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雨花》,1981年第10期,P.19-25
《麦青青》,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P.201-216)
翰 墨 缘
一条青石板路,躺在两溜矮小的房舍中间,在白亮的阳光下,象一条僵硬的死蟒。
大汗淋漓的我,急急地向前趱路。就在今天上午,县委陆书记从地区会议上挂回来一个长途电话,说有一个上海书法家马上要来我县,下午两点,由他亲自作陪,同车到达,并再三指示:马上准备,组织接待。
县委办公室秦主任把这个消息一公布,机关大院里立即鼎沸起来。这里地区偏僻,从未见识过“家”的尊面,现在书法家惠然光临,在家门口就可一睹“家”的丰彩,确实是喜从天来;县委那幢新落成的办公大楼,从上到下,粉墙空虚,一直是大家心上的缺憾,书家临场挥毫,定能使白壁生辉,大楼增色,这就凑成双喜了。而不少机关家庭,这一阵对泛滥成灾的大美人之类渐觉腻味,干部们对书画雅兴成风,书家驻足县境,当然是面恳墨宝的良机(而名家真迹据说是值大钱的),这是大家的内喜,说不出口的。不管怎么说,今天真该是我们县城的喜庆节日。
整个接待工作由秦主任亲自挂帅,我和宣传部潘秘书作左右手,总管一切后勤事务。当然,我和老潘对荣任这个职务是最最乐意的了。不说我是文化股长,接待文化名人是份内事,在早年我也是一名业余书法爱好者,这次能由我亲自接待书法家,不能不说是平生一大快事。老潘是县里有名的收藏家,平时最喜收罗文物古玩、名人字画。一次他去地区开会,适逢首都一位书家路过,他闻声赶去,凭着宾馆一个同乡引见,硬凑上去陪了一天。精诚所至,感动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名人,当场提笔写了“书癖”两字赠他。至今他还引以为荣,在县里传为美谈。
在我和老潘卓有成效的组织下,各项接待措施通过电话网络准确无误地布置、落实下去,招待所下榻的雅居,国营饭店的名厨,文化馆全套的文房四宝,果园消暑解渴的西瓜……还有!老潘提醒着;龙头水库要速捕几条大头鳙鱼,贵宾来临,有名的“砂锅鱼头”不可以不尝。……
秦主任细细检查了我们的工作,非常满意。最后,他却提出了一个问题:书家来县,应当有个通书道的人作陪,不然不但将使书法家寂寞,也显得我们县里无人。
这一下难住了我和老潘。一度,大家把目光盯住了我,我吓坏了。虽然我一时兴至,也能春蚓秋蛇,涂鸦几笔,但狗肉上不了桌面,叫我去陪上海来的书法家,岂非班门弄斧,雷阵布鼓。正烦愁之际,我一拍脑袋,突然叫道:
“瞎!怎么忘了他?”
“谁?”老潘比我还急。
“舒志远,那个自号磊石的。”
“哈哈哈……”老潘陡地爆出一串大笑,连连摇头。
这一下弄得我很尴尬。其实,刚才我话一出口,也觉得轻率了。因为对这块石头,我已多年没有接触,实在并没多大把握,不过一时情急,才把他推了出来。
老潘却不管我的处境,机关枪似地向我打着连发:“你知道今天要谈什么?谈书法!书法是什么?东方艺术的明珠!他算什么?一段行将就木的老朽!哈哈哈……识个横竖撇捺,就算书法了?……”
老潘的理论一向是有权威性的,在场的人都被他犀利的谈锋镇住了。我不满他那嘲笑的口吻和君临一切的姿态,讨厌的自尊心使我血沸千度,我开始固执地争辩:“我看县城里除了他,决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不然,你提个人试试。”
这一着真灵,老潘给将住了。
秦主任把我叫到旁边,郑重地征求我的意见。事情到此地步,已势如骑虎。我只得咬紧牙关,搜索枯肠,编派出几条舒志远称职的理由。想不到主任一听,竟然满口应承,并命令我立刻亲自去请。于是这一声请,便把我驱到了这炎炎赤日之下……
小巷子南北走向,两旁俱是秃檐小屋,热毒的阳光直射下来,无遮无掩,满巷子都是火。我喘着粗气,憋得直冒油汗,不禁又自恼起来。对舒志远,我并没什么好印象,甚至还有一点鄙薄。我和他的那次相识,至今想起来,还觉得窝窝囊囊的……
在那“文化有罪,知识无用”的年头,多亏日本人夸口说书法这门东方艺术今后要由他们来继承这句话,激发了我们中华民族的自尊心,又加上头倡导,身体力行,因此,在百卉凋零、荒寂一片的园地里,唯独书法这门古老艺术一枝独秀,兴而不衰。那几年,我这个管文化的也靠边在家,闲居无事,便一日数纸,做些临池弄墨的功课,以打发日子。但苦于手头无碑帖可供临摹,书店里没有供给,和儿子合用小学生字帖又太寒酸,所以起步便用郭老的《三十七首墨迹》作为入门阶梯。一天,一位友人向我透露了一条消息,说舒志远暗暗传出话来,有一批古代碑帖想转让出手。我一听,以为他在开我的玩笑。舒志远在我们小县城里曾经是个轰动一时的人物。在那震惊全省的几起匿名信大案中,他恰恰符合破案材料上提供的几条反革命特征:六十多岁,退休银行职员,孤身独居,精通古文,解放前在上海滩上混过。在“大会发动、小会排查”的人民战争中,又具体揭出他攻击文革的言论,“六六、六七两年正值丙午、丁未,丙丁五行中属火,色红,未属羊,国家逢‘红羊劫’,要遭大难。”还诽谤林副统帅的手迹是“鬼画符”。于是遭到了隔离。听办案人员内部透露,这老家伙出奇的顽固狡猾,审讯时向他宣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他竟然说:“坦者,坦然也;白者,清白也。清白者自当坦然,何须宽严也。……”因此格外吃足了苦头。据说一次已经断了气,拖到火葬场,他叹了一口气又活了转来,吓得办案人员三天不敢近他。好在不久抓到了真凶,林秃子也摔死了,他才带了个“尾巴”放了出来。现在,友人要我去和这样一位危险人物接触,不是不想活啦。友人看出了我的疑虑,对我说:“你又不是去搞反革命串连,买几本碑帖,愿卖愿买。他孤身一人,你黑夜去来,有屁事?!”
舒志远住在城东文书巷。记得当时推门进去,屋内一灯如豆。他正卧榻养病,见到我,伸出两只枯枝般的胳膊,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目光中游动着惊恐和慌乱,上下审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连忙道明来意。在他确认我没有恶意以后,眼皮松弛下来,以目示意我开水在哪儿,叫我自便,并要我当面写一张字。我这才发现,床头边还有一只将塌坏的小几,上面搁着一方积着厚厚宿墨的墨盒和一支文化大楷,旁边一张纸,天头上刚写上“检查”两字。他迅疾地把那张纸撤去,另递来一张新纸,我有点紧张,抖索着按郭老的笔迹背临了一首“天高云淡……”他接过去,倚在床上看了半晌,突然同道:
“你知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否?”
他声音喑哑,带着喘息。我不懂这番高论,惶惑地摇摇头。他很失望,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似乎下了决心说:“郭老虽是当代名贤,书坛国手,然未臻化境,有些应酬之作,更不得作为楷模。临者一旦误入歧途,当不可收拾。”
我惊异于他的直率,也觉得有点狂妄。便问:“那,依你的看法呢?”
“历代习书者很多,而能卓然成家为后世所宗仰者,代不过数人。学书亦当探其源而溯其本,可自上而下,先习三代钟鼎,秦汉篆隶,晋唐行草;而后魏碑正楷,再遍及颜柳苏黄,文祝董王,清代诸家,如此始可登堂入室……”
他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声音也洪亮起来。我吃惊地望着他那双突然变得有神的眼睛,说道:“我正想追摹古人,手头没有碑帖,说这些也是空话。”
他听了,连声说:“这个,只要你心诚,不难!不难!”随即跳下床来,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磨损得很厉害的老式皮箱小心打开,翻出一个捆扎严实的纸包,拆开层层裹封,露出一叠帖来。我看到几乎每本帖上都盖着“舒志远收藏”的大印。他告诉我,这些东西在破四旧时藏在乡下侄儿那里,不然早就付之一炬了。他一边说,一边抚摩着那一本本装裱完好的碑帖,手簌簌地抖。良久,又对我说道:“古人说,‘书生穷死不卖书’,想不到这些劫后余烬,到底还是留不住……”说到这里,他一阵黯然,眼睛里闪出了泪光。
我看着不忍,便说:“既如此,你还是留着吧。”
谁知他一听,却急了,一把按住我的手:“哪里话,怎么可以让你白跑一趟,空手而还?我老了,留这些古董也无用。宋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说:‘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你今天来,可见与这些东西有缘。……”
我见他说得恳切,也不推辞了,说:“好吧!那就烦出个价,帮我选几本吧!”
“这……还出什么价?你看着给一点就行了。”
“不,你保存这点东西不容易,不必客气。”
“那……”他犹豫着,显得很为难。停停,叹口气说:“好,我也不怕羞,直面而道了。这本《黑女志》是原拓,给两元,这本《爨龙颜》三元,这本《争座位》三元,这本《定武兰亭》五元,这本《圣教序》墨皇本给六元吧。……”
“我的天!”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想不到他开价竟是这样辣。摸摸口袋,一共只带了三十元,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他还在唠着。:“这本《怀素小草千字文》,版本难得,给五元;这本《孙过庭书谱》,据清庭内府真迹,珂罗版精印,当年我在上海书摊,花大洋八圆购来,你出个原价吧。……”
我僵住了,头上冒出汗来,原来他开先那套宏论是引我上钩的生意经哪。我憋不住了,急急分辩:“我是初学……初学……”
“初学不要紧,以后你会用上的,上溯汉魏,下追唐宋,此乃学书正途。……”
他分明已把我看成大主顾了,我不得不向他抖底,把钱全掏出来,嗫嚅着说:“我……我只带了三十元。……”
“啊……”他轻轻叫了一声,停住了,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棱棱的嘴角抽动着。足有好半天,突然说:“也罢,有道‘宝剑赠烈士,红粉贻佳人。’三十元就三十元吧!”随手接过我手里的钱,把那堆帖往我面前一推。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觉得买帖的雅兴全被破坏了,胸腔里一股什么东西直往外泛。昏昏然中,我在帖堆里随手捡了几本,便踉踉跄跄走出了那座小屋。……
长长小巷的尽头,一株黄杨在土墙里撑出浓密的树冠,几只夏蝉在上面一声高、一声低地扯着嗓子。啊!到了。
“谁?”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过,院门开了半边缝,探出一个光秃秃的头来。
舒志远!呵,他正在浇花呢。树荫下,并排放着两溜花盆,红的,黄的,紫的,花事正盛,满目灿烂的颜色。他穿着一身宽大的香云纱裤褂,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的喷壶。此公几年不见,倒硬朗多了,脸上红白淡衬,两撇稀稀的白眉,蝶翅般向两边飞着。我强作镇静,主动地打招呼:
“您老好啊!”
“你是谁?”他认不出我来了。
“还记得那个夤夜来客吗?”
“……”他眯着眼睛,端详着我:“喔——买帖者。稀客稀客!快进屋。”他放下水壶,忙不迭往里让我。
躬身进屋,四周一片光亮。一帧徐悲鸿的《奔马》水印立轴正中挂着。那只小几还在,上面供了一盆“水石清赏”,旁边一套新版的《古文观止》端端地摆着。
“多亏落实了政策,那几年,八元一月的生活费……唉,总算熬过来了。”他见我打量,殷勤地解释着。“那次来怠慢了您,您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一直想谢您,又不知道您……”
我连忙分辩:“不……我那次太冒昧了。”
“我可是真心话。岂不闻‘涸辙之鲋,得斗升之水可活耳’。您那点钱治了我的病不说,您的到来给我这蓬筚小屋带来了一线光明,这世上还有人看得起我,足见我的大限未到。不怕您笑话,您走了,我可哭了一宿。您是大恩大德哪……”
我的脸腾地红了,顿觉领口里塞进了一把芒刺,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还在关切地问着:“最近还在练吧,学书之道要紧的是一个恒字,纵观……”
他又要开始那套宏论了。我看着时间紧迫,不得不打断他的兴头:“舒老,今天造访府上,还有一事要麻烦。”
“这个,好说,好说。”
“今天,有一位上海书法家要来我县……”
“什么!你说什么?上海书法家?!”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眼睛里放出光来。
我见他的兴奋劲,微微一笑,告诉他:“今天,有一个上海书法家要来县里表演,想请您老去作陪。”
谁知他听了后一句话,抓住我的手却松开了,目光也开始往回敛缩:“这个……怕不行。我才疏学浅,见识鄙陋,去陪书家,岂不要贻笑大方……”
我很失望:“您老再考虑考虑……”
“嗯……不行,不行。”他皱着眉,嘴里喃喃着,突然一抬头,坚决地说:“不行!我实在不行!”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我只得站起来:“舒老,那……今天打扰您了。”
“唉!唉!”他一脸羞愧往外送我,“这……实在抱歉,抱歉……”
刚走出院门,猛听到后面一声“慢”,转身看去,舒志远赶出来,两眼盯着我:“上海书家来,是否真的?”
“这还有假?”我开始不耐烦。
“上海,我在那里待过几年。沪上书家,近代首推沈尹默,其次邓散木、潘伯鹰、可惜都已作古,今天不知哪一位下阶这里?”
“这个,我还不知道。”我抬脚要走。
“慢!”他又拦住我,脸上分外地严肃:“好吧,我去。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拜师学艺,不能怕出丑。我早就想见见真正的书法家了,这机会不能错过。”说着,又神秘地凑上来,“告诉你,我还有几张康熙内府御制的宣纸,当年从书摊上得来,一直珍藏着,想候高手落墨,想不到还真等到了。好,我去!一定去!”
看着他焕发的神采,坚定的语气,我没话说了,只得告诉他:“那您马上准备准备,下午三点,在招待所小会议室集中。”最后,我又强调了一句,“这是领导对您的信任。”
离开他的小屋,我并没感到轻松,反而被更大的不安扰动着:这个迂老头子,能否不负众望,完成陪客的任务呢?……
中午十二点,陆书记陪着贵宾到了;同车到达的还有专区文教局闵局长。一霎时,招待所里热闹起来。洗尘、消汗、摆酒、接风,乃至“砂锅鱼头”,一应细节都有条不紊进行着。
书法表演定在下午三点钟。两点半,书法家午睡起床,他五十出头,生得魁伟雄壮。此刻,浓睡不消残酒,两眼还红红的。他一边整衣,一边还连声赞着:“今朝一只鱼头汤勿错,真勿错!”满嘴喷着酒气。
潘秘书口舌灵活,随即接了上去:“这是敝县的名菜,省里来人,也不得不尝的。”
“难得!难得!啊——倷县里还有啥名产?”
“有!有!灵山茶尖、凤湖大曲,都在省里得过奖牌,还有塘湾糕点、石铺狗肉也久负盛名……”
“真勿简单!真勿简单!”
我在旁边一眼瞥见他领子、袖口上黑黑的油泥,不禁皱了皱眉。退身出来,对潘秘书说:“这人怎么这个样子?”
“唉!你这个人真外行。这叫放浪形骸,不拘小节。你看历史上,张旭颠,怀素狂,王羲之坦腹东床,李太白斗酒百篇;还有竹林七贤、扬州八怪……哪位名人不沾个怪字?”潘秘书报出一连串人物掌故,瞪我一眼,又进屋去了。……
快近三点,宾主在小会议室里陆续就座。清茶泡开,卷烟点起,切开的西瓜显着诱人的颜色,四只落地风扇驱赶着午后的暑热。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只有陆书记和闵局长还未到场。为了等人,大家围着那位书家询问、闲聊,书家正襟危坐,饶有风度地频频点头,回答着大家的问题。
屋内凉爽如秋,我却不断地揩汗。表演马上就要开始,担负重任的舒公却还杳如黄鹤。我看着外面高张的火伞,想着舒志远那年高瘦薄的身子,心悬空拎着。正在这当口,窗外一个白色的身影闪过,出现了舒志远那光洁的脑袋。“我的大爷,终于来了!”我赶紧迎出去,只见他夹着一卷纸,连连说着:“三点,我没误事吧!”
“唉!这么多人,就等你了。”我就差没对他跺脚了。
舒志远今天特地换了一件雪白的硬领衬衫,看样子还专门去剃了头,修了脸。落座以后,我为他们俩相互做了介绍。可那位书法家似乎对这位中途出场的“土八路”不屑一顾,他矜持地对舒志远点了下头,便又自顾抽烟喝茶了。
由于舒志远的到达,室内陡然静了下来。大家都明白舒志远的身分,目光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这时,我的心里开始打鼓:“戏就要开场了,我的大爷,你可得为县里,也为我壮口气呀!”
“不敢动问,您尊姓?”舒志远憋得满脸通红,终于趋身向前,开了口。
“敝姓程。”书家的回答毫不多余。
这场开始的对话使外面围观的嘈杂声也息了下去,屋子里只有呼呼的风扇声和轻轻的咳嗽声。
“喔,程……程老,”舒志远选了一个很别扭的称呼,看样子他已没有勇气再问台甫,而腰却躬得更低了,“您不辞辛苦,屈尊光临,真是敝县的荣幸。”
“嗯!”程书家闷重地哼了一声,头仰得更高了。
这哪里是作陪,简直是朝拜了。我不满意舒志远那卑微腐酸的样子,也不满程书家那傲慢无人的态度。但我插不上嘴,只好在旁边干咽着唾沫。
“谈谈书法吧。我们县小地陋,闭目塞听,望程老多多指教。”潘秘书很得体地导引了一句。
“嗯,书法这东西可是门学问,深奥,深奥得很哪。”程书家操着上海官话,开腔了。空气一下子轻松起来。
“程老讲得真对!书艺之奥,古人池墨冢笔,皓首难穷,其难可知。”舒志远看样子也来了劲头,“敢问程老擅长哪路书法?”
“魏碑!”程书家粗浓的眉毛一扬,“魏碑,你们懂吗?魏碑就是我发明的。”
“什么?”我心里惊叫起来,“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
舒志远依然一脸虔诚:“程老莫不是指的新魏体吧?”
“对!新魏体。我发明的魏碑就是新魏体。”程书家自负地点着头。
“嗯,新魏体也是从魏碑脱化而来,请问程同志师承的哪种碑体?”
“龙门十二品!”程书家昂奋起来,眼睛直视舒志远,“你没听说过吧,我足足练了它十年。”
舒志远腰直了起来,蝶翅眉飞了两飞:“敢问你那龙门十二品有点什么内容?”
“嘿嘿,这就多罗,内容很丰富……当然罗,一时也不容易讲清,可惜我没有带来,不然可以让你们开开眼界……”
“请问,有个《龙门二十品》练没练过?”舒志远三问中,称呼连降了三级。
“不说二十品,三十品我都练过。练书法要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魏碑讲的是外方内圆,眼到手到……”程书家滔滔不绝地演说起来。
舒志远脸冷下来了,头昂起来了,嘴角往下拧了。不好,今天要出事。我想起自己的职责,连忙笑着圆场:“还是讲讲新魏体吧!程老既是发明者,早几年上海出版的几本新魏体字帖,想必都是程老的手笔了。”
“这个……那是我徒弟写的,我才不干呢。”
“为什么?”舒志远突然来了兴趣。
“那时没有稿酬,出力流汗,让出版社去赚大钱,你干不干?”程书家一脸愤色。
舒志远吁出一口长气,脸上迸出一个冷笑,仰倒在椅子背上,再不声言了。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轰动:“闵局长,陆书记来了。”
我象在灾难里突然遇到了救星,头脑灵动起来,对潘秘书说:“陆书记他们来了,马上准备,就请程老表演吧!”
“好!”潘秘书一听说表演,立刻磨墨铺纸,准备起来。
局长、书记就座以后,表演正式开始了。潘秘书将一支新开锋的“落纸如云”递到程书家手里,他援笔蘸墨,刚欲起手,一滴墨汁落到了纸上,顿时洇化了一大片。
潘秘书连忙说:“不要紧,换纸!换纸!”
一片忙乱声中,我忽然发现舒志远不见了。到窗口一望,只见他夹着那卷纸,正快步向大门走去。我赶紧追出去,一把拖住他:“表演才开始,您老怎么走了?”
“别污了我的耳目!”
“人家是地区介绍来的书法家哪!”
“哼!一皮囊钱蠹耳。真乃书林之大耻。”他振臂一挥,挣脱我的手,扬长而去。
我立在原地,呆住了。
“……”
一下午紧张的“书法表演”过去了,观众们挟着、捧着一张张墨宝真迹满意而归。我帮着服务员收拾好茶杯水瓶,清扫完地上的烟蒂瓜皮,又妥善安置好那位程书法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
第二天上午,我有事出去了一下。中午刚回宿舍,潘秘书一头闯了进来,神色沮丧地告诉我:“出事了。你知道那个书法家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也慌了。
“上午地区又挂来个长途。说上海一家广告公司打电话到我们地区查问,他们有一广告工人已旷工半个月,知道到了我们这边,要求相帮找找。于是电话转到了我们县。”
“就是姓程的吗?”
“正是他。我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是个好人。只可惜了我那一大捆宣纸。”
“他怎么会成为书法家的呢?”
“他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他朋友吹出来的。后来闵局长听到了,请到地区机关里写了几天字,以后越吹越玄,又介绍给了陆书记。”
“真太不象话!”
“是的!闵局长,陆书记已发火了,要我们立即追查。”
“这家伙呢?”
“我已叫招待所扣住他了。你看,我昨天给他买的四瓶凤湖大曲也让我追回来了。”
我这才发现老潘手里还提着四个瓶子。
“秦主任叫我通知你,要向他追回一切损失。招待中的伙食费、房间费、西瓜钱全部要算清,一分不能少!”
“好吧,我马上去!”告别了潘秘书,我立即赶到招待所,可传达室的小刘却告诉我,人已经走了。
我责问小刘:“为什么不截住他?”
小刘无可奈何地笑笑:“翻遍了他的口袋,一个子儿也没有,他在这里求饶,就差下跪了。我们看他可怜,才放了他。”
我差点没急闷过去,连忙问。“去哪里了?”
“去了车站,刚走!”
我一听,不敢耽搁,掉转马头,又向车站奔去。
汽车站前,人来人往,正是最繁忙的时刻。花坛前的树荫下,一个魁梧的人站着,他还在!
我大喜过望,几步跨过去,猛看到旁边还有一个人:白衬衫,光脑袋。啊!是舒志远。
只听得舒志远说:“你就这么走啦?走得了吗?”
那位大书家低着头,躬着腰,已经矮了一截。
“今天上午一传开,我就注意你了。”舒志远在口袋里掏摸着,“这里有十元钱,一张车票。”
啊!这个迂老头子,怎么做出这种事来。我正要上前拦阻,却见他把手一摆,挡住那个“书家”伸出来的手,沉重地说:“你为什么不尊重自己,好好做个人呢?书法是艺术,艺术你懂吗?按理说,你那一手新魏体,写得并不坏,可没有根基,为什么去图那个虚名呢?唉唉!人最染不得名利两字,古人讲‘名缰利锁’,真是参透世情了……”舒志远摇着头,连声嗟叹着。
“嗯,嗯。”那位大“书家”只剩下点头的份儿了。
“你这次来,也算我们有缘。我也写了一点东西送你。”他打开包,取出一卷纸来,我凑上去。呵!正是他珍藏多年的御制宣纸,上面墨迹淋漓,写了一副对联:
受人以虚,求是以实,
欲见者大,先为其难。
整副对联写得沉雄有力,墨彩飞扬。对联上面钤着一方朱红大印:磊石。
那位大“书家”已经完全呆了,低头躬身问道:“请问您老大名,以图后报。”
“我曾被赐过‘茅厕里石头’的美名,故垒四块石头,愧作大号。我乃僻乡小县一陋石耳。”舒志远朗朗说完,将对联、钱、车票往那位“书家”手里一塞,掉头就走。一阵清风扬起他鬓边的缕缕银丝。
两个人都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却久久没有动弹。脑海里云水相激,浪花迸迭,各种形象迤逦交错,纷至沓来:枯瘦的胳膊、着了火的小巷、龙门十二品、凤湖大曲、大头鳙鱼、人民币、汽车票、对联、印章、瓜皮、烟蒂、我、他、他……
嘻!这两天的事,真是一段《翰墨奇缘》。
作者简介:
恽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汉族,江苏武进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任过中学教师和文化馆馆长等职。一九七八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小说、散文、戏剧等六十余万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麦青青》,其小说《瑞雪兆丰年》、《国药》获首届、二届金陵文学奖。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一九八五年被选为南京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爱好书法,笔名寒邨,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各类书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一九九五年任溧水县文联主席。现退休在家,安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