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君,真心求助,我的村子最近又出现诡异现象了!村子里多处地方总会出现一些不同长短的圆圈阵列,已经持续一个月了!我们村本来就有不少诡异的故事,求帮忙破解真相!我的联系方式XXXXXXXXXX】
“这条不错,小文你联系一下这个人,和大侦探一起去调查一下。”曾主管站在我身后说,不用回头看,我也能想象到他戴着黑框眼镜一脸认真的样子。
“好的。”我一边说一边佩服自己反应速度快,及时关闭了找工作的窗口,打开微信公众号后台,佯装每天上班对微信回复的例行阅读。
我时常感慨目前我所就职的这家公司究竟是怎样维持生存的,同时也感慨自己脑子的水量有点多,大学毕业放弃应届生的身份,来到这里干活。每天编写关于“真相”的微信。然而,我们又不是警察也不是调查记者,却总是在扮演野生福尔摩斯,通过网络发表猎奇事件的“真相”,久而久之,阅读量竟然也挺高,关注的粉丝数量也不少,之后就是主管的一些用这些流量来搞些赚钱的营生,居然也能养活公司,而政府好像对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这家“真相”公司一直在刀尖行走。
而这个曾主管说的那个“大侦探”就是这家公司的业务机密、核心竞争力(虽然没有人傻到和我们干一样的营生)。
我估摸着这时候大侦探应该还在睡觉,就先联系那个求助的人,把基本情况了解一下,好巧不巧的是这个人名字里也带个“文”字,叫俞小文,高一的学生,他所说的这个村子正好是我们所在省份与隔壁省的交界,从公司出发得花上半天才能到,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俞小文每次读书回到村里,总会发现村里的一些地方,比如水井边、石阶下、老树旁或者瓦片上,总刻有一些圆圈阵列,每行每列都不尽相同,像是暗语一般,但又没有什么明显的规律。加上微信后,他特意发来几张最近他拍摄下的图案:
水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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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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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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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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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住的老房子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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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圈明显是用工具一圈一圈刻画上去的,每个都不太平整,但大致是这个样子,同样的看不出什么规律来,也不像是小偷做的记号。俞小文还煞有介事地跟我说了几件,他们村以前发生过一些怪事,什么一户人家的男主人突然变哑巴啦、半夜诡异的叫声、奇怪的水声之类的。
听他的声音里听得出来,是我们微信公众号的忠实粉丝,特别想见我们的那个大侦探,正好时值暑假,希望我们来调查一下他们村的诡异事情。
我把情况汇报给曾主管,同时向他申请用车。
曾主管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从镜片上透出,问我:“小文,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自己做的。我听你的意思,他好像很想见到我们。”
“有这种可能性。”
曾主管低头摆弄了一会他的黑色钢笔后,打开抽屉,把公司唯二的一辆黑色大众钥匙给我,抬头跟我说:“那你们下午去吧,估计得明天回来了吧?你赶紧去催下小田,叫他赶紧起来,跟你一起出发。”
我点点头,心想,你怎么不去催。
小田就是我们的大侦探。曾主管喜欢叫他小田,而我一般叫他田哥,三十五岁,单身独居,好像有过一段婚姻,不过他对此讳莫如深,我也没好意思问,只是听以前离职的视频后期制作师说过。
午后,我将车开到田哥所住的旧公寓楼下,第三次打他手机,这次终于接通了,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一下,他那边懒洋洋地应着,跟我说下来了。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他楼下,他说就这公司这台破车的发动机和拖拉机似的,把他的美梦都吵醒了。
真的是,那我还打了三次电话。
半小时后,楼道口出现一具瘦高的稻草人,那四肢不协调的样子就是田哥,他顶着一头乱发,穿着皱巴巴的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还有一双茶色老皮鞋,慢悠悠地走到我车边上,打开车门上车。
车上我问他对这个事情怎么看,这些图案有什么意义吗。他左手拿着便利店里买的火腿三明治,右手拿着自己常用的一款国产手机,皱着眉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那种开车必须要和人聊天的出租车司机,于是把音量放大,开始放空,沉浸在速度与音乐中。
我按照俞小文给的定位,一连开了三小时,这段路程给我的感觉,就是逐渐驶离现代文明,或者驶向现代文明的下一个阶段,这他妈开过去,废土风格太浓重了,根本看不见什么郁郁葱葱的乡村风情,难以想象,在两个还算发达的省份交界之处还有这样的村落,像是被文明世界遗忘了一般。
“那边那个穿着蓝色校服,圆头圆脸的家伙应该是俞小文吧。”田哥说。
“估计是的,他说好到点来接我们。再前面就没有导航了。”
我把车开到面露惊喜的俞小文面前,示意她上车,但她看了眼田哥,面露犹豫。这时田哥主动换到后排,说“小文你坐,是到村的路程比较复杂吧。”俞小文点点头,坐上了副驾驶位置,开始给我指路。
“小文,没想到你是女孩子,电话里声音听不出哈。”我说。
“嗯,不过没关系,你们今天晚上还是可以睡在我家,我就跟我奶奶住。”她说。
没想到在电话里表现得这么兴奋的人,在现实里却是这么含蓄。
七扭八歪,尘土飞扬,一路颠簸,虽然只有20分钟的车程,但确实让我领会到了出门在外还是SUV好。我瞄了眼后座,田哥好像快要吐了。俞小文一路在跟我们说着村子的事情,在她小时候奶奶把村子里一些诡异事情当成睡前故事讲给小文听,后来小文上县城读书后,对村里的奇异诡谈愈发不以为意,但猎奇的心理业已养成,这次她在村里无意间发现这些圆圈阵列就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就像自己走进了童年的故事。
“我问了我奶奶,我说村里最近出现了好多别人画的圆圈。”她看着车窗外说。可见,虽然她对我们有些害羞,但仍是个充满交流欲望的孩子。
“我奶奶又说,又来了又来了,小文啊,好好读书,早点离开村子。”
“啊,你奶奶后面说得没错,读书很重要。”我附和道。
之后陷入了沉默。
到了村口,村口斜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贴着三张白纸,每张纸都用黑色的水笔写着一个字,连起来是三个字:东秀村,木板下方竖着一根木棍作支撑,木棍插在隆起的沙土里。这个牌子,看起来像是新做的。我用手机拍了张照片,之后在制作微信时使用。
“这是我特意做的,文哥,田哥,给你们拍照用。”俞小文说。她这一说,不仅让我又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的自导自演。
“哦,不错不错。”田哥一边抽烟一边附身看着木板,又眯着眼睛看向远方的几户人家。
我们把车停在村口附近的空地上,跟着俞小文进村,想在晚饭前先把有圆圈阵列的地方给看了。车里后备箱里还有可以扛在肩上的摄像机,我照例准备拿出来和田哥扮演调查记者时,田哥却叫我不要拿了。
村子很破旧,没有生机,能看到田里有种植作物,但村道却是泥泞不堪,瓦房也看上去年久失修的模样,一路上几乎外出有人,偶然有几个老头老太在自己屋子前面纳凉,看到我和田哥两个生人就怒目圆睁,露出一副惊恐的模样,而不知从哪传出来的几声老狗的叫声,更村子显得更加萧索。
我本着敬业的精神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机拍拍照片、拍拍视频,田哥叼着烟,又皱着眉头,在他的小记事本上边走边涂写。
水井边、瓦片堆上、无人住的老房子墙壁上圆圈的阵列和俞小文拍摄的一模一样,但每个地方的深浅却不尽相同,水井边上的圆圈阵列较为刻印较浅,像是用没有墨水的笔直接画上去的,也比较淡,瓦片堆上的则已经模糊了,刻印最深的老房子的墙壁上的那些阵列,灰白的圆圈,我估计是用螺丝刀划上去的。俞小文又带着我们去看了其他两处,她最早发现的画有圆圈阵列的地方,一处是枯树枝干上,另一处是另一所房子的墙壁上,这两处地方的圆圈都比较淡,而且都已模糊不清,我有点好奇,问她这两处地方没有拍,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她的手机是最近从同学那里借来的,这是她县城的同学最近淘汰的手机,当时她还没有手机。
尽管只有五个地方,但这一圈走下来,我已经饥肠辘辘,又热又累,我看田哥那样子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反而俞小文兴致勃勃。我只好先开口问她家大概几点吃饭,俞小文抬头看看西落的太阳,让我们跟着她,差不多回去就可以吃上饭了。
晚饭与我设想的不同,用大铁锅炖出来的鸡肉特别鲜嫩,柴火焖煮的饭也软糯可口,俞小文的奶奶一个劲地招呼我们多吃点,但任凭我们无论劝说,小文奶奶都坚持不上桌,俞小文自己也吃了很多,看得出要么是真的饿了,要么平时吃得不会今天这样丰盛。
饭后,田哥站在门口抽烟,我突然觉得他这一身衬衫皮鞋西服裤的瘦高形象在村子的环境里显得特别突兀。
烟灭后,田哥走向我们。
“小文,晚上我想去拜访一下这三家。”他打开笔记本。上面画着村子大概的地形和有圆圈阵列的点位,他将出现圆圈阵列的点位连成了一个大圆,大圆内有三户人家。
天色渐晚,我们走在路上,田哥告诉我和小文,他直觉这些圆圈是村里人干的,而且这个大圆所包围的这几家之中的人干的,但他却解释不出为什么。对此我早已习惯,跟田哥共事以来,我多次见识过他强烈的直觉,不一定准确,但一定是在真相附近。
俞小文跟我们说这三户人家其实只要去一家就可以,三户人家里其他两家早已搬走,只只剩下最破的那屋里有个独居老人,老人也姓俞,至于叫什么就不得而知,在她小的时候,她奶奶就跟她说过少跟这个老头接触,老头生性乖僻,特别是前些年老婆死了之后,更是变了个人一样,深居简出,只靠低保过日子。田哥问小文,那老人的小孩呢。小文摇摇头,说小时候她家有次在露天吃饭,凉风习习,正吃得惬意,突然看到那个老头叫喊着杀人啦跑到他们那,领口好像还有红色血迹,后面是他儿子拿着菜刀追着他,一桌人齐齐地望着他们,直接两个人身影消失在田野尽头,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老人的儿子了。
“看来是个可怜的人。”我下着结论说道。
很快就到老人的屋子面前,这时候俞小文却躲到了我们身后,让我们敲门。田哥敲了三下,我也敲了三下,频繁但是有礼貌有节奏地敲门。但是对老人来说却是困扰,老人面带怒气地给我们开了门。门一开,一阵酸臭的味道呛得我咳嗽了起来。
“大叔好。”田哥脸上挂上笑容,从门开的缝隙里,递给老人一支烟。
老人接过烟,瞅了一眼小文和我们,又把门关上了。
“诶这老头”我刚想上去敲门,却被田哥伸手制止了。田哥让我和小文去圆圈阵列周边的几户人家问问,他在这附近再逛逛想想。
“文哥,你说田哥为啥支开我们。”路上小文问我。
“不知道,不过他就是这样,有些独狼的性格。认准了一些事情就往死里钻。”我说。
“所以田哥是觉得这些圆圈是这个老人画的吗?”
“应该是吧,不过我们也再去跑跑,说不定有新发现。”我掏出伪造的记者证,准备故技重施。
“我还以为你们会像柯南似的。”
“那怎么可能,都是跑出来的。多跑多问多搜集信息,再拼凑成真相的样子。”我想着我的工作流程说道。
“真相的样子”小文缓慢重复道。
“嗯,说到底,我们也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社,只不过是在扮演侦探。”也许是夜色与疲惫,让我在这寂静的村庄里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就把内心想的都说了出来。
“不过我们还是会努力寻找真相,不辜负你们的喜欢。”我差点就忘了走在我前面的是我们微信公众号的热心粉丝,急忙补上一句。
佯装记者,走访了几户人家,询问村里最近出现的圆圈阵列,得到却是大家关爱傻子的眼神。没人好奇,没人在意,也没人承认。我这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走了一圈回到老人的屋子前时,田哥已经不见了。我微信问他人呢,他跟我说在老人家里,让我们在外面等他吧,记得站在远点,轻点声。看来,今天不用过夜在这里了。
小文看样子有些累了,蹲在地上。我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她爸妈是不是进城打工了。她嗯了一声,好像刻意敷衍我这个话题。但片刻后,她又主动开口跟我说,之前她提到过的村里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变成哑巴的就是她爸爸。啊,我像个单细胞生物一样说道。小文说,自从她爸不说话一年后,她妈就离开了村子,不久她爸也离开了。那时候她还小,她脑海里把她爸爸变哑巴的这件事混入了她奶奶的诡异故事集中。
“但是为什么会变哑巴呢。”田哥在车上抽着烟说。
“在外面小文跟我说,她有段小时候模糊的印象,她爸以前爱酗酒,有次喝多了在家哭,那次小文奶奶实在受不了,大声责问他爸一个男人在哭什么,他爸哭喊着对她奶奶说我在哭我可悲的一生。”我在茫茫夜色里开着车说。
“所以,小文直觉上是觉得她爸突然变哑巴,是一个男孩在跟妈妈生气。”田哥说。
“应该吧。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个老头会给你开门。”
“就像一个男孩吃过一块糖之后想再吃一块,而且他知道这次不吃就没有下次了。”田哥继续他的叙事比喻。
“你说,这么一个老人,每天出来画圈,就没人看到吗?那个俞小文是不是知道啊。”我脑子里想了很多,想起小文最后和我们告别时的模样,她稚嫩而土气的脸庞渐渐融于夜色之中,好像更多的是不舍。在我们上车之后,她还是长久伫立在那块贴着“东秀村”的木板旁边,我在后视镜里望了几次,看着村子在黑暗里逐渐坍缩成一个点。
正当我思绪开始漫无边际混杂着抒情时,耳边传来了大侦探错落有致的呼噜声,与田哥共事这些年来,我好像没见过田哥有什么感慨的时刻,仿佛他的快乐就在于用他惊人的直觉来解谜,我想,若是换做他的那些比喻来说,就是小孩手里有把无比锋利的刀,不断找着坚硬的东西,体会用刀劈开的快乐。
进去之后,田哥跟老人说了很多话,但交流效率甚低,机智的田哥打开了录音笔,把听懂老人的话这一苦差事交给了我。田哥在老人家里拍了不少照片,老人家里张贴着不少照片,有男人的照片,男人的照片下方也是许多的圆圈阵列,还有女人的照片,下方还是很多的圆圈阵列,男人应该是他儿子,女人是他的老婆,以及一些合照,此外有很多很多的圆圈阵列。桌子上有一把旧螺丝刀,应该是“作案工具”了。
通过整理录音,我大概得知,老人内心悲痛,这些圆圈阵列就是他写下来的抒情方式,但是因为不会写字,他只能用螺丝刀画圈。例如,老婆我想你了,这一句六个字音,对老人不会写字只能靠画圈来记录这个思念的声音“○○○○○○”,圆圈的深浅也许表示着当时情感的浓度,就像音乐的音符,或者诗词的韵律。而这村子像是文明之外的世界,光所无法抵达的角落,这些圆圈阵列就像是失去了声音的人们内心所承载的深哀巨痛。
我将录音整理成稿,开始我在这一份工作里最享受的时刻——编写微信,我把离开村子时拍的照片放在微信文章开头,那是夜色最浓烈的时候,黑暗像是远处屋村的破损里生长出来,在文章的下方,我截取了三句里尔克的诗歌: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那么孤单,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
大路缓缓地延伸进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