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换登机牌的时候,值机人员问,想坐哪里?我还没反应过来,领导探过来说,要靠走廊的。哦,两个都是么?还是要挨着的?
看她手很快地就要敲键,我赶紧说,另一个要靠窗户的。
领导很务实,选个靠走廊的座位,进出方便,拿行李也方便,一旦有事还可以很快脱离。
而我很务虚,进出不方便?没关系,我不进出,厕所也不去;拿东西不方便?需要的东西事先就搁身上;一旦有事?……呸呸呸!
我就想看看景,仅此而已。
有什么看头?
其实我只是不想错过一次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的机会。
长时间的呆在一个环境里,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傻,因为他的眼界被封闭了,思维也就被禁锢,所构想和运筹的,所殚精和竭虑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环境里的事道,所追求和满足、摒弃和羞耻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圈儿里的荣辱,忙忙碌碌的挣扎奔命了一世,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整得那点事,不过是蝇营狗苟,不值一哂。
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所以我要去爬山,而且要爬就要到爬到顶;所以我要去看海,而且要在雷电交加的夜晚看海;我所需要的,是不同的视角。
飞机就为我提供了如此方便又如此独特的视角,而且是这样极高的角度。
看到了什么?
坐飞机的里程并不多,但时间还蛮全的,清晨,白昼,傍晚,入夜,看到的景象也不重样,艳阳高照,浓云迷雾,电闪雷鸣,月色如洗……不重复的不仅是舷窗外的世界,还有它们带来的震撼。
当然,是否震撼,完全取决于看它的人。坐飞机的人多了,对此熟视无睹的人也多了,你大可以镇定的瞟一眼窗外,然后拉下遮光板,眯上眼打个盹,心里无奈着飞行的无聊。
毕竟还是有些人不是这样的。
刘白羽先生曾经描绘过在飞机上看到的日出,看到黑暗至极致时酝酿并瞬间迸发萌生出的新世界,他被震撼了,用作家娴熟高超的笔调,充满兴奋和希望地盛赞这新生的寰宇。于是蔚然而成文。
文起于心,而超然于心,寄之于物,而不滞于物,不羁于我,而达乎天地,歌之于时,而立之万世,此谓之卓文。
不敢妄自比拟前辈大家,只是无意中共鸣了某些契点,亦想文之以为印证。只是自认为没有普度众生的觉悟,达不到大乘佛法的境界,充其量也就是模仿北禅,在渐悟中不断完善自我心灵的净化。所以,有震撼,是因为不完善。
(二)
山东的公路建设是全国闻名的,高速公路几乎通到了每个县的每个乡;且路宽车少,按照同事的形容,笔直的开可以飙到240迈。去机场的路上,我还没有在意,可能是路边飞驰而过的风景过于类似和熟悉,也搭上天气已经非常炎热,我懒散的瘫在后座上躲避着阳光,听司机师傅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侃;而后同样懒散的上了飞机,坐在我一成不变的靠窗座位。
飞机腾空了,我合上书,关掉音乐,视线转向窗外,等待着这次的飞行能够给我何种的视觉冲击。
原本是路边低矮的灌木和庄稼,毫不起眼,就在一瞬间,幻化成眼前壮观的华北平原。时令刚巧是小满,初茬的庄稼的已经饱实待收,一波一波碧油油的绿浪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像油画的颜色一样鼓鼓的覆盖在大地上,满眼充斥着令人舒适的绿色。一条高速公路(视线中只有这一条)蜿蜒着自然的曲线,穿过这片绿色的平原,向远方的未知延伸。飞机在爬升,路也在视野的尽头继续延伸,看着它穿过田野,穿过河流,穿过城镇,绕过山峦,终于在不可捉摸的天地交界处隐去。
很平常的景象,为什么心中的触动令我无法动弹?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一个高度上看,我仍旧会只是认为,路就是那么回事,并排的两三个车道,被枯燥的白线划分的分明,路边永远是低矮的灌木和一成不变的庄稼地,毫无新意,毫无动力,毫无目的。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走在路上,不在乎要去的终点在哪里,在乎的,只是路边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那么,如果路边的风景不过如是,在乎的已经不在了,心情还能继续、脚步还能走得下去么?
眼前的天地似乎在说,继续踏实的走下去吧,
其实已经走出了非常壮美的路,只是自己没有发觉而已;
看似枯燥的,其实是精彩。
(三)
Time 9:30 p.m. Date 31th July 2007
在延误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之后,飞机在满天电闪雷鸣的雷雨中,开始在跑道上加速,起飞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的亲近雷电。
在海滩的时候,没有任何的依凭,只是站在礁石上,就已经被越来越迫近的闪电震颤的站不住身子,顷刻间就败下阵来。而现在,闪电就在眼前,自己坐在舒适的靠椅上,置身于灯火通明的庞大的机舱内,虽然飞机颠簸得厉害,却冲淡了恐惧感。旅客们很安静,或读报或小憩;我也很安静,侧身靠在座背上,凝望舷窗外冥神与雷神的战斗。
乍看上去,窗外根本就是冥神的天下,无边混沌的黑暗裹挟着一切,连机翼上的航标灯都如同油灯一样在风中摇曳,飘忽欲熄;
这时雷神出击了,拿出雷锤只一击,一道闪电从漩涡的云顶直劈下来,瞬间的光明彻底驱散了天地间的混沌和虚无,还原了被混沌和虚无掩盖的真实,就像凡尔纳笔下永不可见的月球的另一面突然现身,毫无预兆,在我眼前呈现出只存在于刹那间的、只应属于神的景观:
翻滚的雨云像狂风助阵下的大海,打着卷曲的巨浪,汹涌澎湃的相互冲撞;巨浪的间隙处,借一瞬天光,透出大地上密如繁星的万家灯火,好像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蒂斯被神秘的力量唤醒,正从海底升起。才一眨眼,都消失了……
又是一道闪电,眼前变成了战场,伊阿宋播种的恶龙的牙齿已经生长出铺天盖地的钢铁的庄稼,正在混乱的厮杀,英雄在其中灵巧的左右逢源,斩杀邪灵,一个人进行着那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转眼又消失了……
又是一道闪电,这一次,是龙与犼的搏斗,漫天的龙,又好像只有一条巨龙;遍地的犼,又似乎只有一只狂犼,在旁若无人的厮咬,巨齿交错,利爪互抵,怒息喷薄,必致对方于死地方休……
似乎雷雨将要过去,闪电的频率越来越低,渐渐消失,天地又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等了一会,窗外再不见动静,我于是转而去看报纸。等到我再转过头,赫然发现,云层已经在视线的最底处,不再汹涌澎湃,而是绵绵延延,宛若静海。上方,一轮皓月当空而悬,银白的月光撒播千里。飞机终于冲破了积雨云,进入了平稳飞行状态。
我关掉头上的顶灯,任月光尽情倾洒在身上,体味这一刻少有的喜悦的平静。
瞥了一下四周,人们都在安睡着,未发觉并且就算发觉了也可能根本不会在意发生了什么。
我笑了,为有幸于所见。
那晚,夜梦雷锤在手。
(注:《述异记》记载,“东海有兽名犼,能食龙脑,腾空上下,鸷猛异常。每与龙斗,口中喷火数丈,龙辄不胜。康熙五年夏间,平阳县有犼从海中逐龙至空中,斗三日夜,人见三蛟二龙,合斗一犼,杀一龙二蛟,犼亦随毙,俱堕山谷。其中一物,长一二丈,形类马,有鳞鬣,死后,鳞鬣中犹焰起火光丈余,盖即犼也”。)
(写于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