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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五期主题写作《容》。
这天是腊月二十九，雪止天晴。阳光格外灿烂，黄花松的枝头，挂满了雪朵，好像三月的杏花，穗穗盛开。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们染上了鲜艳的色彩，时而微红，时而橙黄，闪耀变幻得更加夺目诱人，好像这些雪的花朵，还喷着清香。
明晚就该穿新衣，贴春联，吃年饭，磕头拜年了。岁岁如此，今年也不例外。当院中高挑的红灯笼像颗熟透的野草莓一样发出甜香的光辉时，点点星光就会穿过祝福的轻烟照临到窗户上，印下一片柔和与安详的光影。
傍晚时分，我做好了四个菜，其中一个是东宝爱吃的土豆焖鸡。
就在我们准备开餐时，突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言不发进来了，始终用老虎钳一般有力的手紧紧抓着东宝的腕子。我可以想象到他们过街穿巷，拐进一条条大胡同，才来到这个独立的别墅。
男人向东宝跨近一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举起一只拳头。拳头并没有落在他脸上，却僵在半空中。男人猛转身，一下子拉开门，对他吼：“再也不许偷手机！如果有下次，我就把你送进管教所。”说完，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
赵志刚一直埋头吃土豆，猛听见一声吼，土豆吃着吃着就咳嗽得受不住了，双肩抖得像被狂风拍打着的一只衣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肖红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嗔怪：“谁叫还抽烟！抽吧，让你抽，明天我把你那几条烟一把火都点着了。”
东宝泪流满面，大声替自己辩解：“我没有偷，我只是好奇那人的游戏为什么那么好玩，就想着借来玩一下！”
肖红说“东宝啊，你以后想买什么想干什么，就告诉大妈，大妈给你买。”
我无言以对，因为在这个家，东宝只听大妈的话，尽管我才是他的亲生妈妈。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肖红现在老多了！腰弯了，头发白了，嘴角抽抽了。饭后我偎着她在床沿上坐下，给她拔头发。不是拔去白头发，她的头发全白了，拔去的是黑头发。那么可怜的几根黑头发夹杂在白发中，会使我想到老，想到死亡，会使我伤感的。
我决定把前半生不为人知的经历告诉肖红，才能让她将来不带着遗憾和仇恨离开这个世界。
因为我经常回想起往事。这当然是一些令人心酸的往事了！其实这也是一段孽缘！但我回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品味得更多的是甜，感受到更多的是爱，一种甘草根一般带有中药的酸涩的甜，一种让我备感遗憾的爱·····
1.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中考结果终于出来了，我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肖芳。于是我飞快地跑到了自家的稻田，只见周庆林刚刚吃过午饭，坐在那里用稻草剔牙，嘴是歪的。肖芳正吃着馒头，旁边装了一碗水。
周庆林是我的继父，六年前我爸出车祸走了，肖芳就带着我和小妮子投奔了他。他其实是个不坏的男人，对肖芳好，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坏毛病。就是有一样，嗓门大，出手快。最要命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顶他的嘴，谁要是顶嘴了，他的巴掌就跟你的回音似的，立即反弹过来了。有一次，他的巴掌终于掴到肖芳的脸上，我正在厨房里烧火。突然听到天井里脆亮的耳光，同时还听到了肖芳的失声尖叫。我马上走出来，看见小弟弟周晓飞绕着道逼近了周庆林，周晓飞突然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周庆林的手腕。甲鱼一样，怎么甩都脱不开手。周庆林拉着周晓飞，在天井里四处找棍子。周晓飞瞅准了机会，松开嘴，跑回了厨房。还从灶膛里抽出烧火钳，红彤彤的，几近透明。周晓飞提着通红的烧火钳，对着周庆林的屁股就要戳。肖芳大喝一声，周晓飞才不情愿地放下了烧火钳。从此以后，周庆林就不敢在我们姐弟三人面前打肖芳了。
我走到肖芳的身旁坐下来：“妈，我只考了492分，成绩好的都考了600多，我估计是考不上重点高中了，辜负了你们的期望！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还是出去打工吧！”
肖芳抚了抚我的头，无可奈何地说：“大妮子，既然你已决定，我晚上回去就打电话给你姨妈，问问你姨夫的公司有没有职位合适你的。”
午间的稻浪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摆一晃的，只有继父的烟锅在那里吃力地挣扎。四周安静极了，反而把烟锅的火光和他吸烟的声音衬托出来了，像电闪，像雷鸣。
我突然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啪”的一下，一滴水落在了碗里上。我知道，这是妈妈的泪，已经在碗里摔碎了。我一阵难过，匆匆的，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但我们三个人什么都没有说，我害怕这样的气氛，就借故有事回家去了。
临睡前，肖芳眉飞色舞地冲进我房间，大声说：“大妮子，你姨妈说此事不需与你姨夫商量，她可以做主。即使没有职位也要创造一个职位给你，你明天一早就坐早班车去市里找你姨妈。”
“太好了，谢谢妈妈，谢谢姨妈！”
2.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带着肖芳准备的一小篮子蔬菜，搭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
两个小时后，我出现在了肖红的家门口。
走出电梯前，我对着电梯光滑的面板审视了一下自己。我不高不矮的身材是多么苗条啊!我穿一件白色的布满小蓝花的短袖衫，一条藕色的裙子。手臂和腿白晳得如同象牙，乌黑的齐耳短发裹着一张标致的鹅蛋儿脸，白皙得如同象牙，两腮泛着淡淡的红晕。我的眉很弯，很细，也很长，眉梢一直延入鬓发。在那样两条秀眉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恬静无比的单纯得像小鹿一样的眼神儿。
我挺着刚开始发育的胸脯，悠然地走出电梯。我按了门铃之后，忽然发现自己脚穿一双带扣绊的平底黑布鞋，未穿袜子，衬得我的脚面也白得如玉······
两三年没见，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肖红。只见她雪白的翻领里，露出颈脖。头的正中，一条细细的头路，顺着颅盖的弧线，微微倾斜，把头发分成两半；头发油光发亮，看去宛若两整片，呈波浪形推向鬓角，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然后汇拢来，在脑后结成一个发髻。
肖红一把抓住我的手，开心地说：“大妮子，两三年没见，出落得越发好看了。明天就跟你姨夫去地产公司上班。”
肖红身后有一个小男孩，五六岁，可爱极了。他一蹦一跳地过来，说：“大姐姐，我叫小豆子，欢迎你来我家。”然后拉走我的手，去参观他的小房间。
下午六点多，门打开了，一个十二岁小姑娘进来了，我知道是肖红的女儿赵若琳回来了，连忙上前打招呼。
这个若琳可真是漂亮啊，两条麻花辫又粗又长，刘海弯弯曲曲，她是自来卷。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嘴唇红得像点了胭脂。关键是，她的皮肤青白青白的，真的就像鸡蛋清一样。
赵志刚晚上有应酬，我没有见到他，直到上班前才见到他。
就这样，我从一个办公室小文员做起，勤奋好学的我在姨夫的关照下，迅速成长为一个出色的销售人员。在肖红家，我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任劳任怨地干着家务活。肖红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儿一样看待，有些家务活，她情愿请小时干，也不用我干。我发誓，一定要好好报答姨妈一家，才不辜负她们对我的信任。
城市几年的生活，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生活的大门，整个世界都在我眼中变成了玫瑰色的！我感受到自己是另一个天地中的人！我的精神和心理无时无刻不因此而兴奋！我尽情尽意地体味着生活带给我的全部诗意、欢欣、得意和快乐！我相信自己前程似锦！我相信只要一步步平稳地走下去，我就可以走进更加充满诗意更加辉煌的生活里去！
那时，情窦初开的我和赵志刚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顶底下，却彼此以一种神圣的、纯洁的、互尊的感情至诚相待。这使我们彼此都有足够的勇气迎视我的那些同事、朋友、邻居们各种各样的猜疑的目光。
3.
年底了，公司邀请了几家合作单位进行团建。
我没想到在会议大厅碰见我的初中同学林新问，更没有想到他的演讲那么打动人。会场本是闹哄哄的，他演讲后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静得鸦雀无声，仿佛可以听见他睫毛眨动、目光拉伸的声音。他的嗓音磁性十足、感情充沛，配着自然得体的手势，目光时而远放，时而收敛，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错落有致，收放自如，真是十分具有感染力。
当林新问在走出会议大厅时，我立即笑盈盈起立，款款向他走去。他一见我，丢下陪同的秘书，大步流星走过来。我突然有点儿紧张，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
林新问处事得体，冲到我面前，收住身子，仅仅规矩地握住了我的手，一句温馨的话语，轻轻送到我的耳边：“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高兴。”人不可貌相，他外形粗糙，待人接物却相当细致。
我们一行人离开了办公室，赵志刚让我和林新问上了他的车，一起去了订好的餐厅。
林新问在席间说话不紧不慢，声调亦不高，但话语的意思实在厉害，让赵志刚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我赞许地看着林新问，内心使劲为他鼓掌。赵志刚黑黑的脸膛，因为激动，也因为刚才喝的酒，泛起红色的光泽，神情顿时变得生动许多。我不由心生微澜。
不一会儿，赵志刚的脸色由白泛青，牙齿咬得死死的。我知道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火气。我猜测，按他的思维，认为林新问存心与他过不去。在他目前的位置上，公司老总、行业翘楚，谁会轻易与之对抗？他听到的全部是顺耳舒心的服从。身边四周，一片恭维的赞歌。
林新问是我的初恋，有时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我的内心竟然对他有那么多的深情和浓浓的爱意。自己那天见过面后，我们一周见一面，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抒不完的情，不想分开，不想让任何人和事打扰，只想两个人在一起。
4.
有天夜里，应酬时赵志刚喝醉了，我开车送他回了家。这些年，我一直在他家住着。我打开门后，屋里一片漆黑，知道肖红不在家。
我拖着赵志刚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了他的卧室，刚让他躺好，他却突然呜咽起来，抽泣起来了，嘟囔着说：“你是我的，他凭什么抢你！”
我当他说胡话，因为他的嘴脸难看地扭歪着，似乎喘不过气来。我帮他摘下他的眼镜，他自己用手背无效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结果脸上的泪水并没有擦干，手也湿了。
突然，赵志刚拉住我的手，顺势将我抱上了床，在我的扭捏与抵抗中脱去了我的衣服。我的乳房完全暴露了，我的内裤也被扯下，我赤条条地躺在红色的大床上，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像浪一样涌向我，我感到窒息，也感到愤怒，但同时也感到新奇。一丝不挂的他俯下身来了。他把我的手引向他的小弟，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男人的那东西，像一根钢筋棒，灼热坚挺，蛮横霸道。我被他揉搓得汁液横流。我明白我守了二十三年的贞操就要完蛋了，到了这步田地，我没有了任何退路，绝地里，我凭空生出了一股勇气，我开始迎合他，用我的嘴唇、乳房和身体。在他提枪挺进的时候，疼痛令我如虾一般弓起腰身，我不停地喊轻点轻点。他在我上面直喘粗气，力道并没有减弱，相反火力更为猛烈。我感到下体一阵撕裂的剧痛，他对我没有怜惜，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我平躺在床上，嘴唇张开，眼睑紧闭，两手平放，一动不动，脸色煞白得像蜡人，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慢慢流在枕头上。我喃喃地说：“姨夫，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恨你！”随后我冲进了卫生间。
看乌发贴在我白皙的肩头，看水帘铺洒过我高耸的胸，看泡沫在我陷落的地方聚集，聚集，最终沿一道动人的弯曲被溪流冲散······细细的溪流在我的臀尖滴淌，流过腿弯，漫过脚趾，平平地铺开，托起我动荡的身体。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热水里泡，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打香皂，一遍又一遍地冲，一遍又一遍地搓，一遍又一遍地洗。真冲得，搓得，洗得全身的皮肤通红，包括胳肢窝、胳臂肘、膝盖和耳后，再搓不下一点泥来，我还要再洗下去。我总是生怕自己没有洗干净。
5.
自从被赵志刚冒犯后，我当真发狠下过离开这个家的决心，但没出两三天，一膛子无名火便渐渐平熄下来，眼前富足的生活、稳定的工作、丰盈的收入、昂贵的化妆品，每一样，我都似乎离不开了。在夜深人静之时，赵志刚的面孔、身态、声音，又悄悄地从心底的缝隙里钻出来，频繁而顽固地勾留在我麻乱的记忆中，挪移不开，挥赶不尽。恨和爱、恼怒与眷恋、委屈与失悔交织在一起，缠绵在一起，真是一种莫名的苦闷。这些年来，我对他就像对待父亲一样，而他也一直待我如亲生女儿一样，教我做事，让我在工作中独挡一面。
一个月过去了，我日渐消瘦，面颊苍白，脸显得长了，头发乌黑，大眼睛，直鼻梁，步履像鸟儿一样轻盈，现在更经常默默不语。看上去，我就是身处浊世而纯洁无暇，额头上隐约打着命数高洁的印记吗？我那样忧悒又那样安详，那样温柔又那样持重，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冷冰冰的魅力，就像教堂里那馨香的鲜花，点缀着冰冷的大理石，令人禁不住打寒噤。
虽然我一向是个不吃后悔药的人，这回却暗暗地埋怨起自己来了，实在不该在冲动之下说了那些绝情的话，过分地伤了赵志刚的自尊。我常在想，如果不去找他解释，他会主动来找我吗？我脑子里不止一次地转着各种估计，如果他向我道歉，我是愿意原谅他的。其实，我简直是急于原谅他了。我是多么希望看见他突然一推门走进我的房间来呀······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还发着这种臆想，后来，他竟然真的来了，站在我面前，腼腆地别过脸去，眼中闪动着柔情的波光，向我诉说着许多愧悔和想念的话，我当然是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在他脸上印满了甜吻，后来，后来······竟是南柯一梦！
6.
一天夜里，我接到了肖芳的电话，说周晓飞要去读技校，急需八千块，要我三天后给她。平时的工资仅有两千，我留下买衣服和化妆品的钱，其余的全给肖芳了，因此，一下子要我给八千，我哪里有啊？
我只能借酒消愁，独自端着酒杯，目光却已经散了。酒已经上来了，我还在那里缠绵，把自己绕进去了。越绕越紧，越绕越深。一屁股坐了下去。仿佛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一个人陷入了恍惚。孤寂，而又颓唐。眼眶里凭空汪开了一层厚厚的泪。很厚，很危险。
应酬回来的赵志刚看在眼里，知道我醉了。他拿走我的酒杯放在了茶几上，走到我的身后。他摁住了我的肩膀，小声地说：“婷婷，不要担心了，只要你跟了我，区区八千，小意思了。以后吃香喝辣的，少不了你的！”
我傻傻地站着，望着豪华的家具，望着赵志刚深情的目光，心里是悠长的叹息。就在那个瞬间，我的悟性洞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真的，何必纠结于一时之烦恼，哪怕是天大的烦恼？
随后赵志刚伸手抓住我的手，贪婪地吻起来，然后把它放在膝盖上，轻柔地抚弄我的手指，一面不停地说着甜蜜的话。他那单调的声音喋喋不休，像小河流水滔滔不绝。在反光的眼镜片后面，他的眼睛亮亮的；他的手顺着我的袖子往上移动，抚摸我的手臂。我感到他急促的呼吸拂着我的面颊。我没想到，这个男人使我感到非常自在、非常舒服。
赵志刚笑着说：“婷婷，你性情变化无常，时而高深莫测，时而笑逐颜开，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沉默寡言，时而热烈奔放，时而又倦怠疏懒，这真的会激起我无穷的欲望，唤醒我种种本能和悠远的回忆。”
我无言地垂着泪。
赵志刚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用手背抚弄着我柔润的发丝。已是深夜时分，窗外霓虹灯金箭般照射进来，在我的秀发上闪烁。我低着头，他用唇边轻轻地吻着我的眼睛。
我原谅了赵志刚，因为我喜欢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所以身体不由自主地迎合了他，有了第二次的亲密行为。我知道这是不道德的，我不能这样，但我已控制不住自己。
此后，我们彼此都沦陷在这样的情感中。当然，这种事我们自然是背着肖红的。
只是从那时开始，我总不能睡好；时时会从梦中醒来，醒来也还是像在梦中，充满了甜蜜，同时又充满了恐惧，不知有多少东西在心中汹涌，只想能够告诉别人一些什么，只想能够大声笑，只想做一点什么天真、愚蠢的动作，然而又都不愿意，只愿意永远停留在沉思中，因为这里占据着赵志刚的影子，他的声音和一切形态，还有他的爱。
就这样，肉体的欲望、金钱的渴求和感情的压抑，纠缠在一起，使我深深地陷入痛苦。我的思想不但不从中摆脱出来，反而愈陷越深，甚至处处自寻烦恼，增添自己的痛苦。一个菜没烧好或一扇门没关严，我都会气恼。
从此以后，赵志刚对我更是体贴入微。我喜欢这种受宠的感觉，我还经常躺在床上跟他斗嘴，打情骂俏，没大没小，无轻无重。一般人也许很难想象，他这么大的一个公司老总，会跟我这样卿卿我我，这么富有情调。当然，这都是我用心培养出来的。
7.
我三十岁那年，春节后，肖红去了深圳陪儿子读书。我仍然和赵志刚一起上班，一起回家，只是两人的行为更为亲密了。
五一的时候，我早上起床就呕吐，我这时才惊觉月经已多久未来。我去了医院做检查后，医生告诉我：“你怀孕了。此次若要流产，之后就无法再受孕，因为之前几次流产已对子宫造成严重伤害，更何况你年纪也大了。”
晚上，赵志刚一进门，我就扑倒在他怀里。让他没想到的是，我一见了到他眼泪就夺眶而出。大概是这些年我受流产的伤害太深了，我心里积压着太多的悲伤和恨，急需一个出口，一个倾诉、发泄的机会。
赵志刚知道情况后，劝一心想做母亲的我不要着急，他会安排好一切的。
几天后，赵志刚安排我下午去相亲。对方是他的远房表侄，对他唯诺是从。
整整一上午，两种思想在我的脑子里此起彼落地翻覆着，摩擦着，斗争着，一会儿，我觉得应当实际些，一会儿，又觉得种种顾虑实在是一种市侩的计算。一直到去中山公园赴约的时候，我依然是矛盾的、徘徊的。
与那人见面后，我决定听从赵志刚的安排。当晚我与赵春生有了一次亲密接触，只是之后我就不让他碰我了。交往两个月后，我向赵春生说：“春生，我怀孕了，我们赶紧结婚吧！”
于是，我重新装修了之前肖红给我买的三室两厅。我与赵春生还照了婚纱照，并领了结婚照。
我与赵春生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这个人真是懒得出奇，一身的懒肉，一身的懒筋，一身的懒骨头。听他妈说他以前倒不是这样。刚刚毕业出来工作的时候，他蛮利索的，挺活泼的一个小伙子。又积极，又肯干，性子也开朗。闲下来了，他就会到村里小学的操场上去打篮球。他在篮球场上的身手和他干农活的身手一样敏捷，唯一不同的是，打篮球的时候他又多了一份俊朗。他的运球、过人、投篮、三步篮，每一样都做得精准有力，同时还舒展大方，是进攻与防守的核心。
孩子出生后，赵春生一看，简直就是赵志刚的翻板，马上提出离婚。由于我还在哺乳期，不能离婚。他立刻就搬走了，直到去办离婚手续时，我才见到他。
我又何尝不震惊呢？见到孩子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是后来一想，既然孩子生下来了，我就得对他负责。
8.
肖红也是在见到孩子的那一刹那，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明白最后审讯的时刻到了。我顿时觉得，似乎有一道黑色的屏障，把我和过去割开，现在的我满脑子是疑问，是恐惧，是的孤独，是无助，是冤屈，是被黑暗的谜团重重包围的样子，是天塌地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像我养的兔子，被拔光了毛，一种大祸临头的兆头包抄着我，撕裂着我，随时可能爆掉，四分五裂。
于是，我和赵志刚主动向肖红坦言了自己的过错，我最后跪在肖红面前，失声痛哭着说：“姨妈，我自从十五岁进了这个家，您一直把当作亲生女儿看待，我也把这个家当成是我的家。如今，我一无文凭，二无多大工作能力，三是我已是残花败柳，叫我如何在世间生存？我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我不奢求您能原谅我！但是我希望您能看在孩子是志刚骨肉的份上，暂时容下我和孩子。我会在这个家当牛做马，来报答您这天大的恩情！”
肖红蓦地想起好友蓉蓉的旁敲侧击：“公司里家里的财政大权都由你握着，老赵那个粘花惹草的性格，是改变不了的了，你不如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他，即使只能分到一半财产，也足够你们三一世无忧了！”
但肖红转念一想：“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女儿还没有念大学，儿子还在读初中，我就大人大量，先放他们一马。毕竟大妮子是自己的外甥女，可以任自己搓圆揉扁。为了他的小宝宝，老赵从此以后也不敢乱来，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于是，肖红最后平静地说：“虽然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孩子是无辜的，有老人曾对我说过‘宽容就像天上的细雨滋润着大地。它赐福于宽容的人，也会赐福于被宽容的人。’大妮子，你就仍旧住在我买给你的那套房子里吧！”
这话肖红说得多么平静！那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
我只能顺从地搬到了那套房子里，突然感觉自己和孩子被孤零零地撇在人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得不到同情、怜悯、关心、帮助，一切属于人类感情范畴的东西，我一概得不到。
我原以为，大家既然是亲人，亲人是应当互相关心、互相交流的，互不关心和缺乏交流的关系是脆弱的，是难以在共同生活中的各种矛盾里长期维持的。
我需要哭泣么？乞求么？责骂么？打闹么？不，我没有。我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帮助、同情、甚至·····怜悯，都可以乞求得到，唯独亲情爱情不能够。
我只能常打电话向赵志刚哭诉，说我受到的只有冷酷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我孤独、沉默、缺少欢乐，如同河边的一块石头，任凭河水冲击我，任凭别人像洗衣妇一样捶打我，既不发出呻吟，也无法逃脱厄运。
赵志刚也会常来看我和东宝，带来爱的温暖，也带来家庭的拥抱，我相信我们一定都会找到共同的追求和乐趣，“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会过得很好，很幸福，我们是能够得到幸福的人！
可惜，赵志刚只能忙里偷闲过来，每次都是匆匆而来，仓促而去。
9.
在赵志刚的协调下，孩子满月时，我搬回了肖红的新家。
这是一幢独立成院的别墅，占地有三亩大，四周由铁栅栏和比人高的冬青树合围。院内有一栋砖砌的西式三层小楼，是主楼，另有游泳池、凉亭、假山、草坪、花圃；主楼内装饰豪华，布局合理，一楼是厨房、餐厅和一个大会客厅，二楼有三间房间，三楼有一间大主人房和书房。每间房间里，家什用具一应俱全。
我每天干完家务，就沿着草坪上已然踩出的路散步好几回。之后抱着东宝躺在芒果树下，让身体浸泡在日光之中。我紧紧闭起眼睛，一边沐浴阳光，一边倾听掠过树梢的风声、鸟们的振翅声、羊齿叶的摩擦声。植物浓郁的馨香把我包拢起来。这种时候我便有从万有引力中解放出来，得以稍稍离开地面。我轻飘飘浮在空中。当然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很久，睁眼就会即刻消失——只是当时的瞬间感觉。虽然明知如此，但那到底是心醉神迷的体验，毕竟我浮在了空中。
我知道，肖红过去爱赵志刚，爱得神魂颠倒，百依百顺，结果反而使他变得不冷不热。她早年性格活泼，感情丰富，充满爱心。自从上了岁数，她就变得脾气古怪，唠唠叨叨，喜怒无常。她看见他追逐公司里的漂亮女人，夜里经常从不同的地方被人送回家来，烂醉如泥，酒气熏天。起初，她心里非常痛苦，但并不抱怨，后来自尊心再也忍不下去了，就干脆不言不语，忍气吞声。
我当然也知道，肖红让我留下的原因，毕竟，我是她的外甥女，我是不会忤逆她的。与其让赵志刚找别的女人，不如找我，起码我不会吵闹，不会分家产，她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我和赵志刚都错了，温顺的女人会更让人疯。肖红真是蒲苇韧如丝，那张平静的脸，从来不动怒、不生气、不责备、不出格、为犯错、不高声说话、不哭闹、不叫、不喊、不急、不烦，所以，她总是能达成目的，而我不知不觉中成了一只可怜的应声虫。
每当周末若琳回来了，与肖红在一起的时候，让我倍感难受。有一次，她们对我的穿着打扮冷嘲热讽，她们就像在在对口词，在说书，在说相声。有时她们自己给自己抖起了包袱。开心了。有一次，两个人越说越快，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放肆。她们的嘴巴像马，像坦克，像冲锋。
那一刻，我仿佛被一声霹雳震呆了，怔怔地望着她们说不出话来。她们因为自己的话使我受到那样强烈的震动也一时愣住了，半响才颤动着嘴唇吐出几个字。我忽然一扭身跑开了。跑开几步又站住，转过身来看了她们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眼眶里霎时盈满了晶莹的泪水，终于捂上脸冲进了房间。
当房间的这一扇门一关，我的眼泪，无论如何，忍耐不住，抛沙一般，自胸前落将下来。因为我是太伤心了，不光是落泪，而且非哭出来不可，哇的一声，但只放出了一些哭音，自己立刻感到，这不是故意告诉她们自己受不了吗？于是一面用被角捂了嘴，一面将手臂枕着枕头，就伏在床上。
东宝很快就会爬会坐会走了，也许是东宝的可爱，让肖红变成了一个慈母。
就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肖红对东宝的用心和耐心程度远在照顾老赵之上。有时候，她会在连续辛劳的间隙里，下意识地想起东宝喊她妈妈的声音，于是这一声“妈妈”成了老少两人的秘密，也成了两颗心紧密相连的某种明证和暗示。每次，肖红想起那一声甜蜜的声音后，就会更加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因而也就更加激励她继续不停地往下做。
从此，肖红待我热情了起来，别墅里整天都有了欢声笑语。
前两年，硕士毕业的若琳出了嫁，豆子本科毕业也外出工作，肖红就一直把东宝当做自己的小儿子，一心都扑在东宝的身上。东宝是衣来伸手，饭来张食，养成了唯他独尊的性格。
每次看着蹣跚进出花园的肖红，我独自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想到肖红往昔对东宝的温爱，想到她为了抚养东宝长大所付出的种种辛劳，想到我们这些年来相依为命共同品尝的一切苦乐，我内疚了，不安了，再也坐不住了······
如今的肖红，年纪越来越大。我当年一心替赵志刚遮丑的初衷，后来一直被肖红猜疑的误解，如果我再不说，就恐怕永远也没有澄清和消除的机会。我被赵志刚冒犯这件事，我连肖芳都没说，所以它就像一把刀子插在我心上，至今那刀子也没从我心上拔出来。只不过被心肌紧紧地吸住了夹住了，不再流血了。要拔出这把刀只有靠肖红，所以我在这个合适的机会，对肖红说了。
肖红听后惊讶地问：“为什么当时没告诉我？”
我泪流满面说：“姨妈，我当时怎么敢告诉您啊？你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而我还想在这个家待着，若琳和豆子那时也还小，你们的事业也刚起步，我怕您承受不住。”
窗外是严寒的冬季，云层密布，狂风卷着雪头，呼啸着，翻滚着，遮天盖地而来。飞舞的雪粉，来往冲撞，不知它是拔地而起，还是倾天而降，整个世界混混沌沌皑皑茫茫，大地和天空被雪混成了一体。
在我的眼里，满世界都变得黑洞洞的，我却还要为已经高中毕业的东宝前程奔波，其实也是垂死的挣扎了，因为他已被肖红养成好吃懒做的德行是改不了了。一想到这，我突然就感受到一丝凄凉，心底浮起了酸楚和悲怆的气息。被它们包围了。无力回天的。这个别墅就是我的世界了。世界就是这样的。如此这般了。一点亮没有，一点热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生气没有。有的只是看不见的天，看不见的地，看不见的风，看不见的寒冷。还有，看不见的远方和明天。我就行走在黑暗中，一刹那都有点恍惚了。由于看不见自己，我都有点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自己了，或者，自己被放大了，被默认消融了进去。我慌忙立住脚，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疼的。我确信了，自己并没有被黑夜消融，还是存在的。这就是说，凄凉是真的，酸楚是真的，悲怆也是真的。混不过去。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可惜，不是的。
我闭目合眼。我仿佛置身于夏日海边，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质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也闪闪耀眼。涛声传来。涛声像被时间摇晃着，时远时近。我旁边坐着身穿淡蓝色半袖连衣裙的妈妈和姨妈，她们正看着远处的若琳和小妮子在画画。
我睁开双眼，原来我做梦了，梦见我第一次去沙滩的情形了，只是那些美好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贪图享乐，一定不会选择这样的捷径，就不会有这一段孽缘，我就不会辜负肖红对我的信任！我就不会让父母弟弟妹妹在亲朋好友中抬不起头来！我就不会连自己活得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但无论如何，我还是非常感谢这二十多年来肖红对我的包容！让我亲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我要好好报答肖红的恩情，我决定，在我有生之年一定会好好照顾年迈的肖红和赵志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