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去奶妈家拜年。
太阳正暖,姐姐妹妹、舅舅全家老少刚好也在。
奶妈组织做中饭,姐姐和嫂子二人主厨,我和妹妹打下手,突然姐姐和嫂子探过来神秘地说:“妈到昨天还在床上,年前来未曾下地,今早说你要来,立马来精神,刚刚指挥我们要烧这烧那,你看,现在还一起洗菜。”
我一阵内疚,平时对她关心的太少。
奶妈个子1米7,鞋子41码,她的礼物最难买,时常要买男款的才行,这几年图省心,光给她买吃的东西,检讨。
奶妈是奶奶家的大媳妇,奶爸共有5兄弟1姊妹,最小的叔叔年纪与奶妈大女儿不相上下,爷爷是个方圆十里有名的船老大,长年不在家,奶奶一直靠她这位大媳妇辅佐当家。
她的大高个与大脚丫不但要为公婆的大家张罗里外,弟弟们结婚生子、妹子找婆家、姻亲家中的大事要事、爷爷奶奶上了年纪的饮食起居(爷爷是位百岁老人),还得为自己的小家忙里忙外,做家务,造房子,干农活,养海塘、开小店,直至她的三个孩子都成家立业,又相继住到县城里,孙子孙女开始上大学。
二年前,她也累倒了,动过二次手术,没有那么壮实,用她自己话说,看似好人,但已没力了。
曾经,她山一样的背影给予我多少的安全感,这个大家族浓浓的亲情给予我多少的快乐。
从小学起,每年去奶妈家拜年,总是赖到正月十五开学报名才回去。尽管回家要面对亲妈的不悦,我仍会仗着交通不便,置亲妈带的口信于不顾,能拖一天是一天。
奶妈家吸引我的,是大家庭浓浓的亲情,亲妈工作忙,有几回年前就被接到奶妈家。年三十,我高高坐在楼梯上,看大人们做豆腐,打糖,捣麻食,说说笑笑,小孩子来回穿梭,嬉戏打闹,两间大房子整天热气腾腾。
那里的小孩子过年,父母好象不太管,可以在喜欢的小伙伴家留宿,妹妹的小姐妹多,经常一张床挤进来好几个,一起卧聊。这对家教甚严的我来说,是难得的放纵。我骨子里大抵还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每次拜年回来,奶妈总会让你带回各种吃的,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每次我都要装几个饼干箱囤着,一直吃到三、四月份。每年奶妈都会送我一双亲手做的布鞋,大小回回合适,他们称之为“船鞋“,可能他们村是个渔业大队吧,姐姐幽默,老说,你要是想我们,穿着船鞋划一下就来了。奶妈还会给我一般亲戚好几倍的压岁钱,开学后和同学一比,总能得到羡慕的眼光。
起初几年,回家的汽车即将到达车站的那一刻,我都会鼻子发酸,莫名的委屈,好象那是一个世界末日。
后来,这抹乡愁会时不时从心底涌起,但我能年年去打开一回快乐一回。
奶妈的婆婆,我跟着叫奶奶,奶奶家有一张四方桌,过年期间天天围满打牌的人,年轻的年长的都有,坐桩的、下注的、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多半是长年出海捕鱼的老大,过年了都来放纵一把,或屏气不言或满面红光,看多了,你也知道哪个赢哪个输,哪个牌好哪个运不佳。我们小屁孩只管跟在赢家后面要“抽头”就是了。
小伙伴一多,没事干,也会仿个小小牌局,记得那时候,我和哥哥、妹妹三个经常仿他们打关牌,每人17张牌,先打完的为胜有机会赢钱,哪个手中剩下有牌就为输,关掉1张牌就要输1分钱。我和妹妹仗着年纪小,输了就赖帐,赢了就收入囊中,久而久之,我居然无意中练得一手好牌技。若干年后我和同事、和朋友打个关牌消遺,总能胜出,令他们大跌眼镜。之前他们都以为我是个乖乖女,从不上牌桌,轻敌了,与我下大赌注,没想到输惨了,也让我在同事朋友前得意了好久。
村子里有许多古老的四合院,过年了舞龙舞獅队都会过来耍,我和妹妹从这个庭院跟着到下一个庭院,从不厌烦。左邻右舍很熟,大家喜欢从某个人家的家里进去抄近路,从前门进后门出,主人不但不怪罪,还索性打开前后门提供方便。奶奶家是个大家庭,子女们联姻多是本村人,亲戚更加多,每到一个院子,总能碰上亲戚,我跟在姐姐妹妹后面,大大方方地去各家蹭吃蹭喝。
去奶妈家拜年,还有一个吸引我的,是老街电影院,二块钱就可以看二场最新电影,妹妹的小伙伴多,晚饭后呼朋引伴,招呼成一片。
东岙虽离县城偏远,但这个农家电影院还是让它潮了一把。三间老房子的一楼全部打通,竹椅子串串排,红色油漆标着几排几座,大门口贴着最新电影海报,白色粉笔工整写着,今日放映的影片名字。
90时代,他是这偏远渔村与外面世界的主要窗口。每次拜年回来,因多看了几场电影,我都觉得自己的谈吐都前卫起来了。
有回拜年,我还在上大学,合作商店的一楼新开了个舞厅, 90年代流行交谊舞,我被我妹妹经常攒到这里来练舞,记得当时亲戚中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带着我们跳,长得很帅,可惜要叫他舅舅。
大概十年前,渔村离城里的路修好了,离城里近了。为了过得更好,抑或为了孩子上学,村里很多年轻人都搬去城里,我的兄弟姐妹一样,他们的孩子也更加习惯在城里生活。村里独门独户的新房子越来越多,也越建越远;慢慢地,村里越来越没有以前的热闹了。
前年拜年,我特意绕去村中间的老房子看看,小时候抄近路穿门过户的人家一个个大门紧闭,好像许久没人住过。当年一个挨一个跟着看舞狮舞龙的四合院也倒塌了很多,保留完整的廖廖。路经奶妈老房子时,发现新主人为浇水泥地,竟把门前我们当年最爱的枣树连根拔了。
那棵树每年农历七月半就能收获松脆的白枣,为防我们几个馋猫,大人总是交代再三,但没啥用,没到七月半,够得着的树枝早已是光秃秃的。那时最喜欢的,白枣快成熟时来个台风,被台风刮掉下的果子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吃,还能趁乱在树枝上打几杆子。
小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现在见面时,都要辩认再三,已是满脸沟壑的中年大叔大嫂了,有几个身后跟着孩子的,倒是从他们孩儿身上,还能依稀辨出这是当年的他(她)。
当年亲我疼我的亲戚长辈也一年比一年少……我不知道这样的乡愁还能存多久。
有一年杨梅成熟,奶妈打来电话,让我去摘杨梅。这以后,每当杨梅成熟,她都会叫我和她的孩子,让我们再带上我们的孩子去采摘,她年年都会打电话来。
奶妈这样做,或许是想让我和他的孩子们把那份乡愁多留存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