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惊鸿回眸浅笑

暮春的夜风卷着青崖山特有的艾草香,混着岩缝里渗下的潮气扑在脸上。我攥着那柄雕花匕首,银鞘上的缠枝纹硌得掌心生疼,刃尖凝结的暗红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苔斑驳的地面晕开细小的圆点。头顶藤蔓织就的帘幕被风掀起,漏下的月光在石壁上投下碎银似的光斑,恍惚间竟与三年前那夜的月色重叠 —— 也是这样细碎的光,落在他玄色锦袍的暗纹上,像揉碎了的星辰。

那时我还是国公府最受宠的幺女,玉盏里盛着新酿的桂花酒,酒液晃出金波,沾湿了绣着并蒂莲的袖口。兄长在前头大步流星,青布靴底叩击青砖回廊,发出噔噔的声响。"慢点走嘛",我提着石榴红的裙摆小跑,鬓边金步摇撞出细碎的叮咚,恰与府门前停下的马车铜铃相和。

"这是小女云棠。" 父亲的声音刚落,我已躲到兄长身后,指尖绞着腰间的玉佩流苏。垂落的珍珠帘幕被风掀起一角,我望见车帘掀开的刹那,玄色锦袍扫过白玉阶,广袖上暗金云纹在暮色里流转,腰间双鱼玉佩碰撞出清越声响。那人转过身来,月光恰好漫过他高挺的眉骨,剑眉下的凤眸微微眯起,瞳仁里盛着半盏残阳,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 像是雨后初霁时,远山含黛间浮起的那抹岚气,又像是深潭倒映的寒星,冷冽里藏着温柔。这惊鸿一瞥,让我心跳如擂鼓,手中的素色帕子悄然滑落,坠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

后来才知道,他是当今圣上最忌惮的宁王萧景琰,手握十万玄甲军,却在京中蛰伏三年。那年中秋,太液池的九曲桥上挂满了宫灯,暖黄的光晕映着水面碎金。我捧着盏杏仁酪躲在垂柳后,正撞见他倚着朱红栏杆,指尖捻着半块莲蓉月饼。晚风掀起他的袍角,露出内里月白的中衣,腰间玉佩在灯火下泛着柔光。"云姑娘躲在这里偷吃什么?" 他忽然开口,我惊得手一抖,瓷碗险些坠地。他伸手稳稳托住,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腕子,温热的触感让我脸颊发烫。"尝尝这个。" 他将那半块月饼递来,酥皮上还沾着几粒碎果仁,"京城最好的福瑞斋做的。" 我红着脸接过,咬下时甜香漫过舌尖,却不知这一口,竟尝尽了余生的甘苦。

再后来,朝堂风云渐紧。尚书府的灯笼在某个深夜被禁军踏碎,御史台的奏章堆在御案上三天未批。国公府的青瓦上开始落满秋霜,父亲书房的灯总亮到寅时。兄长找到我时,锦袍上沾着酒气,指节捏得发白:"棠儿,宁王要反了。圣上密旨... 命我们在祭天大典上..." 话未说完,府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铜环撞击木门的巨响震得窗棂簌簌发抖。

我跌跌撞撞穿过回廊,裙摆被假山石勾破也浑然不觉。书房的朱门虚掩着,铜锁落在地上,我推开门的刹那,腥甜的血气扑面而来。宁王一身银甲染成暗红,手中长剑斜指地面,血珠顺着锋利的剑刃坠落在地,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朵红梅。父亲倒在紫檀木书桌旁,花白的胡须上凝着血痂,指间还攥着那封未写完的奏折。"云棠,跟我走。" 他伸手欲拉我,铠甲的冷硬触感透过衣袖传来,我却死死盯着他剑上滴落的血珠 —— 那抹暗红,与父亲朝服上的孔雀翎纹重叠在一起。"为什么?" 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他喉结滚动,凤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我别无选择。只有登上那个位置,才能护你周全。"

我猛地推开他的手,转身撞开后窗。瓦片在脚下碎裂,混着远处的厮杀声、箭矢破空声、战马嘶鸣声。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青崖山的晨雾漫过脚踝,我才蜷缩进这个隐秘的岩洞。此刻月光依旧温柔,透过藤蔓织就的帘幕洒在身上,可我的心却像被投入冰湖,冻得千疮百孔。

洞外传来枯叶被踩碎的轻响,我握紧匕首,指节泛白。"云棠,我知道你在这里。" 是宁王的声音,带着跋涉后的沙哑。他拨开藤蔓的刹那,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玄色衣袍沾满尘土,左颊一道新伤还在渗血,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跟我回去。"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结着新的茧子,"我已平定叛乱,如今我是皇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望着他,眼前忽明忽暗。一会儿是那年中秋他递来月饼时的浅笑,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浅浅阴影;一会儿是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浸在暗红里。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我举起匕首,刃尖对着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只要我父亲活着... 你能给吗?" 他愣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垂下,凤眸里的光芒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好,我走。" 他转身时,广袖扫过岩缝里的艾草,"但你要记住,这万里江山,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他的脚步声渐远,月光为那道挺拔的背影镀上银边,直到被密林吞没。洞外传来马蹄声由近及远,最终被山风揉碎在青崖深处。我瘫坐在地上,匕首哐当落地,月光依旧漫过肩头,却再无半分暖意。

此后经年,我在青崖山下的溪云镇开了家小小的医馆。竹帘外种着片薄荷,风过时清气满室。偶尔有走南闯北的药商歇脚,会说起京城的新鲜事 —— 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减免赋税,疏通漕运,只是后宫虚悬,始终未立皇后。每当月圆之夜,我总会坐在药炉前,看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本草》的泛黄纸页上,想起那年九曲桥上的月光,想起那个惊鸿一瞥的浅笑,心口便像被薄荷熏过,又凉又麻。

又是一年中秋,我在医馆的小院翻晒药材。月光淌过晒药架,在白术片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忽然一阵熟悉的玉佩声自巷口传来,清越如三年前初遇时。我转身的刹那,望见一袭玄色衣袍立于月下,广袖上的暗金云纹在月光里流转,腰间双鱼玉佩悬在身前,那人鬓角添了几缕银丝,凤眸却依旧明亮,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浅笑:"云棠,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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