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吃肉是春节盛宴的重头戏,在家乡人心目中有着近乎神圣般的意义。在生活条件还不丰裕的年代,肉食难能可贵,平时极少吃到的,只有过年时才有大快朵颐的机会,所以,非年非节时要是谁家厨房飘出炖肉的浓郁香味,乡邻们便会极度羡慕地说:吆!今天过年了呀!吃肉的人家羞涩地回应:是啊!来家吃啊!脸上却是心满意足的优越感。把吃肉当做过年,过年也既是吃肉,肉食在家乡年节的重要地位可窥一斑。
虽然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家家户户也能天天吃肉、顿顿有荤腥,可在农村,过年杀猪仍然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猪是自家饲养的,健康绿色,肉香浓厚,吃着放心,谕示着丰收。
腊月的某一天,请来专司屠宰生猪的乡人,指挥青壮后生们跳进猪圈选猪绑猪,猪的挣扎嘶鸣嚎叫声,引来了远近邻居家的孩子们围观,竞相引颈观望,吸溜着鼻涕,瞪大双眼,生怕错过了什么。青壮后生们把捆绑结实的肥白猪抬到临时搭建的露天灶台上,侧面躺卧安置好。灶火熊熊燃烧,灶膛内爆出噼里啪啦的柴火崩裂声,一米多长的大锅里是沸腾的开水,蒸汽升腾,融入到清冷的空气中。
屠宰乡人蹲在一方磨石前,认真细致地研磨一尺多长的尖刀,脑门上微微渗出汗珠,“刺啦刺啦”的声音高亢刺耳,令人紧张不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屠宰乡人举刀过顶,眯眼凝视那闪着幽光的锋刃,低呼一声:刀成了。
屠宰乡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近不明就里的待宰白猪,立于头侧瞄准脖颈处的入刀位置,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优雅举刀,向着心口的方向快速刺入,刀锋仿佛乘风破浪的舟船,毫无阻隔地插进呲牙乱叫的白猪脖颈,直没刀柄,随即拔刀闪身,躲过飙射而出的一股鲜血。白猪挣扎的更厉害了,后生们紧紧按住四肢胸腹,孩子们闭上了眼睛,口鼻都聚在了一起,胆小点的婆娘们也转过头看向别处。
父亲麻利地端起我家最大的瓷盆上前,接住从刀洞中咕咕涌出的猪血,猪血在瓷盆里翻着无数的泡沫,一股咸腥味儿弥漫开来。父亲端瓷盆的手臂渐渐吃力,此时血流业已和缓,成为涓涓溪流,瓷盆已是满溢。屠宰乡人解开捆绑的绳索,顺手将已不再挣扎的猪身推入滚烫的开水,用抓钩钩住猪的脖颈处,沿灶台走到对面,猪身的另一侧也泡进开水里,屠宰乡人低声吼起,弓步下沉,紧握抓钩的手臂绷紧上抬,猪身便回到灶台上。瞬息间,猪身便是在开水中泡了一下热水澡。
接下来的褪毛程序是个细致活儿,屠宰乡人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角落,“嚓嚓嚓”地挥舞着刮毛板,像是在精雕细刻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褪毛毕,猪身上毫发皆无,露出白白嫩嫩的皮肤本色,猪头上的毛是无法刮除干净的,需要另外加工,用明火燎。
几个人协力将褪过毛的猪身悬挂于两树之间搭建的横杆上,猪身舒展,垂吊下来,竟有一米多长。接下来是开膛破肚,孩子们早就四散跑开了,不忍直视这个残忍的环节。屠宰乡人驾轻就熟,轻松写意地几刀下去,还冒着热气的内脏下水便哗哗地从附着之处流淌下来,按照食材的功用分解装盆,或清洗或随即储藏。
一头整猪,一家人无论如何也吃不完的,那时没有更好的存储方法,只能尽快吃掉,少不了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的挨家送上一份,这就叫物超所值。
杀猪后的一段日子,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天天有肉吃了,馋虫早就在肠胃间翻腾。排骨、五花、里脊,或炖或炒,或煎或炸,而我最难忘的则是父亲做的五花蒸碗。
精选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油腻滑嫩,切成10cm长、厚薄适中的肉片,整齐码放在黑色陶碗里,表面均匀撒上盐粒、佐料,淋入适量生抽,腌制30分钟后转入蒸笼,慢火蒸30分钟,熄火开锅,一股浓香随着蒸汽弥漫,陶碗里的五花肉脱胎换骨,已不似之前的样貌,肥肉紧实,油光凝脂,瘦肉溢彩,殷红点睛,大有风华除去尽显成熟丰腴之美。夹起一块,用近乎虔诚的眼神端详,涎水在嘴巴里周转不去,迎着灯光,五花肉琼脂般透明,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折磨着吃货的心。放入口中,肥而不腻,香而不散,牙齿轻咬,馥香四溢,瞬间口齿油光闪烁,舒缓沉醉的感觉游走周身,经久不去。
猪下水之类,农人原本不喜,大多弃之不顾,现在想来,实在是暴殄天物。
父亲用料最多的,一是猪血,俗称“红豆腐”,或者叫“血豆腐”,切块和着蒜苗爆炒,别有一番风味;二是肥肠、肚条,父亲常常用来做汤,一碗肚条酸辣汤,一碗肥肠菠菜汤,或者大杂烩,肥肠肚条烩在一起,两种特殊的香味融成一团,互相砥砺,轮番漫过味蕾,努力将边角料正名,肥肠的肥嫩,肚条的质韧,肥肠的丰圆,肚条的悠长,在一碗汤中相辅相成,滋养融合,再加上冬季菠菜的高雅,嫣红的根、清白的杆、翠绿的叶,在汤中漂浮,点缀在肥肠和肚条之间,浑然一体,终成美味儿。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对于吃的喝的大多有着不自觉的亲切感,在田间地头辛勤耕耘之余,最津津乐道地便是厨房里的味道,尤其过年时,左右都是吃,更是把吃发挥到极致,世代相传下来,食材越来越丰富,做法越来越新奇,年年都有惊喜,年年的味道都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