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书中他的第一次登场,他只是穿着一身青袍,长须垂胸,根根漆黑。他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江心,一眨也不眨。他敛声屏气,犹如死尸般让人可怖。他是天下第一恶人,段延庆。
在这之前金庸先生下笔夺人先声,为他铺成就垫写了其他三大恶人,叶二娘每天都要杀害一个无辜的婴儿,南海鳄神岳老三凶狠蛮横之极,老四云中鹤是一个好色如命的淫棍。
然而他们还称不上是穷凶极恶,因为只有段延庆才真正称得上是恶贯满盈的天下第一大恶人。
初初听到这一号人物的名字,便心生厌恶,似这样的一个人物,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他的残忍与无情,令人发指。可是他的遭遇却又不得不让人同情与怜悯。
2、
彼时木婉清还不知道眼前的凶相,误以为他是因重伤残废而奄奄一息,而他只道了一句:我是活人。
那时候,他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而他活着的目地很简单就只为重夺大理皇位,杀尽其他段氏子弟。
本来段延庆生来应当享受尊荣的,但宫廷变故岂能是意料之中的。那年他被奸臣杨义贞谋国叛反,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脉络。而他终将归于黑暗的眼睛,无论曾多么光彩照人,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面容俊俏的延庆太子,他只是天龙寺门前一夜流亡的乞丐。
命运丝毫没有给予他眷顾,他面目全非,双腿残废,也因为喉结上的剑伤从此再不能开口说话。当他回到大理,发现自己的皇位被篡,那一刻他简直一无所有。他只不过是一面充满哀怨的镜子。
那时,她来了,他以为见到了救苦于难的菩萨,于他此生中,那个晚上是刻骨铭心的。这不过是命运给他的另一个布局,亦是他贪功恋势的结束。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只当这首歌谣唱起,是他一生新的开始,也是过去的了断。
3、
当他化身成为西夏一品堂的首席大恶人,他与那些江湖上的魑魅魍魉为伴是多么的不屑,岳老三、叶二娘、云中鹤的恶是在其外,而他的内心里却是真的不能为善了的“大恶”。
他又如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复活》中的玛丝洛娃从天真少女堕落为淫荡妇人,又好像英国诗人米尔顿《失乐园》的魔王路弗斯那样,统领地狱大权,却也抵不上他回忆自己曾是“光明之子”的痛苦。段延庆的生命从此邪枝恶花,他所展现的人生,是盘踞在人们心中的毒瘤。
经历造就了他的性格,那时,他是多么的阴戾逼人。他是权位的受害者,也是争斗者。他摸爬滚打趟过无数鲜血,只是为了一登龙銮,这一步步他都没有走错,他是顺流着自己心中的怨念而来的。
当他回忆那没有遮掩的岁月,于他是多么讽刺。他不似慕容博、慕容复那般的狡诈虚伪,他段家的事从来不需外人插手。他的格局很小,亦只为报家仇而不是亡国恨。他的畸形和残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是那个权斗的世界赋予他身上的。
他本来是段氏正宗,流入邪魔外道,是他的恨事。这样的段延庆其实是痛恨自己的,所以他解不开那一局珍珑,他陷入棋中,举棋不定。他仿佛重新回到那场变故里,也只觉得"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
这是他对善良的挣扎。
4、
古龙先生在《绝代双骄》里写过恶人谷的十大恶人,杜杀、李大嘴、哈哈儿、屠娇娇……这些恶人们被形容得无恶不作人神公愤实在不亚于金庸先生的四大恶人。可是真这样吗,杜杀有柔情的时候,李大嘴真的没有吃过人,他们的恶只是他们伪装的武器。
叶二娘偷人家婴孩只因为别人偷了她的孩子,她就见不得别人家有孩子。岳老三装模作样的凶狠也只让人觉得害怕,他败段誉为师也有他可爱的一面,更为了阻挡段延庆杀段誉而甘愿死于杖下。那么,段延庆呢,他的恶是对现世“善”的不满,是对过去的惩罚。歌德在《浮士德》里说,恶能造善。
恶人以利相聚,见利而争先,利尽而交疏。四大恶人之间并不全是利与利的关系,他们之间即有领导之义也有兄妹之情,我想那时的段延庆,虽然看透了世故人常,但至少在某一刻还是需要被关怀和安慰,比如说:老大你怎么了?老大你没事吧?
只是当他完全抹杀自己的人性时,他的人生开始枯就。他在唾手可得的王朝霸业面前原形毕露,他苦心积虑了这么多年,与段氏的斗争从未停歇,而他千方百计想要杀死的段誉,竟然是他的亲生骨肉。
那时,恶之花,瓜熟蒂落。
5、
金庸先生度慈悲之心写段延庆,他让一个对人世充满绝望与仇恨的恶人,突然看到世界原来存在着希望和光明。
这一幕是多么的滑稽,金庸先生以他恢宏的笔法,在短短一章四十五页书稿里,写尽人生百态。有段正淳与情妇们的殉亡,有慕容复认贼作父杀家臣的可恶嘴脸,也有段延庆得子时的种种悲凉。
在这些面前,段延庆的恶忽然变得不值一提。因为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父亲的角色。即便段誉不肯认他为父,他凶性大发却终究又下不了手。他宁可让儿子杀了自己,结果段誉相信了母亲的话,不肯杀他。
那时,他突然大动感情,发出童稚般的哈哈大笑,于他此生是多么悲戚的控诉。那掷地有声的笑,就像他这辈子的一个过场。他再也不能作恶了,再也不能。
皇位权利于他,就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他在历经挫折磨难,阅尽丑恶后,几乎失去做人的勇气,他为人也不过是进行对生命的一场报复。而他一旦有了亲情,这些都尘埃消散,他的命运终于回光返照。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的梵唱,就此立地成佛。
这是属于他的大彻大悟,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而我知道,痛苦是唯一高贵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