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

(学年论文副产品。大量夹带私货/闪念/心境,绝!非!历史小说。)

“最适合写作的不是乐音,而是杂乱的、最寻常的那些:纸团被扔掉的,倒水的,甚至你写字本身发出的。它慢慢变成一种躁动的序列,而你开始有节律地循着它表面的稳定往前走……不,你太严肃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年迈的诗人懒洋洋地敲着椅背。从我坐下到现在,他一直在更换坐姿。在这个无害的春天下午里,这张脸上每根皱纹好像都不知如何安置;他吸了吸鼻子,“你该问些问题。”

我把羽毛笔深深地插进墨水瓶里;面前的纸上还空无一字。

他的健康不容许多次见客,我只有今天下午。然后,我将花几个月来整理谈话稿,从皇家书阁调阅其他人的记录;我将用传记给这段历史拧出一段线索,献给即将加冕的新皇。对于加冕,我不确定他怎么想。他是某次征服的战利品,效忠的王朝早已灭亡,其替代者也即将步其后尘:帝国南北分裂已久,如今局势大体落定,所有人都在心惊胆战地猜测着自己究竟有多接近统一。

“您的故事,远多于我能问的,”在书斋的静寂里,我尽量谦逊地鼓励他,“听说您不久前刚为一位将军写了墓碑?我们可以从它说起。”

“啊,你们最喜欢的东西……”

他想说的无疑是——"你们北人"——最喜欢的东西:碑。

1.碑

我有点能理解你们为什么喜欢它。这块方方的石料在一切领域里划分阴阳。故事因为托付给匠人、托付给这种书体而固定,传主的死亡则是最好的内证——但我的挚友去世时,我没写任何碑,或者志铭。

他出身南方最优容、也持续最久的世家,从最清显的官位做起,不断和望族联姻,甚至被皇帝本人赏识。你从没到过南方,也没听说过……在一朝又一朝的更替之后,那七十年,我们安宁无事。把这些年拦腰斩断的,是从你们北方过来投降的人,一个叛贼,他背叛你们后随即又背叛了我们,毁掉了宫城。在这场动乱里,我的挚友很镇静,至少,在一败涂地之前,他管住了自己的部下;而我逃了,投奔手握兵权的藩王。藩王后来平定叛乱,成为新的皇帝,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你们的军队很快来了,杀掉藩王并把我们都带到北方。我和他在南方交集不多,到这里却因为文采并称,在各种需要写诗、颂圣和只能高谈阔论的场合相遇。我能为他写什么呢?我为你们的贵族和重臣写过无数碑文,每种都是同样的格式:家世、当官经历、性格,连典故也一用再用。他的经历几乎就是我的经历。我不知道你写传记时要如何区别我们,但也没人会看吧?碑也是一样,万古长存有什么用?


“你描述他的时候,其实已经按照碑的顺序来了:家世,还有经历。”我告诉他。

“习惯了。”他在藤椅里摇晃着,“碑是别人写的,外人总要依赖某种次序,就好像那些事情一个个全都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因有果,变成一条可以随时跳出去,喝口茶,又跳回来继续读的线。所以,我不懂你要怎么写传记。。怎么能?”

我沉默着,而他开始大发牢骚。

“为什么有因有果?事情在史官和后来人看来是如此自然,到处都是一触即发的危机,什么都摇摇欲坠,叛乱者正在稳步策划前景,而执政者还茫然不知。”

“可是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不管如何符合逻辑都是突如其来。”我说。

他点了点头,“因果是最大的谎言,就像我在碑里写的顺序。”

——但碑这种文体,本身就默许了谎言,没人会把这些套路当真,它的真实性存在于死的庄严之中。之前写下的墨水正在干涸,我咽下反驳,继续问他:“那,自传呢?”

2.自传

好问题。我试过,我的一位同僚也试过。当时我们投奔的藩王是个怪人,现在回想起来,天资很高却并不算最出色。在他的命令下,我们试图编纂一部大型的类书,把有生之人写出的所有文句,词汇,全部分门别类,就好像把世界整理一遍。他觉得自己在政坛上也是如此,可惜你们的军队来了——投降之前,他烧掉了十之七八的书。我的同僚的经历,和我也大致相同,只是中间多几次辗转。目睹过烧书之后,他做的比我更彻底:他不仅写了自传,而且还给每一处晦涩的典故都写了注。

我理解他:你不能确定是否会有真实的记载留给后人,他们会怀着各种各样的先见之明揣测我,推敲某个典故,引各种旁证来刻画我的为人。还有信口开河的污蔑,人们对这些总是趋之若鹜。可我最终没有作注,我喜欢这些典故,其中的精微之处你没法对任何人解释清楚。活了这么久,我清楚模糊不定不止意味着可以躲过书报检查人的删削,本身也是一种美感。


“你刚刚提到了信口开河的污蔑。”我说。

他把手合在鼻尖上,闭目沉思。“跟第一部分一样——这次我讲故事的顺序很像自传,对不对?”

我点点头,“你的个人感情变多,时间线也开始模糊;不过也许实际材料少了点。当然,自传总是会略掉不利于自己的部分,我懂。”

他微微苦笑,我注意到他浮肿松弛的眼皮。就像一棵枯树:“别那么早下定论。还没完,你闭上眼,听我继续说。”


……你得尽力想象一条河流。我不管它清不清澈,总之,漫长而且延绵不绝。河流尽头有许多树,我知道你是北方人,可你得想象这样一座城市,它离河不算太远,到处是树荫,比迟来的春日更温柔。有个年轻人坐在你对面,很年轻,差不多是个孩子,天真的邪恶完好的保存在身体里,还没到把它们释放出来的年纪。他是皇室,但属于衰落潦倒的旁支。我把他带在身边,提供衣食……


他摇晃着,目光投向右下方,愈发像一株空心树:“怎么不写下来?你肯定知道这段故事。”

“我确实读过他后来写的那本书,很畅销。”我回答,笔依然停在空中。

他大概早已料到,但还是无法控制地表现出疲乏和厌恶,甚至还有一些怒意,“那你还想听什么?我是不是把他当娈童?你没有权力评判我,这种事在那时候也不至于被严厉斥责。”

我报以微笑,“我目前还只是执笔的局外人而已。”


……啊,我对那孩子的感情比发妻要深,没错。在那场动乱里,他挑对了主人。我狼狈奔逃,九死一生的时候,恰好路过他新获得的领地。你知道一个人跋扈起来是什么样,尽管他小时候温文尔雅,也不能幸免。在他骄横的宴会上,高朋满座,说着套话,而我被安排在冷僻的角落里。我脾气不好。在他又一次被敬酒时,我觉得耳根那里脉搏跳个不停,我站起来——踏在放酒菜的矮几上——当众质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事。

那场面当然很尴尬。

后来他写了本关于这场动乱的书,你读过,我没有。有种流言说,我,在看到叛军铁面的那一刻就心惊胆战,掉了手里的食物,首先逃跑。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出自他的书,但这不是真的,随你怎么想,我逃跑了,可耻,脸上无光,但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

不过我看出来了,你不会相信我……自传免不了有修饰。那就由你自己决断吧。

好在我知道下面该讲什么了:地图。

3.地图

前朝有位诗人,是你难以想象的天才。为了让诗歌典雅,他提到某个具体地名的时候,都会用前朝的典故——前朝都城里相对的地方——所以,我们前朝的都城,落入你们北人手里已经许多年了,可那些宫殿园池的名字和事物还在诗里虚假的流传。这种风气流行开来,一时人人如此,可谁都没他做的那么好。他被流放时也写了无数首诗,凭记忆从城中一处漫游到另一处,来朝贡的外国使节甚至拿他的诗集当地图问路。可他最后没能回来。他被斩首了。在绝笔里,他把在诗里重建城市比作灵魂远游,有翼飞翔的话语引导你,也构陷你。我羡慕他的诗,一直想这么无目的的漫游一回,可那时我的生活实在太固定,无非是陪太子在园与园间周旋。我太熟悉它们,根本不可能迷路;总是下意识走回正确的方向。

后来,我被你们带到北方……带到了真正的前朝都城。我默诵着他的诗朝前走,却迷路了。主殿不该在这里,离宫不该在这里,两条路更是不该在中间就汇到一起,否则剩下的半条去了哪里?更要命的是,我的住处就在那剩下的半条路上,随它一起跌入无序的空洞。

我愣了好久,才悟到关键所在:当我们一厢情愿使用典故时,并未意识到,那座前朝都城里的一切还真真切切的存在着,甚至直到被形容成它的城市毁灭了,典故里的物事依然在那里,灵光独存。所以吊诡的是,典故拉扯出的并非往昔的鬼影,而是更加悠久的真实存在。但凡久经风雨的城市,投下的影子里,必定拖着一串曾被比作它、却又过度早夭的同类。

本体和喻体被强行扔进一只匣子里,怀着厮杀的念头各自生长,输掉这比赛的就成为魍魉。

别急着写;它比你现在领会到的惨烈多了。

我小时候曾给藩王伴读。到北方之后的某天,我半夜醒来,被一种近乎干涸的焦渴折磨,下床在房里找水。我喝水时,猛然在镜中看见了藩王的脸,意识到自己绝不是一人独享空虚:藩王那只唯一的眼睛里,干渴隔着反转的镜面凝视着我,正像三流绘卷里那只自丛莽后窥视旅人的妖怪。但其实,无处不在的不是妖怪,是魍魉,它们又打又闹地挤在狭长的影子檐下,陪你度过每一个没有朝阳的黎明。

你们的雨太多了。刚来那段时间,我吃住潦倒,棚户区的雨夜有种泡酥泡胀的感觉,像一碰酒就能化,像东方朔指给汉武帝看的、名为怪哉的人面虫——它实为冤屈灵魂的哀叹、怨毒与枯燥。但其实也不难化解:几滴酒就够了。怨灵不会作怪,它们都只是身处其世,不悟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的平凡人罢了,生时尚只能身首异处,死后又怎能催征服者皱一皱眉头?就像废墟里的无数枯树断枝一样,树已经无能为力,像它那许多洪水期顺着长江泡酥泡胀漂向不知哪处死丘的先辈一样,尽管曾经苍翠。

抱歉,我忘记把这个中断的故事讲完,我习惯了跑题:心平气和的活下去,需要把无数故事毫不留情腰斩在口边。一转身就忘了,任凭那跛脚,歪嘴,拖着亲属死尸的故事自己蹒跚着,走回穿越荒原的魍魉大军……当时战俘们要走的路正是那么长。路走完,队伍短了,所有幸存者的影子长了一倍。

我见过一个头生子被大笑的枪尖挑上高空,热腾腾地跌入雪地,而他断腿的父亲跪行,一路跪行直到孩子身边。我的儿子不是这么死的,父亲也不是,但并没有多大分别。话说回来,我给藩王讲庄子时,他最喜欢养生主一篇。他幻想着化为一把利刃,在这个世界做梦的时候干净利落地从下腹切进去,再横跨整个肚腹划开;血放透后即可开始真正的屠宰。可如果庖丁是神人,为什么要几十年如一日的杀生?去皮,断筋,让刀顺利划开骨与骨间的裂缝,血腥的游刃有余——我告诉他,长养之然后亭之毒之,是为神人之德。围观者或忘记者因此才能心平气和。

总之,在被你们这些北人占领的这座前朝都城里,我忽然悟到,我灵魂应归的那座南方城市因为毁灭,如今已与虚构无异。可奇妙的是,街道的无序并未打乱时间顺序或催之变快,反倒令它凝止不流。滴漏里的水干涸了;我忽然省得这即是永恒一种,所有人都不以为实的桃花源。迷路了,乡思也就此终结。我终于不再为它所苦。

而现在你也懂了,为何那些从无影之地来的异国使节喜欢凝视那些影子;里面有魍魉,它们久经尘封。


从最初的拘谨到现在,他的记忆开始喷薄而出。我被牵引着,下笔飞快:“你现在特别健谈。”

他苦笑了一下,“拜你所赐。你看起来就像那些外国使节。他们的故国其实并不一定比我们的偏僻县城更远,但县城来的小吏来之前总是打听好时兴的服装,他们却不,他们永远披着奇怪的外国毡毯。后来我懂了,因为我也变成了使节。”

4.使者

习惯新地方其实不难。总是可以找出相似性,这座山正像旧家远眺,这条小巷夜中也与故地差相仿拂,我所知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过下来的。我们清楚南方也已改朝换代,如今留在任何一地都是背叛故国,魂灵难归。但你问我想不想回南方,回到春天有燕子来归的老屋?我也不知道……我并无机会做出真正的抉择。

可我刚刚说过了,典故是事物的影子,而用典故让被比喻之物变成影子的影子:魍魉。有一段时间,我自以为可以躲在后面,讥讽时事,乡关之思,墙头那位无孔不入的书报检查者都无从察觉。可典故有时便当真把原意引入一条虚构的巷道。像鬼打墙。只有冷漠无情者,才能从无数偶然相似的转弯中顺利脱身,清楚国族不过想象,故地与风土只是习惯,所有人都是失路人,什么都无可怀念。人格柔弱的文人走到哪里都一样,只是换一处园林游赏,换一位君上歌颂罢了,连那伴随烛影而来的失眠不难找到替代品。

在作为使者被扣留的那段时日里,我时常被凄怆折磨着,听着发酥发胀的雨点滴到天明。烛台锈得不均匀,红色像黏糊糊的烟气,黑色像枝蔓,而另一些色超出了光谱,为它增加令人厌倦的繁复——繁复,就像你现在正写下的句子——暗沉与潮湿。


“有趣,你居然一直没拆穿,”他忽然笑了笑,“你知道对吧?我撒了谎,故事最后也露了马脚。虽然之前描述得很逼真,但我并不在当时的俘虏大军里……我甚至不是亡国之后被你们带到北方。这是我跟所有同僚们不同的地方:那时我正好是使节,两国交战,顺理成章被扣下了。”


但即使不是碑,也该容忍谎言。头生子被杀死的士人,扶老携幼的魍魉大军,还有好不容易平定叛乱却又中途灭亡的王朝……刚刚说的不全是我的亲身记忆。可我分不清楚了,所有来自上个政权的流亡者会不自觉地相互分享影子,故事像涟漪传来传去,这迷宫简直无从下手。我的儿女们却当真死在那路上。如果这些游魂大一点,也许会在梦中归来质问我,和妻子交媾产生他们的那一刻天侯如何,有没有骤雨狂风。亡国之后,还有没有那样酣畅淋漓充满情欲的雨了?一定有的,即使身为遗老也不想否认,在南在北,飘风暴雨并无差别,差别只是雨和生老病死变多了,变成了日常。而那些相信中医相信天地五行对应人体的人却说,正是受胎一刻的种种征兆,搅动了婴儿的命运,拨向聒噪的死亡。

可笑。

照此,国破家亡的前几十年,应该每天都充满了雷暴地震龙卷风,不然怎么能解释魍魉大军里老少不同、却都苍灰着的面孔?我生命有穷,却两次目睹矶岸被蜂涌的人潮挤满:一次为兴建宫殿,另一次为自它的废墟上逃离。通船载不下,剩下的宁可泅水也要过去。物极不反,天醉,天罚,对于亡灵,说些无补于事的谴责话总是好的,最后总不过是局外人自我安慰。

总会某个你们叫圣王的人出来收拾残局,傲然的块岩和风化剥蚀的碎片将以权宜的名头,被一起熔化,蜿蜒地填进裂隙里面。天会补好,即使差强人意也罢。可我这样补天被遗弃的石头究竟有无限悲哀;溪流死去会变成梦里溪流,见证者被抛弃则只能坠入尘世。长梦如画卷,它在永恒降临前把画手假想的房间一间间住遍。每个流民的故事都是它的幻身,影子混为一谈……故事太多了,我目睹无数种贪、嗔、苦、灭,可即便石心也容不下这许多一再重复的狼狈的苦难啊。

回到之前说的话,我能理解那位同僚……给自传加注,不全是害怕后世误解,或者争论不休——说实话身后事又与我们何干?只是需要标出指向,免得它暗暗流失。失眠跟失忆来得比伤风还快,我泯然众人间,你们各有方音与故事。我想独自背诵那诗集,把往事的地图像纹身一样刺入自己,可来不及了,全新的、征服者的都城的地图已然覆盖其上,我眼睁睁看着旧居所在的街道、街坊、它视野中宫殿的飞檐都化作魍魉而离开脑海。

很早以前,也在那座宫殿里,胡人遥集在楹下,满朝升平,异邦的使者和先知却不屑于预言它的坍塌。现在过去可对应的眼前之物已经毁丧不再来,使用典故变成了自我疗慰,我就是那座巍然独存的灵光殿了,典故里那些逝者,贤与不贤,同样的经历让他们与我仿佛同心异身……还有比这更虚幻的连结吗?我的怨恨酒杯无法消融,因为茫茫天面即使塌下来也始终是身外之物。被迫选择不算歧路,我不可能选择路;本非一物,这选择无法内化入我的顽石之躯。此是无缘彼亦然,魂灵不会归返。

我刚刚说,我没有机会选择是否回去……其实是有的,仅仅一次。当时他们在谈交换俘虏,但你们的皇帝不放我回去。回去又能如何?我的同僚里有的回了南方,在那里子孙瓜瓞绵绵,但用不了多久也照样会被你们征服,作为亡国者带回北方。

你墨水快用完了,没关系,我和我的故事也是一样。你们会统一所有,而你们的后人有一天将坐看它们分裂殆尽。会再有来朝贡的异乡人;他们披着不合时宜的毛毡,走过下水道烟头横陈、窨井盖摇摇欲坠的街巷,保持着最后的一点冷漠和骄傲。他们幸存的子孙会被火烧,被叛军分食,少数名列博士名单并接到征用,而他们所有人都死在化作故乡幻身的长安道上。在那虚幻的升平之世,没有人想过终朝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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