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战死沙场,就意味着一个家庭中,可能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失去了父亲,有人失去了兄弟,有人失去了儿子,也有人失去了朋友。虽然只是一个人死亡,但却有很多伤口在流血。在中国的诗篇中,很少能看到那种阿喀琉斯式的英雄,即便是那些歌颂战功的贵族诗篇中也很少有类似的描写。此外,对于战争场景的描写也是充满了节制。这些诗篇最能够表达一个时代的人们对战争的态度和评价。接下来,我们来看这首具有风诗情调的《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指“雷声”,“阳”指“山的南面”。这里的“南山”应该是终南山。终南山的南边传来了殷殷的雷声,很可能象征着南方发生了重大的事变。“何斯”指“何其”,“何”“斯”都是语词,“违”指“离别”,“遑”指“怠慢”。没有一个人敢有所怠慢,也就意味着事情并不简单,每个人都在紧张的状态下,很有可能是发生了战争,国家开始全民动员。“振振”,《毛传》解释为“德厚也”,这是将本诗做了另外的解释,而在《诗经》中出现“振振”通常都指“男子英武有为的样子”,“君子”指“外出的丈夫”。过去学者将这首诗理解为思妇诗,女子听到南方响起了殷殷的雷声,心中紧张出征在外的丈夫,期盼着他能够早些回来。但是在上博简中发现的《孔子诗论》是这样记载的:“如此,何斯?矫之矣。离其所爱,必曰:“吾奚舍之!宾赠是也。”“何斯”指代《殷其雷》这首诗,“矫”在这里指“酒爵”,人们在离别所爱之人的时候一定会说“我怎么舍得呢?”这在宾赠诗中常常出现。
如此一来这便不是一首思妇诗了,而是离别时候的赠别诗。丈夫还没有离开,就说“归哉归哉”,由此就可以看出周人对待战争的态度了。丈夫即将出征,妻子并没有嘱咐他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建功立业,而是期盼他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这仍然是站在平民的角度去表达了对待战争的态度。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第二章的主旨与第一章相同,“遑息”与“遑”都指“怠慢”,也就是说在这一时刻没有人敢有所怠慢。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遑”指“闲暇”,“处”指“安居”,根据金文的字形“处”字很像一个人坐在床上的姿势。在《采薇》篇中有“不遑启处”,“启”应该是“跪坐”,“处”应该是比较不那么正式的坐姿,“启处”合成一个词后指“安居”。
《殷其雷》这首诗从家属的角度去表达对待战争的态度,作为礼乐的诗篇,角度变化非常之多,情感也是非常接地气的。《殷其雷》与《击鼓》都属于国风,但前者时间较早,是王朝直属地区用来抚慰、体恤战争中的家庭的一个作品。
《小雅·鼓钟》
它并不是典型的战争诗,但却与战争有关,是用以安顿战争中阵亡将士的灵魂的,也可以说这是中国最早的军事上的安魂曲。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鼓”在此处是动词“敲击”,“将将”指鼓声,“汤”指“浩荡地流淌”,“忧心且伤”就是指“伤心”。 “淑人君子”在这里指“君子”,“淑人”指“善人”,“允”指“实在的”,“怀”指“怀念”。诗歌的第一章就显现出一种忧伤的调子,周人在淮水边击鼓,怀念逝去的人们。
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喈”指鼓声有些哽咽,“湝”指流水的声音,“不回”指“不邪”。
鼓钟伐鼛,淮有三洲,忧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犹。
“伐”指“敲击”,“鼛”是一种大鼓,《诗经》中有“鼛鼓弗胜”,敲击大鼓用以调动大众。“淮有三洲”用来指淮水上的三个小沙洲。清代学者陈奂是研究诗经的大家,著有《毛诗传疏》。他认为此处位于淮水和颍水的交界处,在今安徽寿县。“妯”指“悲伤”,“犹”指“如,若”,“不犹”指“他人比不上,不同寻常。”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
“钦钦”形容钟声,琴、瑟、笙、磬也都同时演奏,“雅”指中原音乐。在古汉语中,“雅”有“正”的意思,在有些文本中 “雅”通“夏”,即夏王朝。雅乐实际上来自于夏人的故地,即今河南洛阳一带,包括陕西、山西的一部分。“南”指南方的音乐。有学者认为《周南》《召南》就是周王朝自北而南所吸收的南方音乐。“以雅以南”就是指在淮水边所演奏的既有北方的雅乐,也有南方的民乐。
“籥”是一种竹制的三孔乐器,古人拿着它边吹奏边跳舞。“僭”就是“乱”的意思,如果大臣用了君主的理解,则称为“僭越”,在这首诗中“僭”指“不按次第”。通读过这首诗后我们并不太清楚它所讲的是什么。根据《毛传》的观点,这首诗是“刺幽王”的。但幽王在淮水一带的活动,文献中并没有记载,于是又有人认为这首诗说的是周幽王在太室山一带的活动。然而从地理位置上看,太室山一带离淮水尚有一段距离,并且周幽王在太室山一带的活动也没有确切的文献记载。汉代经学家郑玄在注释“纬书”的过程中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昭王时,《鼓钟》之诗始为作。”也就是说《鼓钟》这首诗是周昭王时期创作的。清代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也写到昭王南巡,由淮水进入汉水,做了这件事。但这首诗为什么“忧心且悲”依然很难解释清楚。日本学者白川静认为《鼓钟》这首诗是一首挽歌,是“行临淮水葬人”的诗歌。但他并没有讲清楚这首挽歌的背景。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王,武王、成王、康王之后就是昭王,他实际的统治时间是二十年。根据文献记载,在昭王在位第十五年的时候曾经对淮水一带的人群进行了长期的征伐,应该说有很大的伤亡。当我们把《鼓钟》放到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就能够明白,这首诗实际上是唱给那些阵亡的将士们的。这首诗作于西周早期,它并没有写战争,却跟战争有着密切的关系。据我近几年的研究,西周诗歌创作的高潮期在穆王、宣王时期。在此期间《诗经》的创作刚刚有了一些变化,从早期的较为简单逐渐变成略微复杂的诗歌格调。从《鼓钟》的风调也可以看出这是从早期向中期转变的时期。昭王时期周朝已经建国六十多年,到了穆王时期已是百年,在中国历史上,凡百年间总会出现一个鼎盛的时刻,这样的时间跨度内在文化上往往会出现大的变化。比如,周穆王好大喜功,制礼作乐;汉武帝时期汉代文化自成面目;唐朝在玄宗时期达到了一个鼎盛。在历史上总有这种“百年现象”。
我们再来看《鼓钟》这首诗,因为这是唱给死者的,他们来自中原,是王朝的战士,所以要用雅乐。但他们又阵亡于南方,所以要用南乐来为他们安魂。由此我们便能看出这首诗的性质,它是礼乐的诗篇,是对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哀悼。它是唱给那些为国捐躯的人,称他们为“淑人君子”,并且“永志不忘”。这比那些贵族诗篇宣扬自己的显赫战功更富于人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