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醒了
>连续十七天,我都准时在凌晨3:21醒来。
>床头的电子钟泛着幽幽红光,像一只永远不会闭上的眼睛。
>直到今晚,我发现钟的显示变成了4:36,心跳骤然加速——这本该是我熟睡的时间。
>而钟的下面压着一张来自我自己的纸条:“别出声,它在卧室里”。
>我僵硬地转动眼球,借着钟的红光,看见妻子正坐在床边梳头。
>一下,又一下,梳齿刮过头皮的声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可她明明是短发。
第十七夜。
眼皮像被什么无形的针线猛地一掀,冰冷的清醒感瞬间灌满颅腔。黑暗压下来,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吸音的绒布质感。
意识回笼的第一件事,不是呼吸,不是心跳,是视线本能地、不受控制地滑向床头。
那里,电子钟的数字幽幽地亮着。
3:21。
血一样的暗红色,每一道笔划都像凝固的血管,焊死在那个精准的刻度上。那光不算刺眼,却沉甸甸地压进视网膜深处,像一个永恒的、拒绝闭合的瞳孔,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记录着这第十七次毫无道理的惊醒。
胃里泛起一股熟悉的涩意,混杂着睡眠被再次精准腰斩后的虚弱和烦躁。喉头发干。我试着吞咽,喉咙肌肉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合页。又是这个时间,分秒不差。十七天了。医院查不出任何问题,安眠药只能换来更沉重的昏沉和更准时的惊醒,妻子的安慰听起来也渐渐变得空洞,裹着一层敷衍的薄膜。
空气凝滞得如同油脂。卧室里只有我粗重起来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撞在死寂的墙壁上,弹回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回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光,世界缩小的只剩下这方黑暗,和黑暗中这一小块不祥的红色印记。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
期待有什么不同,哪怕只是跳了一分钟,也能证明这见鬼的规律并非铁板一块。
没有。3:21。纹丝不动。
绝望像细小的冰针,顺着脊椎缓慢地爬升。我几乎能想象出明晚,后晚,大后晚……往后无数个夜晚,我都会像一具被上好发条的木偶,在这个该死的钟点,被无情地扯出睡眠,被迫面对这片吞噬一切的、没有任何声响的寂静,面对这只永不阖上的红色眼睛。
时间在这种绝对的清醒里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拖着粘稠的尾巴,缓慢爬行。我不知道盯着那红光看了多久,几分钟?还是仅仅几秒?思维开始涣散,在那片单调的红色里漂浮。
直到一种微弱的、几乎被生理噪音掩盖的异样感,像水底的气泡一样悄无声息地浮上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是钟,钟还是那个钟,3:21。不是房间的布局,模糊的轮廓都在老位置。也不是身体的感受,除了心脏因为持续紧张跳得有点发闷。
是一种……更虚无缥缈的感觉。一种存在于感知边缘的,极其细微的“错位”。
像一首听了千百遍的歌,某一个音符忽然微妙地走了调;像一幅看惯了的画,某一处熟悉的色彩悄悄发生了变化。你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但就是知道,不一样了。
我屏住呼吸,试图捕捉那丝转瞬即逝的异常。听觉在黑暗里被放到极大。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轰隆隆作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妻子就睡在旁边,她的呼吸声呢?
平时她总会有一点轻微的、规律的鼻息。
此刻,我身侧的那片黑暗里,没有任何声音。空得像是……什么都没有。
心脏莫名地蜷缩了一下。
我僵躺着,不敢动弹,连眼球都不敢转动,生怕一点微小的动作就会惊破这脆弱的平衡,放出什么无法想象的东西。全部感官却像绷紧的雷达,疯狂地扫描着四周的黑暗。
那不对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不是声音,不是气味。是……“存在”本身。这个空间里的“存在密度”变了。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沉默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正填满了卧室的每一个角落,冰冷地注视着床上僵硬的我。
它的注视,比电子钟的红光更沉重,更……具有实体感。
冷汗瞬间沁满了额头,沿着太阳穴滑落,冰凉的痒意,我却连抬手去擦的勇气都没有。
我必须知道。我必须确认。
被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和病态好奇的力量驱使着,我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扭动仿佛生了锈的脖颈。
视线极其艰难地从那片凝固的红色数字上剥离,移向身侧——
枕头是陷下去的,保持着人躺过的形状。
但上面是空的。
妻子不见了。
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尾椎炸开,席卷全身。她去哪了?上厕所?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大的恐惧吞没——那刚才感觉到的“存在感”……是什么?
就在恐慌像潮水一样快要淹没我的头顶时,我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床头柜。
电子钟的下面。
好像……压着个什么东西?
一小角白色,不同于深色木质的柜面,被那暗红的光芒映照着,边缘泛着不详的血色。
那是什么?我睡前肯定没有这个东西。绝对没有。
心脏疯狂地撞着胸腔,咚咚咚,声音大得几乎要炸开我的耳膜。血液全冲上了头顶,又在四肢末端冰冷地褪去。我猛地伸出手,手指颤抖得不像话,几乎是痉挛着摸向那一小片白色。
指尖触到一种粗糙的纸张感。下面似乎还有更厚实的东西。
我捏住那角,猛地一抽!
一张对折的便签纸。下面压着的,是我的老式浪琴怀表,我祖父的遗物,平时绝对舍不得拿出来用,更不可能随意放在这里。
谁放的?!
妻子?她放这个做什么?还压在钟下面?
巨大的困惑暂时压倒了恐惧。我颤抖着展开那张纸。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用我最熟悉的那支派克钢笔写的,墨迹甚至还没完全干透,在红光下泛着潮湿的、暗哑的光泽。
可当我看清那行字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笔迹……
扭曲,慌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力度,几乎划破纸背。
但那毫无疑问,是我自己的笔迹!
纸上写着:
“别出声,它在卧室里。”
轰的一声,大脑彻底空白。冰冷的恐惧像实体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攥得我眼前发黑,几乎要窒息。
它?它是谁?!
纸条在我指间剧烈地抖动,发出窸窣的轻响,在这死寂里却如同惊雷。
就在我被这来自“自己”的警告震得魂飞魄散之际——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摩擦声,猝然割开了凝滞的空气。
声音来自……床尾的方向。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锁死,血液冲刷的声音从太阳穴狂涌退去,世界变成一片绝对寂静的真空。只有那双眼睛,因极度惊悸而暴睁着,不受控制地、一寸一寸地挪向声音的源头——床尾那片更浓重的黑暗。
电子钟的血光力所能及的范围在那里变得稀薄,勉强勾勒出一个坐在梳妆台前的人形轮廓。
是妻子?
她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我刚才看过去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
那轮廓一动不动,僵硬得像一尊摆错了地方的雕塑。
紧接着,那声音又来了。
咔哒…嘶啦……
一下。缓慢得令人头皮发麻。是一种干燥的、极具韧性的东西被强行刮过另一种紧密排列的硬物的声音。黏腻,又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咔哒…嘶啦……
每一下,都像刮在我暴露的神经上。
借着那片稀薄的、不祥的红光,我终于看清了。
她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我送她的那把檀木梳。梳齿密集。
她正举着梳子,一下,又一下,梳着她的头发。
动作僵硬,匀速,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和冷漠。
可——
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冲上天灵盖,炸得我头皮发麻,几欲尖叫!
她明明是短发!利落的齐耳短发!就在昨天,我陪她去剪的,她还抱怨发型师打薄得太多了!
短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梳出这种声音?!这种需要长发才能产生的、梳齿被发丝缠绕摩擦的滞涩感?!
咔哒…嘶啦……
那声音还在持续,不紧不慢,在死寂的卧室里被无限放大、拉长,填满了每一寸空气,钻进我的耳朵,刮擦着我的骨头。
她背对着我,肩膀随着梳头的动作一下下耸动,投在墙上的影子被红光扭曲、拉长,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用剧痛强迫自己把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咽了回去。别出声!纸条上写着!别出声!
眼睛因为瞪得太大,已经开始发酸、发干,泪水不受控制地泌出,模糊了那片骇人的景象。
但视野却变得异常清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梳齿刮过“头发”……刮过头皮……
一下。
又一下。
永无止境。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几秒,也可能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我僵在床上,像一块被扔进冰窖的石頭,连眼球都无法转动,只能看着那机械重复的梳头动作,听着那放大到极致、钻心蚀骨的刮擦声。
然后。
那梳头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了。
举着梳子的手臂,凝固在半空。
整个房间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仿佛那持续不断的梳头声才是维系这个世界平衡的唯一支柱,而现在,它断了。
我心脏停跳了一拍。
她……不,是“它”……那个有着我妻子轮廓的东西,那颗头颅,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我这边转过来。
颈骨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像是久未上油的轴承。
我先看到的是梳妆台镜子里映出的侧影,被红光染得一片血红。
然后,是真正头颅的转动。
角度越来越大。
我看不到她的脸,她的五官还隐在阴影里。
但我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粘腻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我的脸上。
它在看我。
它知道我是醒着的。
它知道我在看。
我猛地闭上了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闭紧!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抖一下!
装睡!必须装睡!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怖如同冰海,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在断裂的边缘疯狂颤抖。
它看了我多久?
一秒?十分钟?
我不知道。我只感觉到那视线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来回巡弋,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破绽。
就在我几乎要窒息,肺部开始灼痛,心脏快要挣脱胸腔的那一刻——
那冰冷的注视感,倏地消失了。
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然后,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它不是走向门口。
它是……朝着床这边走来。
一步。
两步。
越来越近。
我能感觉到一个阴影笼罩了下来,隔着眼皮都能感知到光线的变化。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陈旧檀木和某种陌生腥气的味道,幽幽地飘入我的鼻腔。
它在床边……停住了。
它就站在我旁边。俯视着我。
我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冰冷,僵硬,连最本能的颤抖都被意志力死死锁住。全部意识都凝聚在眼皮那薄薄一层皮肤上,祈求它们不要出卖我。
时间再次被拉成细丝,每一秒都伴随着心脏被捏碎的风险。
然后。
我感觉到——
一缕“头发”?不,是某种细丝状、冰凉柔韧的东西,轻轻地、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脸颊。
带着死亡的气息。
一下。
又一下。
像情人缠绵的爱抚,又像屠夫在丈量下刀的位置。
我再也无法承受。
积聚到顶点的恐惧如同崩断的弓弦,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我。意识沉入无边深海的前一秒,我仿佛又听见了那遥远而清晰的——
咔哒…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