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战血鼻涕
下午,单位的领导和同事来看我,他们特地驱车来上海看我,很是让我感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我就早早地把床摇起,让大饼把小镜子拿给我,照了半天。镜子里的我,脸还是肿的,眼也是肿的,鼻子奇大,但好歹没有纱布塞着,没有管子插着,还算干净。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忙问大饼:“快,照片呢?快把照片拿来我看!”大饼一脸懵懂;“什么照片?”“就是我之前跟你交代过的,医生从我脑子里切下来的肿瘤,不是都会给家人看的呀,让你拍下来,就那照片!”“哦……我没拍。”“啊!不是和你说好的嘛!”我差点跳起来。“这照片有什么好拍的,一小堆肉而已。”“那不是想看看从自己脑子里挖出来的肉长什么样嘛!”我连翻大饼几个白眼。“哦,这个啊,你去菜场看看切碎的鸡肉就好了。”
我在床上生着大饼的闷气,同事们来了。看着我微微笑着斜在床上,他们的担心也都卸了下来,换了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我们说着,笑着,扯着,聊着,讲了近一个小时的话。我跟打了鸡血似的,声音洪亮,妙语如珠,期间桑老师向我递了无数个催促的眼色,都被我无声无息地挡了回去。一等他们告别,我那挺得笔直的腰背立马就松了,整个人像个泄气的皮球,又酸又累,瘫在床上,话都说不上了。桑老师边帮我把床摇平,边数落我:“累了吧,说了那么多的话,这才术后第二天呢,忘了自己刚动了脑手术吧。”看着我摊着不动,又不忍心,接着说;“快闭上眼睛,啥也别说,休息,休息!”
我又陷入迷迷糊糊的状态,还是一直睡不过去,感受着眼皮外的天色渐渐地沉了,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张开了眼睛。这个夜晚,妈妈替下了大饼陪我。晚饭还是馄饨,虽然没有中午的那么惊艳,但也绝对又让我的味蕾跳起了舞。吃罢馄饨,我斜着和妈妈聊天,妈妈的精神比手术那天好了许多,笑脸也多了。我们两个说着话,谈谈笑笑间,我忽然觉得鼻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随手一抹,拿到眼前,我和我妈都愣住了,半晌没说话,止了一天的血鼻涕,又来了。
看着我和我妈都不说话了,王老师过来看,一看忙安慰我:“没事没事,有些反复也正常的。少说话,多休息,没准一会就止住了。”妈妈也马上附和:“对对对,今天话说多了,是我不好,快别说话了,一会肯定就没了。”我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看着手上的红印子,我明白,伤口的渗漏又开始了。
我重又躺平,不说话,也不动,暗自希望血鼻涕慢慢变少止住。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血鼻涕由淡转浓,量也越来越多。病房里的人都睡了,我和我妈一点都没有睡着,我不停地扯着纸巾,擦着抹着,我妈在旁边的折叠椅上不断地翻着身。过了午夜12点,我妈从椅子上起来,她看看垃圾袋里满满的纸巾,对我说:“我们还是叫人过来看看吧。”我瞅着这状况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点头答应。
护士来了,看了看,说这情况得喊五官科的医生过来处理,然后就去打电话了。我斜在床头灯的光晕里等医生。没一会儿,值班医生拎着个工具箱来了,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医生。我一边向医生说着不好意思,这么晚还喊他来,一边抬头让他查看我的鼻子。医生查看完,定定地看着我说:“这个就是伤口的渗漏,没其他办法,只能再重新塞纱条。”“啊?”我一喊出来随即捂嘴巴控制音量,“医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没有了。”我不作身,看看我妈,我妈冲我点了点头,我定了定神,只能悲痛地接受现实:“那好吧。”
医生在小床板上铺上无菌纸,一件件地往上放东西。我看着其中一件,眼睛瞪得牛眼那么大,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这就是那个要塞到我鼻子里的纱条?!”医生稳稳地应了声,继续放。那个纱条扁宽扁宽的,足有两公分宽,十公分长,就是根超大号的紫雪糕棍,把这塞进去,我的鼻子会破掉吧!我看着医生拿起那根雪糕棍,还不停地往上缠纱布,一圈又一圈,直到缠成一个纱布筒。终于缠好了,医生让我躺平,一切就绪。我不停地吸着冷气,浑身都热起来了,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医生说:“医生,拜托快一点!”医生点点头,我眼一闭,心一横;“来吧!”
纱布筒来了,在我的鼻腔口停留了一会,找准位置,医生开始用全力往里塞,我头部的血液仿佛一瞬间都停止了流动,我死命屏住了呼吸,五官用力挤成一堆,整个胸腔和我的头部蜷在一起,牙齿都快咬碎了,才能勉强抵住这无法形容的极致的痛,还是忍不住,我吸了口气,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一边还想着不能哭太大声,病房里都是刚动了手术的病人。纱布筒进去了一些,医生忽然停了手,痛感一下轻了好多。我半张开眼看着他,一边还在抽泣。医生叹口气,眼含内疚地对我说:“姑娘,你这么哭,我下不了手啊。”连哭也不行?!你不是外科医生吗?!你的狠心呢?!我内心的绝望开始蔓延。不行!不行!我得坚持!手术我都忍下来了,我还不信就忍不了你根雪糕棍了!我深吸两口气,咬着牙说:“医生,再来。”妈妈过来把我的一只手紧紧握在手里。我闭上眼:“再来!”
纱布筒继续往里塞,鼻子里的一个个细胞都被压扁撑开,气球快被撑破了吧!我死死地咬紧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气屏得快要窒息,整个上半身屏得像块铁板一样,两只手不知道抓了什么东西,只知道往死里用力。纱布筒进去了,一段又一段,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这过程怎么这么长?!就在我实在忍不住即将崩溃开口大喊的时候,医生住了手。我硬生生把吐出一半的喊声收了回来,连吸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医生,医生冲我点头,“好了,塞好了!”我的眼泪立时像决堤的河水,奔涌而下,我用被子捂了头,结结实实地在被子里哭了一顿。
稍稍平静了会,我掀了被子,医生还没走,又向我叮嘱了几句,留了瓶滴鼻药水,才拎着工具箱走了。我的床上狼藉一片,王老师过来帮我铺被子,一边表扬我:“勇敢的姑娘!快休息吧。”我转头看向我妈,我妈的眼睛已经肿了,一只手通红通红,那是被我掐得吗?“妈……”我轻轻地喊她,我妈一步跨上来抱住我:“孩子,你受苦了!”
凌晨的病区特别地安静,病房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四床陪护的老师和家人,大家都在或浅或深的睡眠中,或者在失眠里想着自己的心事。我的床头还留着一盏小灯,光晕小小的,黄黄的,我看着它发呆,周围是轻轻重重的呼吸声,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个夜很长很长,我睁着眼一直到天亮,鼻子已经痛到麻木了,心里一直在懊悔,是不是白天不说那么多话结果就不一样了,想多了也觉得没用,甩甩头继续发呆,接着看着病房里的人一个个起来,开始新的忙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