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海上巨轮


小小的帆船在浩荡无际的大海之中摇摇晃晃,如同漫游在广阔的宇宙中,月光下水面上的星星点点就是宇宙中的各个星座。

比小小的帆船还要小上许多的人儿昏躺在船上,她有一头蓬松的金黄色卷发,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像从童话故事里跑出来的“小红帽”,长长的乳白色的丝袜从腰部延伸到黑色的短靴里,短靴口冒出一圈蕾丝花边。她的名字叫吉娜。

吉娜睁开眼,就看到自己被一只帆船带到深不见底、辽阔无边的大海的中央,抬头是黑色的天,天上繁星点点;低头是黑色的水,水里什么也看不见;眺望远方,不见青山、没有旷野、不见屋舍、更无一人。吉娜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又或者是被流放了,流放在这不知名的海上。

帆船像是静止在这波澜不惊的海面之上,由于没有任何地标,就算是它真的一直在移动,吉娜也没法看出它移动的轨迹。

吉娜的思绪再次沉眠于昏昏沉沉的黑夜。


“小吉娜,我的宝贝。”

“小吉娜,小吉娜……”

是谁?声声呼唤她的名?

吉娜睁开眼,一束亮眼的白光透过两片窗帘之间的微小的缝隙照射进她的房中,些许光落在她的床铺的正中央,而她此时正蜷缩在地上,头靠着一只大熊的柔软的肚子上。

金黄色的卷发长长地铺落,一直到她的腰部。小小的蜷缩着的身躯舒展开来,短短的胳膊、细细的腿,它们一同作用起来,吉娜终于从地上爬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深深地打了个哈欠。

这是四岁的吉娜,跟着她的祖父母居住在四季如春的乡下。

吉娜自己选了一条裙子,绿色的,和窗外碧绿的旷野一般的绿,祖母笑呵呵地为她穿上,把她金黄色的随意披散的卷发梳得平整,在头顶上取了几缕编成两条细长的麻花辫,垂在她的耳后。

“奶奶,晨安。”

“晨安,小吉娜,我的宝贝。”

“奶奶,今天的早餐还是鸡蛋和牛奶吗?”

“是的,今天的早餐还是鸡蛋和牛奶。”

祖母似乎看出吉娜略带失落的神情,又说了句:“还有三明治,鸡蛋夹在两块面包中,抹上了你最爱的沙拉。”

如同平静的海面泛起了层层波澜,吉娜忧愁的面庞上绽放出朵朵甜艳的花。

祖父喜欢眺望远处的山,山上栽满了各式各样的树,树上是密密的绿叶,他老了,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尤其是望向远方的时候,并且脸上总是展露出慈祥的表情。祖父也喜欢看书——一本又一本看着严肃的封面就让吉娜提不起任何兴趣的书,但是祖父已经习惯了戴着那副黑框眼镜,因此每每看书时,他都要把黑框眼镜从鼻梁上往下一扯,让它落在鼻尖两侧,然后两颗些许浑浊的眼珠从眼睛上方看向书上的文字,这是他脸上的表情一般都是深沉的。

吉娜每次看到她的祖父看书的样子,都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一个笑话,且这个笑话一次一个往,永远都新鲜。

“爷爷,你为什么那么看书?”吉娜边问,边学着祖父看书的样子,两只乌黑滚圆的眼珠子盯着前方的空白,“就是这样,好好笑哦!”

吉娜不止一次这么问,也不止一次这么笑,可是每次祖父的反应都几乎一个样,慈祥把深沉瞬间掩盖,一池深潭荡漾起涟漪,他笑着把吉娜抱进怀里,亲亲她肉嘟嘟的小脸,说:“小吉娜,我的宝贝,因为爷爷只有摘下眼镜,才能看清书上的字呀,才能在夜里,给你讲一个又一个奇妙的故事呀!”

“可是,爷爷,你看山的时候,就要戴上眼镜。”

“爷爷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清远方的山呀,才能看到那些挺拔的不断生长的树,把它们带到你的梦中。”

吉娜缩在祖父的怀抱里,她有点儿混乱,不明白祖父为什么摘下眼镜才能看到书上的字,又为什么戴上眼镜才能看到远处的山,可是吉娜懒得问来问去,她不是一个对事物必定追根究底的人。

祖父母的家有两层,外面是胜雪的白漆,里面的墙壁则看着叫人眼花缭乱,因为吉娜老喜欢拿不好擦掉的水彩笔在墙壁上涂涂画画,一个个面部扭曲的人儿,五官张冠李戴,手和脚肆意伸张,写上的文字也歪歪扭扭,只见其形不懂其意,但祖母看到了,总会说:“小吉娜,我的宝贝,你画得太棒了吧!这是哪部动画片里的角色呢?小红帽呀?小吉娜好喜欢小红帽,到处都画上了小红帽!小吉娜画得可真像,奶奶有生之年居然亲眼见到了小红帽,奶奶真幸福!这是什么字呢?哦,是爷爷奶奶的名字呀?还有小吉娜的名字?小吉娜太棒了!”然后抱着吉娜,在她左边的脸颊上印上一个红艳艳的唇印;祖父看到了,总会说:“小吉娜,我的宝贝!这是小红帽吧?(他是听祖母说了之后,才能一眼‘看出’小红帽的)真可爱,和小吉娜一样可爱!这是爷爷奶奶的名字吧?这是小吉娜的名字吧?(也是听了祖母的话,才一下子判断出来吉娜在墙上写着的是什么字)小吉娜真棒!”然后抱着吉娜,亲了亲她的右边的脸颊。

吉娜甜甜的笑着,不断弥漫到心头的幸福使她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没有音乐,只有祖父母的双手相合打出来的一个个拍子,她就在这有节奏的拍子中飞舞,像一只绿色的蝴蝶,自由地穿梭于绿色的旷野。


吉娜睁开双眼,还是像宇宙一样没有尽头的平静的海面,甚至夜色还未退散,海面上依旧星光点点。

吉娜小心翼翼地趴在船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海面,她确定黑色的不是墨汁,是真的水,冰冰凉凉的水,沾在她手上的是透明的水珠。

她的手指伸进水里,一圈一圈地旋转,水也一圈一圈的旋转,登时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然而这漩涡却突然一圈一圈地扩大开来,像吉娜曾经见过的龙卷风一样,从小小地一束风扩展成可以轻松吃掉一幢房子的庞大的狂风,原本毫不起眼甚至让吉娜觉得饶有生趣的小漩涡此时也扩展成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一边把周边的海水吸进肚子里,另一边却把肚子里的海水往外吐出去。

吉娜被吓得浑身颤抖,她紧紧地抓住帆船凸起的部分,只要能抓住的地方她都抓了,可是漩涡的威力太大,她于是在天旋地转中重归于不省人事的状态。


吉娜七岁那年,爸爸妈妈把她接到了城里,因为吉娜需要上学了,比起同龄人,她已经晚了他们一年上学,这是因为吉娜太爱自己的祖父母,六岁的时候路得撕心裂肺也不愿离开乡下的白色的小屋、绿色的旷野和连绵不绝的青山,爸爸妈妈没有办法,便宽限了一年。

吉娜到城里的第一个月,每天早上都要哭一场,她习惯不了早早起床,吃着不太合口味的早餐,背着双肩小背包坐上前往学校的黄色的小车;每天晚上也都要哭一场,她不想听妈妈给她讲的睡前小故事,她只想听祖父的光怪陆离的林间野兽和书中传奇人物的一生。

第二个月,她的哭声渐渐变小,因为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喝着熬炖半个多小时的雪梨汤也没法把她嘶哑的嗓子在短时间内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第三个月,她的哭声终于止住了,然而并不是因为她习惯了城里的生活,或者不怀念乡下的祖父母,而是因为她知道哭也没有用。

吉娜从七岁上学开始,就一直期盼着寒暑假的到来,比学校中的其他任何学生都要更加地期盼,这期盼在日日夜夜的祈祷与哀求中凝聚成为一个巨大的光球,光球的力量如此强大,把吉娜的祖父母给吸了进去。

吉娜忘记了是在哪一天,她的妈妈突然告诉她:“吉娜,我们要去乡下一趟。”

吉娜太兴奋了,原本距离她去乡下的日子还有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就将迎来她上学以来的第五个暑假,而现在,她居然可以提前回到乡下。

“回去了还要回来吗?我想待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吉娜蹦蹦跳跳地跑上楼,收拾起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好多东西都在乡下。

也许是她太快乐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妈妈话语间的丝丝哽咽,也没有注意到爸爸挥散不去的愁容。

吉娜扑倒在躺着一动也不动的祖父母身上的白布上,放声大哭,哭声比从她出生之后的任何一次哭泣时的声音的都要大。

吉娜哭得昏天黑地,从夜晚哭到了黎明,把祖父母从洁白的床上哭到了漆黑的棺材里,直到棺材板盖了上去,两个棺材一同被埋进深深的土里,土的顶端生出一块大理石墓碑,墓碑上简单地篆刻着她的祖父母的名字。

吉娜生了一场热病,从祖父母下葬的那天起,这场轰轰烈烈的热病持续了一个多月。半梦半醒中,吉娜感觉到她的爸爸妈妈正在招呼人收拾她居住了好几年的小屋,也是祖父母待了一辈子的房子,吉娜还感觉到有人在她的耳畔轻声呼唤,“小吉娜,我的宝贝——小吉娜,小吉娜……”,她听出来那是祖父母的声音,这样的呼唤从小到大她都不知道听过了多少遍,可是每一遍都是新的,都幻化成一股暖流,注入她的心田。有人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连同她身上的轻薄的被子一起,在小车的颠簸中,吉娜陷入沉沉的睡梦里。


吉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小小的帆船上,周围是平静的海面,之前巨大的几乎要把整个大海掀翻的漩涡似乎只是她头脑不清醒时的一个幻象,可是直到现在,吉娜还是无法确认自己头脑是否足够清醒,因为她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大海上的,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走出这片海域。

正前方的那一角,是什么东西?

吉娜瞪大了双眼。

先前由于海面上除了她身子下的这只小船之外,什么也没有,海面又安静得很,所以即使船真的动了,吉娜也无从得知,可是这会,正前方出现的原本只有一角的东西在渐渐地扩大,这下她可以肯定帆船的确一直在行驶。

庞然大物。

当她看到正前方——不,现在应该说左手边触手可及的那艘邮轮时,她的心中只有这样的四个字。

“庞然大物!”她喃喃自语。

小小的帆船在巨轮的旁边,就像是绿色狂野里的那只绿色的小蝴蝶一样,如此渺小,而巨轮是如此得让吉娜望而生畏!

吉娜伸出食指,从左到右轻抚游轮身躯上非常微小的一小块钢铁,缩回去的手指,她轻轻一嗅,就能闻到沉淀了上百年的铁锈的味道。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是漩涡把你从海底吐出来的吗?”

“还是你一直晃荡在这个大海上,孤零零的,静止不动地,呆呆地待了几十上百年?”

吉娜把头轻轻靠在巨轮的身边,像十多年前,她靠在祖父母的腿边一样,莫名地,她的内心生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暖意,这暖意自从十二岁那年漫长的热病之后就不再有过,如今居然回来了——连同当年她的浓重的期盼一样,那化成光球悬挂在她梦里的期盼啊,如今也都回来了。

被光球吃掉了的祖父母也回来了,吉娜看到祖母和蔼的面庞和戴着黄框眼镜的祖父,此时他们就蹲在她的身旁,祖母说,“小吉娜,我的宝贝”,祖母亲了亲她的左脸;祖父说,“我的宝贝,小吉娜”,祖父亲了亲她的右脸。

她在欢声笑语中翩翩起舞。


吉娜的热病把她的爸爸妈妈都吓得半死,爸爸揣着不安的心去上班,一下班就马不停蹄赶回家,到她的房里看望她,摸摸她那滚烫的额头;妈妈从早到晚守着她,没有错过她的任何一句梦话。

可是吉娜真的清醒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才松了一口大气又提起一口更大的气——他们担心吉娜还沉浸于祖父母去世的悲痛之中而无法自拔。

然而吉娜却像完全把祖父母忘掉了似的,带着往日一样的平静的表情上学,于是她的爸爸妈妈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一口如乡下的青山一般绵长的气。

吉娜不记得这一个多月来她做了多少梦,醒来时的她恍恍惚惚,在爸爸妈妈担忧的目光中沉思了好一阵,搜寻遍了记忆深处,却只剩下模糊的一片,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这些梦都和她的祖父母有关。

“也许我用一个多月,补上了这五年来遗漏掉的与爷爷奶奶相处的时光。”

她暗暗想道。

她尽力让自己释怀,把躺在床上的祖父母、躺在棺材里的祖父母、躺在深深的土里祖父母忘掉后,就只剩下和祖父母在一起的欢快的日日夜夜,一切就还是完全美好的时刻。

“终有一天我会和他们团圆,十年后?二十年后?——总之会在另一个世界与他们相聚。”

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打碎了她原本就脆弱的心——吉娜的爸爸妈妈选择离婚——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那样好的两个人最后会走到这一步,但是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家里的争吵渐渐多了起来,从嘴里出来的不再是甜言蜜语,而是恨不得对方立刻死去的恶毒诅咒;白瓷碗不再用来盛饭,而是用来和地面对碰,最后因不够地面坚硬而碎裂一地;门不再被轻轻关上,而是被主人用尽全身力气砸上,把所有的愤怒一并融进轰鸣声中;温暖的四季如春的家顷刻间被冰冷的冰雪覆盖,且永远也迎不来冰雪消融的一天。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吉娜可爱的滚圆的黑洞洞的双眼里,盛满了无边无际的哀伤;曾经可以畅快淋漓下落的泪水如今却成了珍稀品;俏皮的话语被沉默的心吞噬;舒展的四肢逐渐聚拢到一起,成了一个球,滚呀滚呀,滚到了房间的一个照不到阳光的角落。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祖父母的身影在她的脑袋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想起小时候因为调皮闹着要玩祖父的黑框眼镜,戴上眼镜时她看到了一片模糊的世界,摘下眼镜时这个世界却又如此清晰,她感到很新奇,所以乐此不疲地玩。

妈妈从家里搬了出去,另一个女人却搬了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和她小时候小可爱的小男孩。

小男孩很乖巧,一口一个“姐姐,姐姐”地叫,而他越是乖巧,新来的女人越是亲切,她就越不忍心打扰他们一家三口的世界。

爸爸的脸上又有了往日的光辉,笑容满面,仿佛至今才找寻到了属于他的真正的幸福一样。

吉娜后来一直一个人生活。


静止了几十年,抑或是上百年的巨轮,以一副锈迹斑斑的苍老的身躯遇见吉娜,在黑色的平静的海面上,在海水的腐蚀下,它还将停留几十、上百年。

对于吉娜而言,时间完全足够,甚至是过于充裕了。

吉娜从小小的帆船里撑起身子,缓慢地爬上了巨轮,然后她双手撑着巨轮生锈的栏杆,看着帆船不断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帆船飘荡的桅杆。

她慢慢地蹲下,靠着巨轮粗壮的充满铁锈味的船舱,仿佛重又躺进祖父母的充满爱意的怀中。

四周依旧是茫茫无际的黑洞洞的海面。

吉娜将永远停留在这片海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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