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九 大算盘

台湾府城隍庙,中央大门入口处,台头仰望,高悬硕大匾额一方,上书【尔来了】三个鎏金大字。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出自《史记·管晏列传》;意思是咱的粮仓里粮食充足了,而后就能懂得礼仪,咱穿的吃的,都丰富充足了,就能知道荣誉和耻辱。随着日益提升的生活质量,有些人眼光却看到了别处,颇有些“吃着碗里的,还要望着锅里的”味道。

      《红楼梦》第二回目中,说道贾雨村中进士后,选入外班,做了县太爷,可是不久便因贪酷徇私被搁置。雨村将历年所积攒的财物并家属送回了原籍,独自去游览名山胜水。行至维扬(今扬州),因偶感风寒,盘费不继,在盐政林如海家,谋得西席(塾师)一职,暂且栖身。一日至郊外观赏村野风光,见一座破落庙宇,匾额题为“智通寺”。山门旁有副破败残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一副联语,如同谶语,预示昭彰了几十年后荣宁二府故事的发展趋向。

      这一日,当“暂居”林家的贾雨村到了智通寺,一看到此联,便知“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人。但终还是未能幡然醒悟,贾雨村虽因贪酷而被革职,是翻过一次筋斗了的,但他却并未想着以此接受教训从而“缩手”。想来那时贾雨村心里藏的必是时不我待,必是伺机再起。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殊不知,只要心中贪念不除,虽说逃过了一时半会儿,行走路上的拨云见日,多半还会打得你故态复萌,终致遭“锁枷扛”走到“眼前无路想回头”地步。

      再看《红楼梦》终处,荣宁二府破败荒凉,一众鲜活的各色人物多落得个“叛、走、逃、亡、伤”的悲凉局面。掩书思之,不禁令人唏嘘揣测,不禁想起这额匾倾颓的破寺。若是将智通寺里这个无依无靠的老僧看成宝二爷的归宿或是投影,似乎也无不可!一部奇书《红楼梦》,在第二回书便出现这样一幅寓“奇意”于寻常中的对联,是作者对文章结构的苦心安排?还是对当世后人的当头棒喝?

      一本荒唐书,满纸辛酸泪,机缘藏造化,取舍是殊途,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究竟是旧书堆里的消遣故事?还是可正人衣冠的一面镜子?三千大世界,歌舞升平,花开水长,好孬掺真假,恩怨随心长,都只在心念之间。念中人,身外物,明明已在怀里袋中,却还是心有不甘,贪念惴惴,停不下来,到头来一错再错,直到泥足深陷,木然回望,才发现早已路路掘断,再无回头。

      谁不希望自己聪明,而且是越聪明越好,最好是众人皆迷,独我眼清神明。殊不知,自古聪明就有大小之分,亦有真假之别。郑板桥写了半辈子的“难得糊涂”,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一把算盘“噼啪”响,放在经商的柜台,算的是钱货流通,财帐亏盈,放在心里,算的是得失取舍,算的就是人心险恶。心里的那只算盘,成日里瞑目掐指,上下拨动,在人前人后,处处潜心造化,时时预判提防,其间滋味几何,是甘醇如酒,还是口嚼黄连?唯心自知。心中算盘打得响的人,凡事皆须计较,一笔笔,一桩桩,称一句“睚眦”也不见得为过。满嘴的善言义语,满眼的兄谦弟恭,虚情几两?假意几钱?陷一事一物的纠缠,许是能占得一时便宜,终了呢?定会输了简单随意,坦荡情怀,输了心安顺遂。此时间,怕就怕再高的高香也不能招得回往日的平静、宁和喽。

      未见天山雪,不觉片如席。山下的人是看不到山上风景的,山上人感受的痛苦、焦虑,我们山下人一定也无处感同身受。想必有一点会是相同的,算计少的人,会多一些时间去干些“欢心”的事情。听过这样一句话,“真正的爱好,往往性价比都不高,但能叫人很快乐。”想来善于心算的高手来说,想必很难算出这份“快乐”份量来。

      《易经》中有一句,“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天地初始,朴拙深沉,天养万物,山无声,水无言,几曾有过计较?倒是人心,隔着肚皮思量,石火光中争长竞短,蜗牛角上较雌论雄。究竟为何要算来算去?到底算计了谁?芸芸众生?还是自己?终了谁能逃开了一抔黄土,三尺地眠?勾心里掺杂着斗角、尔虞里裹挟着我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亲人会疏远,朋友会远离,人生路越走越窄。

      多点糊涂,少点计较。不算计的人生,多好!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这个“道”在何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儒家的克己复礼,君子慎独,道家的清静无为,不避虚舟,佛家的降心猿、栓意马。这个“道”兴许不在道旁路边,不在圣贤古籍,不在粥饭器物,而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念想,在别人都看不见的思绪里,冥想中。

      心意所至,念想所往,无垢身心,行走坐卧间,方能得到真畅快,正是大自由。

      《菜根谭》中有言: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潭之鱼,亡于芳饵。凡事有得必有失,只顾心里的小算盘,就容易落入陷阱。非分之福,无故之获,非造物之钓饵,即人世之机阱。多少人,因欲望而置于险境,因诱惑才失去理智。《易经》:“利者,义之和也。”真正的利益,是要建立在道义的基础上,合作共赢,彼此间都得利。

        一位落魄商人找到胡雪岩,想以极低的价格转让他的全部产业。面对利益的诱惑,胡雪岩却以很低的利息借钱给那个商人。他说,谁都有雨天没伞的时候,能帮人遮雨的时候,就遮点儿吧。后来,那个商人东山再起,成了胡雪岩最忠实的合作伙伴。《大染坊》里的苗瀚东,施粥散药,一个白面馒头使得陈寿亭,一辈子感恩于心,但凡见面纳头就拜。

      算盘打到明面上,叫无私;一辈子磊落、坦荡,不屑打啥算盘,方称得上“无愧”。

      人有千算,天则一算。

      乌镇修真观的大门上,悬挂着一个大大的算盘,在这个大算盘上刻有:“人有千算,天则一算。”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天在算什么呢?该是芸芸众生的“德性”。据闻台湾府城隍庙,也挂着个大算盘,一方楹联分列左右,上联“善恶权由人自作”,下联“是非算定法难容”。中央大门入口处,台头仰望,高悬硕大匾额一方,上书【尔来了】三个鎏金大字,朗朗乾坤,直指心湖。此处城隍庙中还有一副柱联也颇有韵味,一书“作事奸邪尽汝烧香无益”、一书“居心正直见我不拜何妨”。

      你我世间人,行走江湖坊间,皆能见紫气东来,亦能见池中妖魅,唯有心锚坠于湖底,任凭风大浪急、万丈波澜,皆可无需理会波谲云诡,亦幻亦邪。

      《易经》里面有一句著名的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本分做事,心怀善念做人,上天不会亏待你。心大了,什么事都小了;心小了,什么事就大了。幸福,不是拥有的多,而是计较的少。

      小九九放一放,才能听见大算盘的落地响声。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大染坊》里的陈寿亭记了苗瀚东一辈子的恩。
郑板桥的“难得糊涂”
浙江桐乡乌镇,修真观的大门上,悬挂着的大算盘
台湾府城隍庙的“大算盘”;上联“善恶权由人自作”,下联“是非算定法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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