过来。
这是一个背包客。
“我是出来旅游的，今天刚好在这边徒步，以为要一个人在山里搭帐篷了呢，没想到还有个房子，不知道能不能借住一晚？”她笑脸盈盈地看着空，眼神里充满期许。空恍然想到一些武侠情节，江湖英雄便是如此奇妙相遇，况且天寒地冻，真要让人家在外面搭帐篷吗，唉，这怎么拒绝？
“那就先进来吧。”空也微笑一下示意。
“谢谢你呀！”背包客一副万分感激的样子。
空招呼她在火炉旁坐下，自己则夹了几块炭放进去。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也不是什么景区。”空坐下，一边搓着手烤火，一边问道。
背包客环顾了一下四周，屋子两个角落挂了字，一副是“吾将上下而求索”，另一副是四个字“难得糊涂”。
“我本来和朋友一起到这边旅游，她们去景区拍照打卡了，但是我觉得这边风景很好，应该到处走走瞧瞧，就一个人乱走，然后就是这会儿，在远处看到一片竹林和一栋房子，觉得好有氛围，鬼使神差地就过来了。”
“那你不跟你朋友们说说，免得她们担心。”
“这个嘛，刚出来我就跟她们说过了，而且她们都知道我的，‘户外背包客’！”
“那就好，对了，怎么称呼你？”
“言知，语言的言，知道的知。你呢？”
“我叫空，空空如也的空。话说你一个人怎么敢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陌生人家里。”
“我总感觉住在这样环境里的人一定是高人，高人当然不让人害怕啦，而且你这里给我一种会是侠客聚会的地方呢！”
空突然觉得这人很投缘，但仍旧是笑笑。言知看来呢，空就是个不苟言笑的高人，嗯，符合对高人的刻板印象。
“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诶”
于是空随便炒了两个家常菜，两人吃着又闲聊起来。
“像你这样的高人会玩手机，上网吗？”言知问出这话的表情显然很真诚，但空也是真没憋住。
“会玩的，这里通电通网的，高人也是21世纪的高人呐。”
“哦哦～这样啊。那你是一直待在这，都不出去的吗，不工作吗？”
“会出去，我还有电瓶车呢，停在马路边，不过离这儿有段路，这样简朴的生活其实就不需要工作来养活了，可以种地，后面还养了鸡鸭。别的东西倒是可以骑车去镇上买，能正常生活。”
饭吃完了。言知很有眼力见地抢着把碗洗了。
这是一个社牛的话痨。
空领着言知看了看今晚她住在哪个卧室，“累的话可以进去休息休息，也可以在外面看会电视。”
“好滴好滴！”言知真的像个孩子一样。
“哦，对了，WiFi密码在路由器背面，你自己连一下。”
连完WiFi，言知和空道了晚安，想着今天走了这么多路，应该能很快睡着吧。
天不遂人愿，意识流动的欲望还是胜过了睡眠的欲望。
言知躺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了，依然没入睡，都凌晨三点了，实在受不了，决定出来坐坐。空竟然也还没睡，她正在敲电脑呢。空抬眼看了看言知，“这么晚还不睡吗？”
“睡不着，你不也还没睡吗，高人不应该与世隔绝，玩琴棋书画吗，这么晚你还在搞电脑。”
空无奈笑笑，“我经常失眠，睡不着，就找点乐子。”
“唉，我也经常失眠，高人也还有烦恼 吗？”言知说着在炉边坐下。
“哪有人什么烦恼都没有呢？”空没再弄电脑了，站起身来去拿了包茶叶。
“喝茶吗，这个够高人了吧。”
“喝完茶更睡不着吧。”
“明天我倒是没什么要紧事，失眠也不怕。”
“这么说我也没啥事，品一品高人泡的香茗罢！”
空烧了开水，从厨房里拿出一套茶具。
“我也可希望有一套茶具呢，虽然不懂怎么沏茶，茶具真的精致又可爱。”言知这时候已经是星星眼了。
“我也不是很会，不过看着这一小套东西，确实会感觉很舒心。”
接着空还是浅浅露了两招，言知双手竖起大拇指，“雅！实在是雅！”
两人品起茶来。
言知打开手机无聊地翻看短视频，刷到一个“祖父悖论”。
“你知道祖父悖论吗？”
空点了点头。
“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些悖论好讨厌，就一直循环往复地绕。”
“我也很讨厌循环，重复，还有无穷。”空一下子想到很多东西，忍不住赞同。
“哎，难得有人一下就懂我在烦什么。那我猜你会讨厌生日蛋糕送的莲花灯吧，都烂成什么样了还一直响。”
“还讨厌圆周率，讨厌无限小数。”
“电和磁也烦，电场引发磁场，磁场引发电场……”言知用着唐僧念经的声音描述这个现象。
“造物者追问造物者。”
空这句话像一口巨大的闷钟，把黑夜中所有声音都摒弃在外。如果造物者创造了人类，那谁又创造了造物者？
“这个问题是真讨厌，可是人就是会止不住地去想，哪怕没有答案，或者说什么答案都不会让人满意。”
空明白她听懂了，这句话很烦，但有人和她有一样的感受，似乎夜就不再孤寂起来。两人对视一眼，此刻都莫名心领神会。
“这么一看，我们俩倒是知音呢！”言知大大方方说道。
空脸上仍是淡淡的微笑，没错，她脸上永远是这样淡淡的微笑。
“你为什么会选择过这样的生活？”
空喝了口茶，把茶碗放下，“说来话长……”
“今晚的夜也很长呢，说说呗。”
大抵是好久没和人面对面交流了，虽然平时不爱说话，空这时候很愿意和这个有缘人谈谈。
“大概就两个原因，一是不想和人社交，倒不是觉得外面的人都是什么坏人，人和人沟通总是会出现些拐弯抹角的时候，我又刚好是个多心敏感的人，总爱东想西想，常常为自己说过的话懊恼后悔，索性就不和人交流了，免得自己乱想，还给社会添麻烦。”
“那你也会拐弯抹角吗？”
“对，我也会。比起别人，我更受不了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是痛苦的源泉。”
言知忽然发觉高人弱小起来，像是被矛盾的巨兽扼制的小孩。
“那另一个原因呢？”
“这个跟我的大学专业有点关系，对于我的专业，我一直非常憧憬，但是上大学以后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地投入进去，大学里有各种各样的事需要你去应付，而且看起来还十分重要，慢慢地，我的心气就被消磨了，因为不能深入心中所爱。我总想着把这件事做完，那件事做完，然后再好好看看我真正想做的事。或许是我能力不足吧，我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只要牵扯到社会的权利义务关系，人就会变成提线木偶无法逃脱。所以我一定要挣脱出去，离那些事都远远的。”
“听你说的好吓人。”
“不过你也不用怕，以你的性格，应该不会像我这么糟，也有很多人在大学里可以兼顾很多东西呢。我的专业可能是只要青年翘楚吧，它还挣不了什么钱，像我这样没有天赋才能只有成为炮灰，任人摆布了。”
“所以你现在能投入自己喜欢的东西了吗？”
“比之前好一点吧，虽然还是没办法完全生活在理想国，但总归是自由了很多，无论对什么感兴趣都可以马上着手去做，不用等其它事务做完。”
“那为什么还失眠？”
“以前经历的一切那么多，又杂乱，怎么可能全忘怀呢？”
“看你的样子是学的什么文学专业吗？这些专业一出头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或者专家呢！”
空没接这句话，“你应该也刚上大学吧？”
“嘿嘿，刚收到通知书，我加把劲也许能忙得过来呢。”
“你是学什么专业？”
“物理学。”
空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戳到什么痛处。
“那你一定很聪明吧？”
“啊？聪明人才能学物理吗？”
“普通人能为物理做出什么贡献？”
“也许是不会有贡献的吧。物理有时候真的难，可是它好有趣，认识世界探索世界不是人类的本能吗？能够把现有的理论明白透彻对我来说已经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了，还谈什么要进一步带领人类揭开未知世界的秘密，不过有机会做到这一步我也是很愿意的啦，做不到的话……那我就是为了一己私欲学这个吧，对我自己这个个体来说，我也想认识世界。”
“挺好。是我肤浅了。”空有些惭愧，但是真觉得很好，在她生命中总是渴求一些纯粹的东西，什么东西可以称为纯粹呢，她也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是从哪一篇文章里读来这个词，就把它奉为生命中最想要追求的东西。
“哈哈，吾将上下而求索嘛！”言知转头看了看那副字。
炭烤得屋内温度有点高了，空提议到屋顶上坐坐。
漆黑夜色点缀着很多星星，还有一弯明月，空说起自己平时很爱在房顶上看星星，也算是个天文爱好者吧。
“这么巧，我也是呢。”说着言知就开始东指西指，喊着星星的名字。
空静静看着天上，“其实我叫不上几颗星的名字。”
“啊？你是假的爱好者吧？”言知假作一副鄙夷的神情。
“喜爱这种事很难说。今天我听了一首歌，调调我很喜欢，据说这种曲风叫作R&B，然后我就觉得我是喜欢R&B的吧，也许我以后不会刻意搜这种歌来听，也许很久不会听，但遥远的某一天想起听这首歌的感受，我仍会把它称作喜欢。”
又在说一些关于纯粹的东西，她想面前这个纯粹的人大抵会懂，希望她懂。
“姜太公钓鱼嘛，愿者上钩。”
“哈哈，是有点这个感觉，随缘。”
也许好久没有再看星星了，但想起某夜仰头凝望，思索宇宙的感受仍然让你着迷，怀念。
“你会去很多地方旅游吧。”
“那当然，我要让足迹遍布世界各地，要是能到太空也很好啦。嘻嘻！”
“要是有机会，我也会到处去玩的。”
“去呗，世界那么大，你该去看看。”
空知道，以后她肯定会到处去玩玩的，世界那么大。
“希望你永远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啊？你说什么，专业吗，还是要走遍天下的宏图大志！”
“都一样，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外星人会长什么样，聊这个世界令人着迷和令人痛苦的地方，聊人死后意识会怎么样……
“以后我一定还会回来找你的！”
“说定了也不一定啊。”
“你以为是滑雪文呢，加个微信不好了？”
“哈，行行行。”
天都快亮了。她们终于有点困意了，回各自的房间睡下。醒来的时候又是黄昏了，背包客该走了，空把她送到去镇上方便的地方，离别之际总让人感慨，朋友就随夕阳一起走了……
言知走了一段路后突然转过头来大嚷，
“我要是死了就托梦告诉你意识还存不存在！”
“我死了我也告诉你！”
“江湖再见！”两人又默契地做出武侠剧里告别的手势，然后是笑着挥别。
山高路远，真的江湖再见了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