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建新先生小说 |《国药》

(转自《雨花》1987年第6期,P.4-9,《江苏文学50年:短篇小说卷》,1999年,江苏文艺出版社,P.783-791。该小说曾获得“第二届金陵文学奖”,1989年)


                国 药


      他回到这个县城来了。这县城是他的家乡。

      他在省城长大,亦在省城工作。回来养病。长病假。

      养病当然要吃药。他吃的中药,每天两大碗。浓浓的、稠稠的汤汁灌进腔子里,苦得皱眉,苦得舌尖发木。他感到那苦味已渗透了他的肌肉神经、他的五脏六腑。这样的药他在省城已吃掉三百副了。药渣积起来可堆座山。是一座不小的山,他想。但还要吃。一副药就是一个希望,一个个希望接续了他一个个日子,一个个日子联起了他的生命之链。一年多时间,便在这链子上不紧不慢地滑去了。

      他经常要去城里的中药店抓药。

      这中药店与省城的有点不同,他第一次去就看出来了。

      药店设在城里的一条老街上。这老街是早先最热闹的一条街。现在县城已经膨胀,闹市也早转到城外的新区去了。但这老街却没动。据说今后也不准备动,一是这老街有文物价值,二是可以留着拍电影。上影厂来这老街上拍过两次电影,一直是城里居民引为骄傲的。

      这是一条长长的、仄仄的由麻石铺成的板道,两边是搭脊连墙的一座座木质小楼。无论什么时候,街道上总是湿漉漉、阴幽幽的。药店座落在街道的中段。门面是一座青石砌成的高大墙壁,如苍青色的断崖,需仰首方能见顶。壁上开了门,门柱、门楣、门槛也都用青石砌成。大门是乌木的,黑亮得能照见人影,一颗颗硕大乳钉暴突上面,狰狞如巨人嘴里的牙齿。

      这叫石库门,他知道的。他进入老街,进入这石库门,总觉得不是走进去,而是被吸进去的。

      药店内部也与省城有点不同,没有了那琳琅满目的西药柜,只有一壁割成一方方的抽斗柜。这抽斗柜分明比省城里的长、大、高,且漆成沉沉的褐红色。他知道,一个方格里有一个抽斗,一个个抽斗里,便装着各种根的、叶的、花的、果实的又各成片状的、条状的、粉状的、块状的更兼了各种红的、白的、黑的或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药。他总感到,他的希望就在那一个个抽斗里藏着,他的生命也在那一个个抽斗里藏着。

      他来当然是抓药。他当然还用省城里医生开的那张方子。还是那个散着披肩长发的小姑娘,还是那么快地对方子瞥一眼,又很快摊开五张纸,然后陀螺似地一转身,扇出一股浓香,迈出极袅娜的步子,柜台里便发出橐橐的响声——里面一定铺着地板,她一定穿着高跟皮鞋——他一听就这么想。柜台很高,他在外面只看到姑娘的上半身。她拿着一杆极小极小的秤。他知道那叫戥子。她拿着那戥子抓药,特别熟练,总是“一抓准”。总是秤纽一提,小小的、白白的手往秤杆上一压,从来不添也不减。然后捏住秤盘,一张纸倒一次,倒得飞快。他有几次发现,有的纸上倒了一多半,到后那张纸上只敲上些屑子。于是那屑子就敲进他心里去了,浑身顿时麻辣辣地难受。他几次鼓起勇气想提醒她,但看她极自信的样子,又闭口忍住。这情况他在省城碰得多了,知道除换来两下白眼,不会再有其他。往往这时候,他便设法补救,譬如想:“中药就是这样的。”这是省城里一位营业员赐的一句话,他记住了。另外还有个办法,就是将眼睛盯了别处,譬如去看那屏风上的标语。

      今天,他又将眼睛移到那屏风上去了。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条“挖掘祖国医药遗产,发展中医中药”的标语,已换成了一副对联:


          毋谓立功,只愿不欺天理

          敢云济世,但求无愧我心


      不禁怔了一怔,便细细品味这对联的意思来。字是宽博舒展、雍容大度的颜体,雕在坚实的红木板上,嵌了石绿,极鲜艳,极醒目。端详得久了,他感到自己沉入了一种境界。这是一种从未体味过的境界。在省城,进那一片白色的医院,他的目的极明确:去看病。这里却有些不同,这不同一时又不甚明白,只觉得一瞬间,他的心竟出奇地平静,平静得有点感动,感动中又无端生出信赖来。

      忽然,有声音从背后传出,把他从飘渺中拉回来。

      “你这药怎么还这样倒?多次对你讲,药要一味味排起来,看得清楚,也可以查,怎么就不听?”

      回头一看,柜台里有了一个从没见过的老头子。这老头子生得精干,头发花白、清疏,脸容方正、峻洁。在那一站,顿有一股威凛之气逼来,不由你不生出严肃和认真。

      小姑娘已窘得满脸通红,红得如搽了胭脂。他忽然发觉,她竟是极好看的。

      “药抓全了吗?”老头子还在追击。

      “有……有缺味。”姑娘嗫嚅着回答。

      “缺什么?”

      “嗯……”

      “嗯?!”

    “缺这味。”姑娘指指药方。

    “这是什么?”老头子盯住她。

    “看不清。”

    “你就当了缺味?”

    “……”

    “抓了多少副了?”

    “抓过六次,三十副了。”

    “你……”老头子气得手直颤。

    “我看不出来,这字蛇游似的。”

    “为什么不问?”

    “……”

    老头子一把抓过药方:

    “这不是天花粉吗?”

    姑娘别转了头,露出了白白的粉颈。

    老头子不再理她,扬扬方子,唤过他来。

    “这是你的药方吗?”

    “嗯。”

    “你有肾炎?”

    “……嗯。”他吃惊,这老头子竟一眼从方子上瞧出他的病来,顿时起了恭敬。

    “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

    “一直吃的这方子?”

    “嗯。”

    “在哪里看的?”

    “省中医院。顾名显老先生的处方。”

    老头子沉默有顷,说:

      “很对不起,前面三十副药都没有抓全。这样吧,这几副药,你先吃着,五天后再来,看你的机缘如何?”

      “机缘?”他不明就里,隐约觉着老头子话里有话,想问,忍住了。老头子已把药补齐,每帖上又翻检查看了一遍。这一次他没用牛皮纸袋倒药,却一帖帖包起来。他包得极快,是那种久不见了的三角包,一个个见棱见角,叠成一叠,扎成一串,往他面前一矗,如一座玲珑宝塔。

      他道了声谢,提着那座宝塔走了。这一次,他走得轻松,走得愉快。

      五天,在轻松、愉快中过去了。

      他又轻松、愉快地进入老街,进入那个石库门。

      老头子果然在等。见到他,高兴地对他点点头。

      “来了?”

      “嗯。”

      老头子露着极难得见的笑容,说:

      “你的病想另找人看看吗?”

      “另找人?”

      “这里有个极负盛名的医生,早年是春和堂的坐堂医生,解放初就被遣送回原籍务农去了。最近,局里指示恢复春和堂,打听到他还在,又把他请出来。起初他不肯,后听说原春和堂的小老板要回来,才同意了。我本来也是春和堂的药工,一直在药材公司工作,最近才调来当经理的。”

      他这才知道眼前这位老头子是经理,但他讲的又多不明白,看他讲得极兴趣,不忍拂了他的兴头,便依着他的话问道:

      “这,这小老板是怎么回事?”

      “呀,这你还不知道啊?这春和堂是百年老店,早年驰誉江淮,名满苏皖,分店开到了香港、马来、新加坡。解放前夕,小老板出洋,听说在外面闯出了好大一片天地。最近来信,说要回来,还要在这里投资办一爿药厂,条件是要恢复春和堂。你看不出来吗?这店是新近刚搬进这原址的。”

      “喔……”他好象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

      这经理、这老药工已沉浸在往事的辉煌回忆中:

      “唉,恢复原样谈何容易。一些东西,几十年中早搞光了。单说春和堂那一块贴金大匾,就连样子也没有了,现在只好照旧仿单上的字样复制。原先石库门额还有一虎头门楼,文革中敲掉了,要不要恢复,上面意见不一。老医生坚持一定要按原样重塑。他说,店堂座南面北,向在坎方,需在白虎开门,水火既济,结交泰之气;虎头镇邪祛恶,节制凶煞,无此于店堂不利。他对春和堂有功,早年店里有名的观音救急丹、辟瘟丹、龙虎膏就是他创制的。他来了好几天了,一直住在招待所里,今天我把他请来了。你的情况我已对他讲过。你机缘不错,他一出山你就遇上了。好,你快随我来吧。”

      经理一片古道热肠,竟不由分说,一把拽了他就走。

      他满腹狐疑,跟了他穿过店堂,出一小门,三弯五绕,经理掀开一竹制门帘,里面竟是一精致小室。迎面一座屏风,悬一幅松鹤齐寿中堂,旁边又是一副对联:


              花发东垣开仲景

              水流河间接丹溪


      屏风下一张雕花红木八仙桌,两边各有一张圈身太师椅,上首坐着一位老人。老人生得令人感动,童颜鹤发,长眉隆鼻,一嘴长髯,飘然如雪。他看不出他多大年纪,但脸上光洁、润泽、红光笼罩,处处透着爽朗的慈和。

      经理模样极恭敬,踱到老人面前,轻轻地说:“师傅,病人来了。”

      老人听着,双眼微睁。立时,便觉有两道精光在脸上撩过。

      “好,坐下吧。”轻轻的一声,如和风拂面。

      他被镇住了,不自主坐下,亦轻轻的,在杌子上搁下半个屁股。未经吩咐,便自然伸出手去。渐觉有三团温温柔物噙住手腕,轻瞥一眼,亮亮如三条卧蚕。

      看过舌苔,问过饮食起居,老人久久不语,端坐如佛。他和经理伺立在旁,大气不敢再出。忽有一声长叹入耳,遥遥如从天际传来,声音渐渐宏大,而至分明:

      “此病久缠失养,至肾阳不足,命门火衰。命门者,为水火之府,为阴阳之宅,为精气之海,为死生之窦。心赖之则君主以明,肺赖之则治节以行,脾胃赖之济仓廪之富,肝胆赖之资谋虑之本,膀胱赖之则三焦气化,大小肠赖之则传导自分。命门火衰,卫阳不固,故汗出肢冷,怯寒神疲;肾气亏耗,失其固摄封藏,不能温化水湿,致水邪泛激上逆,外溢肌肤;心失温煦,摄纳失权,故常至心悸气短……”

      老人徐徐而道,他屏息谛听,却一句也听不懂,只感到自己再一次沉入了那个境界。这一次沉得更彻底,精神恍惚,身子飘了起来,悠悠不知到了何处。但觉眼前瑞气缭绕,有楼阁隐隐出没;又见芳草花树,欣荣满目;一时烦躁顿消,心头大畅。渐渐又见老人在前,侃侃而语,如宣佛号:

      “顾老先生亦当世名医,处方慎重,用药有道,贤者在前,不敢有僭,先开五帖试服,如病身有动,再来候诊。药物治病不治命,这得看你的机缘了。”

      “机缘!”又是机缘!他惊醒过来,看到经理已在磨墨,老人对纸凝眉沉思,须臾,援笔蘸墨,一挥而就,对经理道:

      “这方子你亲自上柜,不要又蹈顾先生覆辙。”

      经理点头应了,转脸对他说:“走吧!”他惶竦站起,竟忘了道谢。跟至店堂,经理果然拿戥子亲自抓药,依然极快地包成三角包,扎成檐角峥嵘的宝塔。递过来时,方正的脸上笑得慰人:

      “你小老弟好造化,大约该应病祛灾除了。老话,名医家门槛上坐坐,也能治病,这药不会错的,回去好好服吧。”

      他呆呆地听着,依然如在梦里。礼貌地道过谢,捧过那尊宝塔,一如捧了自己的生命,走了。

      五天以后,他去县医院做了尿检,惊喜地发现,蛋白、管型均降了一个+。病动了身。

      自此,他每隔几天就到那斗室中,请老人诊治一次。渐渐地,他自觉肿胀开始消失,食量增加,精神也一日健旺一日。这段时间内,他出入店堂,不断发现着变化。二道屏门立起来了,上面安着镂花木格,中间一个大福字,四周四只蝙蝠翩翩飞舞。横梁上木雕装起来了,图案中的葫芦、鸳鸯剑、芭蕉扇、玉版、笛子、花篮、竹杖、渔鼓,暗藏着八仙故事。一日他去到石库门前,陡觉眼前一亮,只见门楣上已赫然悬起一块大匾,上面六个贴金大字:春和堂国药号,光彩闪闪,逼人眼目。店堂内,四根柱子上也描起了飞金大字:

道地药材;精选饮片;丸丹膏散;遵古炮制。


      那位经理忙进忙出,一脸喜气。柜台内,那位小姑娘不见了,换上了一位皱纹纵横的营业员。他想他们一定也是春和堂的老药工了。他们一律包的三角包,一样包得飞快,并能扎成玲珑的宝塔。店内人来人往,却听不到一点杂音,一切谐和得如弹着一张七弦古琴。那橐橐的皮鞋声没有了,那浓香、那披肩发也没有了。她到哪里去了呢?

      但他已无暇去顾及她了,因为他的病快好了。

      他的病的确好了。

      临走前,他去了春和堂,只见石库门前已搭起了脚手架。经理告诉他,上面已决定:拨款两万元,重修虎头门楼。

      那次,他带去了四瓶茅台酒。在那个小斗室里,经理婉言相柜,老医生却拦住他:

      “你不必谦让了。有功受禄,合理合情,这酒饮得。”欣然受了。

      老人还欣然地对他说:“你宅心仁厚,后福有继,今后保德守本,可得天年。你可以结婚了,会有三子,但需节制房劳,怡养真元。年轻人,前车之鉴,戒之,慎之。”

      老人哈哈笑了。这是他看到他第一次笑。

      他离开了那老街,那店堂,那经理和医生,还有那不知去了哪里的姑娘。

      他重又回到了省城。白天看着那宽宽的街道,汹涌的车流;入夜,看着那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看着那相依相偎的红男绿女,心便热热地博动,他真实地听到了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他长长地呼着气,似乎要将这两年吸进、灌进嘴里、肚里的药味、苦味统统呼出来。

      他结婚了,尝到了人世间的别一种甜蜜。自然,他不想生三子,即使想,政策也不允许。

      有时他也想起那老街,那石库门,那把人飘起来的氛围。但如烟似雾,总不那么真切。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到那片天地中去了,尽管还有威风的能镇邪祛恶的虎头门楼。他想,那虎头门楼一定修好了,那小老板大约也快回来了。

      人不生病多好啊!


作者简介:

恽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汉族,江苏武进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任过中学教师和文化馆馆长等职。一九七八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小说、散文、戏剧等六十余万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麦青青》,其小说《瑞雪兆丰年》、《国药》获首届、二届金陵文学奖。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一九八五年被选为南京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爱好书法,笔名寒邨,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各类书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一九九五年任溧水县文联主席。现退休在家,安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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