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过后,天气就凉了一个寒噤的时间,变得越发溽热。
花朵又在埋怨天气,埋怨主任,说主任对下属漠不关心,他自己屋里的科龙立式,凉快着那,根本不考虑群众们水深火热的疾苦;也埋怨政府,埋怨官员(尤其以她们的厂长为代表)官僚腐败。她抱了一本地摊上买来的什么《某某案件秘闻》,哗啦哗啦翻着粗制滥造的纸张,一口一个惊叹,“他们一棵树要上百万,从巴西运来呀,能驱蚊子。”还埋怨厄尔尼诺和它女朋友拉尼娜,说环境真是变了,小时候在胡同老槐树下,比主任的科龙绿色环保型空调还绿色、还环保、还凉快。槐树撒下星斑的光影,她奶奶端给她和她姐姐一人一碗白砂糖的绿豆汤,碗里还放进半根二分钱的冰棍,一喝,凉心透肺。
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小周眼睛也不抬,核算着票据,他是不大搭这些话茬,即使真的无所事事他也得拿些文件学习,他才来不几天时间,还不能很快地溶入喝茶看报聊天神游的氛围。
既然主任这么官僚,这么腐败,空调多半是买不来了,电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小周的脸上爬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儿,鬓角润湿地贴在白皙清秀的脸上,微翘的鼻头上也浮了层汗。
花朵痛诉着财务室现在的疾苦,逐渐地开始愤愤不平,转而从下到上地攻击工厂“万恶的旧体制”,“你瞧人家涂料厂的,财务科的哪次出去不是飞来飞去的?可咱们那?再看看人家电子分厂的,我表妹她们五一,免费泰国游,人家厂为什么搞那么好?整个钢铁总公司,就咱们这里差!咱们厂的体制有问题,领导有问题。”
领导有没有问题,容儿不好搭这个茬儿。坐飞机和免费泰国游,并不是容儿现在考虑的,容儿在想着买房子,她前几天顶了毒辣辣的太阳,去望京看过温泉佳园的一套样板房,挺满意的,正盘算着是不是先付了首期。小林没有房子,要是小林再张口邀请她“吃个饭”的话,她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极力撺掇去渔阳酒家吃酸菜鱼。
容儿知道花朵和小林还没有名正言顺地开始,既然如此,她容儿就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就说明能成为可能,既然能成为可能,她坚信自己就会让这种“可能”现实化。
天气真是太热了,容儿热了只有喝水,一太空杯一太空杯地灌。容儿的太空杯是三块钱从天桥上买的,卖太空杯的说,“瞧咱这质量。”拎起来砸在桥面上,杯子差点蹦到下面的大马路上去。“看看,完好无损!这什么质量?!”容儿想,我买喝水杯子要那么结实干什么?装了开水不炸不裂,手摸着不烫不烧就行了,我闲得发慌往地上摔它?不过,容儿看着杯子如此那般地禁摔,就心动了,又砍了一块钱,杯子到手。
女人尤其喜欢这样,买的东西往往和她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第一天带去单位,兴致昂然地在花朵面前演示,“乓”一声砸在地上,惊的花朵半天合不上嘴巴,“瞧,这质量,禁摔着那。”在花朵面前演示完,容儿又拎了去到其他的科室,在地上砸来摔去。“瞧见没,这杯子,皮实着那。”
你说也就怪了,这世界随大流的东西可真多,容儿买了没几天杯子,花朵桌子上也出现一个,抽工夫到其他科室磨牙的时候,发现许多桌子上都出现了太空杯,字有红色的,黄色的,兰色的,米色的,个头有大的小的。大家一直盛赞这杯子简单、实用、好看、禁摔,看来人们常不注意的时候往地上摔杯子。
“小周,你也没个杯子,也不喝水呀?”容儿问。
小周抬起头,说:“天太热了,不习惯喝温水。”
“去主任那边灌凉的纯净水嘛。”花朵转了转手下的杯子。
花朵研究过书,书上说夏天喝温水的人表面上激情四射,热爱生活,内质冷静高雅,喝凉水的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属于血热型易冲动的。她觉得很有道理,或许是没有道理,但自从她改喝温水后,想想容儿自打主任办公室装上饮水机后,喝了几个夏天的凉水,看看容儿膀大腰圆的样子,就觉得书上说的越发有道理了。于是,每次她有滋有味地呷一口水,顿时会觉得自己激情洋溢,气质幽雅起来。
电话铃响了,花朵伸手接了,“哦,你等等,小周,你的。”把听筒递过去,故做神秘地小声朝容儿挤眉弄眼地笑笑说,“一个女孩子哟,声音满好听的。”
小周慌乱地起身去接,一不小心将容儿的杯子碰到桌下去了,杯子很沉闷地坠在地上,翻了两个滚儿,水四溅开来,花朵惊慌失措地蹦起来。
“纯净水,又不烫。”容儿淡淡地说。花朵讪讪地坐回座位。
小周连说了两声对不起,才对电话里说,“喂,哪位?.......哦,正忙着那,下班我打给你吧。......拜拜。”挂了电话,“容姐,真对不起。”
“真是的,没什么了,常碰翻它,这杯子禁摔着哪。”
有件碰翻杯子的喜剧发生在易儿身上过,和她大学时的男友有关系。
易儿毕业后就和大学时拍拖的吹了,外人看来,她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甚至黯然神伤,两个人算是友好氛围下的和平分手,就象当初平静地恋爱一样。恋爱那时候很奇怪,系里院外明里暗里追求易儿的人不少,易儿查颜观色,只想找个中意的,而恰恰系里风流俊逸气宇轩昂的高才生插了一脚。高才生大学四年对谁都没动过心,得了个道长的绰号,宿舍的哥们怀疑他和校男足队的光头明星有不正当的男男关系。怀疑归怀疑,也没发现什么把柄,那时候易儿她们女生之间也有所传闻。同宿舍张美丽曾不顾流言,拉下脸来主动追求过光头明星,结果毫不意外惹了一鼻子的眼泪和满脸鼻涕,舍友们连拉带劝,张美丽才没有跳进学校淹死过两个失恋青年的眼镜儿湖里。后来不知怎地,好象是高才生让别的哥们激得热血上了脑瓜顶子,他刚刚向易儿表现了点殷勤,其他的人就知难而退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系里的男生们枪口一致对外,维护着这一对天做璧人。易儿想和高才生恋爱也不错,也没有什么初恋的春意萌动、烦躁不安,两个人就手拉手开始了。
说起这一次碰翻杯子的事情,易儿想起来就很好笑。那次是两人刚确定关系没多久,俩人相约在图书馆学习,易儿和高才生并排坐着,脸对脸的是一对情侣,女的清新出尘,明眸黛眉,男的白齿红唇,清秀可爱,背对背的就是光头明星。明星频频转身,俯在高才生身上,讨教问题,高才生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一个劲儿在对面卿卿我我的小情侣身上溜达。易儿跑去校西门的洋快餐店,买了两杯可乐,拎回来放在桌子上,谁知道,高才生一个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尴尬的很,不偏不移,可乐全泼在高才生的大腿根儿间。慌乱中高才生站了起来,易儿想,或许不止一个人看见高才生大腿根儿鼓胀的英雄气概。高才生冷汗津津般,生硬地又坐回椅子上。
说话等到高才生研究生毕业,他忙着要出国,易儿本科也要读完,势必要回北京,和大多数学校恋情毫无区别,两个人谁也没认真考虑以后到底如何,或许两个人都无法从懵懂的恋爱中感受到过未来,就分手,仿佛一切顺理成章。易儿上火车时也没有泪眼婆娑,她平静地望着窗外,同学们朋友们都泪水纷飞,已经拿到机票的高才生很是戏剧化地追逐着列车,他也泪流满面。
自分手之后,刚开始几个月,易儿偶尔会收到高才生的越洋电话,无外乎两三句问候话,客套客套,间或还开两句玩笑,逗两句嘴。易儿和张美丽毕竟一个城市,时常有联系。讽刺的是,张美丽一毕业,竟然鬼使神差地嫁给了她嘴里爱恨交加不喜欢异性的光头明星。同学间传说,胸肌发达模样巨爷们的光头明星,能对长相一般脾气不好的张美丽委曲求全,是为了借张美丽家的关系弄个进京指标,搞到北京户口。北京户口是什么?简直就是美国的绿卡。这些传言用张美丽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可以间接验证,按她的亲身说法,光头明星在婚后两个月就开始打离婚的主意。不过尽管张美丽的婚姻不幸福,她倒是落实了一件事实,光头明星到底还是喜欢女人的。面对婚后“沾花惹草”的光头明星,张美丽是撒泼耍赖各种招儿都使了遍,认准了一条,就是“不离”,“我才不能便宜他,我得耗着他,耗到他没人要了再跟他离。”在给易儿的电话里,她咬牙切齿地说。她说到做到,坚持和光头明星不懈斗法,一耗就是几年光阴。
耗什么耗?女人可比男人老的快,等你成了风干橘皮了,人家还能刷层绿漆装装嫩那。易儿该劝的也劝了,能讲的道理也讲了,最后干脆也懒的说了,每次只能是安静聆听张美丽大吐特倒苦水。几年的同学下来,张美丽总是因小失大,这个年龄了还做这种为个男人浪费掉整个人生的傻事。
易儿回北京时没了男朋友,容儿却正在热恋,易儿看她姐那精气神儿,好象明天就要结婚似的。准姐夫就是技术员小唐,小唐第一眼看见易儿就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事实上的确如此,那一天在饭桌上,他的目光始终是恋恋不舍地在易儿身上周游,都忽视冷落了一旁的容儿。小唐的明目张胆,让易儿一阵阵地心悸,她心里暗暗地骂:“龌龊!龌龊!”
人喜欢自做多情,尤其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男人,一向让我们容儿牵肠挂肚的小唐无疑是这样的。然而,自诩多情种子多情郎的小唐,一时间竟然把易儿不舒服的眼光看成了对自己的无限赏识和爱戴。他充分发挥了自己能吹能扇的特长,侃侃而谈,唾液乱飞,自认为是博学多才地胡说着,加上刚破格提拔了技术员,春风得意,又自认品端貌佳,正值二十八岁成熟妙龄,心里一个劲儿觉得易儿对他仰慕得五体投地,看着易儿礼貌的回应,下意识地想成了她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
小唐走后,容儿问易儿,你觉得这未来的姐夫人怎样。易儿说:“姐,你要我直说吗?”容儿戒备地盯了妹妹许久,说,你直说。易儿就说,说小唐这人看上去“不风流却下流”,“不离骚却风骚”,说话和眼神有股子邪气。容儿听的愣了半晌,她怎么也想不出妹妹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憋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叫,“妹妹,你那是妒忌!”
“妒忌?”此话怎讲?我们风华正茂的易儿还不会因为一个小唐而嫉妒姐姐。
“他的眼神不就是含情脉脉了一点嘛,说话不就是偶尔会有点黄色幽默嘛,现在年轻男人那个不这样?嘴大胆小,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才怪!现在哪个男人不是嘴大胆大,敢说敢做?易儿也不和姐姐争,争到最后也是她这个做妹妹的服软,再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自动降低一档,别人说什么自然也听不进去。猪肉白菜,胖瘦由人,你随便爱。
到底容儿和小唐也没成,谈婚论嫁以劳燕分飞取而代之,这一场狗血淋漓的变故搞得小半个钢铁公司都沸沸扬扬,虽说易儿在其中扮演了令人尴尬的无辜者角色。
天气是真的太热了,王晗不喜欢将空调开的太大,太久,他有轻微的空调症,房间里的空调开大开久了,他就缺氧般头晕的呼吸不了。所以,他的办公室比谁的屋子都要热,热了就扯了领带松了两粒扣子,这欲遮还羞的样子使刚进门的安双好一阵子心痒痒。
“哦,请坐。”王晗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的扣子没有系上,刚才他清理前任留下来的文件,脑子根本没有多想别的。
王晗面前摆着几份文件,“你看,这个是怎么回事儿?这个CASE,是去年七月的合同,应该是你负责的,但这笔款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还不是唯一一件,类似的还有,WHY?UNBELIEVABLE。”
安双手撑着桌子凑过去,看了眼文件,以不亢不卑地的语气不慌不忙地回应,“是我经手过的,但是,王博士您可能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实际上,我之前跟了这个客户很久,可签合同的前一个礼拜,我被通知这事由张总编亲自负责,不再需要我的参与。我可以肯定地说,当初这个客户要是一直由我来跟,不会是现在这么一种结果。”她盯着王晗,但很难不去注意到王晗敞开的领口,他的胸部有些许的毛发,这在中国男性中不多见。安双不喜欢浑身光溜溜的男人,身上没毛,办事不牢,体毛是男人的第二性征,胸毛,腹毛,简直是性感的同义词,这是安双一个私密的小小偏好。
安双早知道这新来的老板三几份的大概,虽然之前不同杂志不同楼层办公,连个招呼都没有打过,但毕竟一个集团的,道听途说的花边儿多少了解点。这次王晗来到《君子》,安双更少不了四处打探王晗底细,如果传言多少属实,那么她已经准备好在必要的时候用点儿急火猛料,尽管她知道王晗是已婚的。一般来说,结婚成家的男人都很有魅力,婚姻赐予了他们不一样的成熟感责任心,尤其是三十大几仍然不胖不瘦无脂肪、临街一站能摆出玉树临风姿势这类型的。女人们经常在自己瓜落蒂熟的那一刻发现,街上的新好男人真的绝迹了,除了先锋的男孩子或秀气阳光或女气十足地招摇过市外,心仪的男人都在婚姻的套子里。眼前的王晗就很有他这个年龄段的特殊魅力,发,眉,眼,齿,肩,胸,腰,背,四肢,多么令女人浮想蹁跹、思想长草的身体。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合同。“昨天跟我们疯,晚上回那么晚,家里那位没说呀?”待到王晗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安双装作漫不经心地,关心开了老板的家庭。昨天的情歌对唱环节,安双还不能确定在包间催情一般的暗淡灯光下,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汇是礼貌的情节需要,还是王晗也思想如野马在草原上奔腾。她需要一步步来,去慢慢了解他,去精心利用他,甚至是不动声色地掌控他,彻底左右他。
人们老说男人的眼光性骚扰,女人的眼光怎么也可以脱男人衣服?王晗抬头,他确信自己看到安双眼睛里渴望的黑洞。眼前这个修饰完美的女人,她的眼光里隐藏不住的热情之火,仿佛随时会将他焚毁一般。这种眼神非常熟悉,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自信自己的外形和地位对女人的杀伤力。他不是心如止水的好男人,但智商也不至于低到随随便便就解开皮带扣儿,被欲望冲昏大脑,被本能支配到低能。“她在美国那,鞭长莫及呀。”王晗微笑。
听了王晗“意味深长”地如此说,安双的眼睛登时亮起来,瞳孔紧缩。
安双对付男人很有一套,这不可否认。
现在,社会上的女性,就是不缺少自信,随便瞅一眼大街上的女子,个顶个的趾高气扬般,孔雀的可以。而安双,之所以没有少征服过男人,实力是第一要素,自信更是无往不胜的秘诀。
安双在男人面前有种居高临下的满足感,她总是能让期望的男人拜倒在自己脚下裙底,在她看来,男人就和追腥逐臭的苍蝇没得两样,嗡嗡嗡围着女人转,香的围着转,臭的也围着转,只要你顺着他,给他点好处,他就开始昏天黑地地甜蜜,即使这时候你一拍子 “啪叽”一下子,猛地拍扁了他,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幸福死的。男人自古就是悲壮的角色,这种角色再加上女人的柔情点缀,更有了“风萧水寒一去不返”的肃杀和霸王别姬愁肠断的旖旎。古语有之,“英雄难过美人关”,瞧瞧三国演义里不可一世的大帅哥吕布,不一样败在貂禅的小手段下?而如今,男人难过安双这一关。那些男客户,只要性向不存疑,哪一个安双不是手到擒来,张哥李弟王博赵总,她小嘴儿叫的热烈而不做作,娇滴滴的撒娇也恰到好处,对男人们自以为幽默的黄腔黄调儿也应付得体。男人们总一相情愿地自以为是,其实女性与生俱来的缜密逻辑,早就算计好了男人。安双脑子里猛地浮现出某部电影的情节,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何在三个貌似哀怨受伤的弱小女子的圈套中一步步万劫不复。王晗,不就是个博士嘛,老婆又不在身边。安双想到这一点,不由地脸露得色,神态妩媚起来。
安双的身子又凑近了些,这使她上半身几乎倾了过去,她的样子很坦然,看架势似乎要和王晗详细探讨一下这笔款子的问题,女性徽征逼视过来,还携带着某种熏熏的暗香。王晗无法不去注意这点,他想自己确实看到了什么,如峰峦翠谷一般,要知道,他是男人,这是每个身体正常、思想正确、欲望正统的男人应该有的表现,他口干舌燥,却不得不装不出不经意的正经神情。一时间,他似乎嗅到了青草的气息,房间里瞬间流动起了春暖花开般的色彩,前列腺仿佛被顶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僵在那里。
安双不急不迫,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客户实际还有价值的,他们刚刚换了新的市场部经理,呶,就这个人。”她指指文件上的一个签名,她的手白皙细长,指甲上涂了碎碎的银彩,“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而且是半个老乡呢。如果王博士能给我两个礼拜的时间,不光这笔欠款能拿回来,我还有把握拿回来明年全年的合同。”她抬起眼睛,漂移不定地掠过王晗的窘迫样子,似乎直达他某个欲望的体征,微微笑着,说:“王博士以为那?”
王晗注意到了安双的笑容,这种笑容辽遥而迷离,有种“夜来香”类女人的靡靡挑逗之美,他似乎瞅到了灯光闪闪烁烁处,某些赤裸裸的欲望,还有某个青春生动的脸,原始的冲动使他又一个激灵,如热带草丛中的母狮奋起一跃,他的象征无所顾忌地怒首昂扬。冲动一闪即逝,他一屁股落坐在宽大的皮椅上,以掩饰身体的变化,又似笑非笑地对安双说了句,“OK,这个CASE就谈到这里。”就将转椅一转,留给安双一个脊背。虽然这样的事情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发生过,但面对不知底细的下属,万一发生误会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所以他依然会多少有些慌乱,“So,就这样,你先忙你的事情吧。”
安双不清楚她刚才是否说错了话,难道是意图太过明显让王晗起了戒心?安双不能确定,但适才王晗犀利而忧郁的目光,却使她的占有和窥视欲望猛增。人人都是偷窥狂,她发现自己是如此地迫切,想深入了解王晗。刚才王晗的态度,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不受控制地被美丽引诱,安双想。——看他的样子,都是缺少女人的滋润给闹的。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大好年纪,恰恰缺乏性生活,是个正常的男人就得为自己的魅力打这么个冷战。
安双走出了王晗的办公室,初战告捷,她路过空了一个多月的销售经总监办公室,停了下,手放在玻璃门板上,微笑起来。“这里一定是为我准备的。”她再一次暗下誓言。
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有了刚才王晗的表现,她把握好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她已经看见了未来。
王晗透过海蓝的落地玻璃,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景色尽入眼底。
他也看到了未来,未来的小窗里面,同样海蓝海蓝的,不可测般幽深的骇人。
刚才他跟安双提到了“鞭长莫及”的妻子,实际上,职场上尚算成功的王晗,在家庭生活中并不尽人意。今天一大早,他才接到过妻子的电话,光从声音他就能想象到,她说话时的表情应该是势在必得的,——她一贯如此,语言的简练以凸现她的淡漠,淡漠的外表以掩盖她内里的火山,她的声音飞跃辽阔的太平洋后还是那么清晰和坚定。她那里已经是夜了,白天和黑夜在电话线里试图交流,连通的一瞬间被模糊,王晗的大脑为那头冷静深沉的夜吞噬成一片混沌的蒙白。
“离婚,孩子归我。”王晗妻子大学是学考古的,她习惯了将破碎的历史修修补补,让它们完美无暇昭示天下,而她对王晗,则从来不考虑讲话的艺术,总是明施利箭般将王晗的心击成粉碎。
王晗在一浪一浪的加速度心寒中,颤抖了声音说,“离婚?可——以,你要孩子,这——不——成!”
“为了他好,也为了你好。为什么不成?我能带他来美国,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她的口气很韧性,那是种胶合后无庸质疑的强硬。专长修复文物的她,一向害怕破罐子破摔,再破的罐子在她手上都应该一如新妆出窑时,更何况,她的儿子怎么可能是破罐子?但是真要跟了王晗,难免要磕磕碰碰成长为破罐子,她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结婚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王晗想。他心里一阵阵的荒芜,象生满了愤怒的杂草,“我说不成就不成!”他头一次对她这么斩钉截铁毫不让步。以前也就罢了,只要不是什么大事,他可是一直容忍着她,让着她处处争先逞能的性格,但如今她却非要一意孤行,企图跨越他的底线。
“那,别说我对不起你,王晗,我会诉助于法律。”她冷冷地称呼了他的名字,她知道这头的他生气了,生气恰好说明他害怕了。
离吧,为什么不离那?长期两地分居,中间隔着波澜壮阔的太平洋;性生活的失败,她总是敷衍行事,草草了结速战速决,从没有同时达到过快乐的顶峰,他也没体验过心神合一的高潮,脑子里常是一片空白;感情步调的不和谐,共同语言在结婚后就越来越少,在孩子出生后更少,几个礼拜才有些无关疼痒的问候。这种形同虚设的婚姻生活,还有继续下去的理由嘛?——给我一个不离婚的理由先?孩子吗?孩子怎么会成为问题?你才是问题的症结。孩子打小就跟老人过,都想不起来要“妈妈”,你要孩子,你先告诉我凭什么?你生下来后又管过他吗?尿了拉了从不肯动手,闻见屎臭你都躲外面去。王晗一想到生活中的磕磕绊绊,就越来越气。
“要挟我?乐意奉陪。”王晗啪一声,挂断电话。你以为我不想离?过分!
过分!混乱!真是太郁闷了!当容儿透过窗子,看到花朵眉飞色舞地和小林分了手,内心仿佛有个火药桶随时要爆炸一般。她一再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清醒,再清醒!大太阳底下是泛了白光的篮球场水泥地,郁郁蒸蒸的热浪将一个远去的男人背影虚化了。她强迫自己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咕咚咕咚的声响使小周奇怪地抬起头来,然后眼睛顺了她尖刻批判的审视眼光,延伸向窗外,婆娑的丝瓜蔓儿将窗户围绕起来,窗外的一切象是镶嵌在一副花边镜框里的图画。
容儿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国民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她脑海里翻江倒海地起了作用。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林和花朵俩人之间才刚刚开始几天,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他们俩是不可能成功的。再说,小林一开始喜欢的人是我,是先向我发出的邀约,怎么能是花朵你那?也不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花朵进了门,脸上是波涛澎湃的幸福,“他说我苗条了,哈哈,我现在一百一十九斤,哈哈,我两个礼拜减了四斤呀,能不苗条嘛!?”她声音抬高,“都是我中午不吃饭的成果啊。今儿天真热,刚才在太阳地儿里站了一会儿,热的我头晕眼花的。”
“饿的吧?”容儿递上一句。
花朵瞄了一眼容儿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欢乐继续在她丰盈的胖脸上荡漾,“四斤那,四斤,想想吧,可是整整四斤那。再饿也值得。”
周梓轩善解人意地微笑起来,“是啊,看上去是苗条了很多。”
他的话显然是阿谀奉承多于真心实意,容儿不言自威地看了眼小周,在她眼里,他的眉清目秀一下子猥琐起来。我算是看走眼了,容儿暗暗地想。
小周并没有觉察到容儿眼风的杀伤力,在他看来这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一道目光,没有刀锋闪烁,也没有利箭穿心。他正心有旁骛,花朵的幸福感染了他,这个时候他已经有种开始飞翔的欲望,他抬头,看到花朵圣洁如天使般在屋子里翩然起舞,他回头,看容儿一脸慈祥,正襟危坐如菩萨入定,他又望向窗外,忽然又微笑了,他想自己面颊一定是红了,“可见啊,恋爱会是多么大的动力。”
——恋爱?他俩那也叫恋爱?明明是大龄青年不得已的拉郎配。容儿的心一抖,“是呀,四斤,整一个肘子大小。”她揶揄地笑着。
四斤的肘子说大也不大,母亲拎在手里,掂了掂,总感觉好象不够斤两,转了地方换了称再称,有多没少。母亲心满意足地拎了,觉得肘子一下子就足斤足两地重了起来。
老周喜欢吃肘子,老周说到肘子肉的时候眼睛射出渴望的光辉,老周说他老伴儿在的时候,一个礼拜至少做一回肘子给他吃,清蒸,红烧,盐渍,糖醋,酸辣,咖喱,坛闷,竹桶……换了花样做。老伴做的肘子是又嫩又滑,不仅不腻,却还爽口。母亲心里嘀咕,这哪里是肘子,是日本豆腐还差不多。
然而老周说的是肘子,老周将肘子的吃法描绘的天花乱转,母亲和其他几个秧歌队的大妈认真听着,鸡啄米样点了头,时不时问一两句。年过半百的老周,用当年做刑侦队长时的万丈豪情,夹杂了孔武有力的手势,讲述着肘子的做法,“这肘子呀,得用文火炖……”
母亲拎了肘子回家,坐在沙发上算了买菜的帐目,脑子里却总也安静不下来,这肘子怎么做好吃来着?好象老周提到过的“水晶肘子”做起来容易,但怎么做,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大概是用冰糖的,但她很快又否定了。她忽然想起家里有段时间常做冰糖藕片,老头子爱吃,还常做的是“粉蒸排骨”,那是在南方时候跟孩子她奶奶学的。
老头子一脑袋扎在会议室后,母亲只做过一次冰糖藕片,然后家里三个哀伤的女人,用哀伤的姿势坐在饭桌旁,默默无声地哀伤着吃饭,没人动那菜一筷子,最后容儿一拍桌子,“这饭是没法子吃了!”扑进房间,抱了枕头呜呜地哭。
母亲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鲜活了,某些不常回想的情节舒缓地从角角落落支棱出来,那时花开般明朗细腻,红花细蕊如此逼真生动,仿佛伸了手去,就能抓出张相片来。一幕幕的场景轮番出现,三十年前的,三年前的,二十年前的,五年前的,十年前的,一年前的,两年前的,轰然地扑面而来,都清凌凌地象是发生在昨天,如雨后初晴,还携了润湿的气息。她愣愣地看了窗外,毛白杨厚实的叶子,在窗户旁哗啦啦地翻动,正面,反面,油绿绒白地交替着。
当然,这些明净的往事里,有欢喜也有悲伤,而母亲,毫不费力就将重点部分留给了两个女儿,在老头子走后,她们已经成为她生活的重中之重,没有什么在她心中所占有的位置可以取代两个女儿。基本来说,她对两个女儿是满意的,这是她的有思想和灵魂的作品,虽然不是绝品,再说她并没有期望过这两件作品是多么的出色卓而不群。
事实上是,作为解放后移民后裔的北京女性,母亲的两个女儿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她们的普通,基于以下若干因素:她们的父母是北京的老一代移民,或从师或从研或从工或从政;女儿们或大学毕业或读个中专技校什么的;中专技校毕业的到工厂里做个工人或者科员,大学毕业的进公司或大部委;生活过的不算很好,但也常有一种贵为北京人的优越感;混到三十头上还舍不得“随便”嫁出去;生活看似充盈,实则平庸。可以说,容儿和易儿她们这样的女性,在北京是千千万万。然而母亲对她们还是很满意,即便两个女儿都赌气一样赖在家里,就是不肯嫁出去。母亲还一时想象不出有一天她们真的前后脚离开这三室一厅后的样子,那时这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将是多么的冷清而没有人气儿。但是,她们要是再不嫁了,还拖到什么时候去?容儿都过三十了,女人一过了三十,再漂亮也撑死就是落毛的凤凰,再说容儿二十岁时都不能算是凤凰,这要再不嫁出去,以后就更难说了。易儿也是,盯了男人眼珠子骨碌两圈一愣神的工夫,也就三十了。
绝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母亲暗暗地思量着,又费了很大的脑筋,想自己的熟人同事的,有谁家的孩子到这个时候还是大龄男青年,寻摸个合适的也撮合撮合。
易儿感到母亲的撮合很滑稽,母亲的乱点鸳鸯谱已经在旁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她的说合往往匪夷所思,让人悲喜交加。其实这也不全怪母亲,母亲在讲台上很容易将学生分门别类,“一帮一,一对红”的帮、学、教,让她忽略了“性情相投、物以类聚”才是婚姻之道。如今易儿才不想再做实验品,虽然她也能体谅母亲的出发点,但对于未曾谋面的男人,她还是坚持说不。“都什么时候了,还来相对象这套。”
“易儿啊,又不是要你嫁,只要你看看人,妈也不封建,就是相一相,你跟人家谈不谈,还不是由你?”要见的是个程序员,整天除了加班就是宅在家里打游戏,老实的很,一外一内,和易儿的性格很互补,说不定交往交往,易儿也就收心了,再不用双脚不粘地到处疯到处聚会了。
“不看,不谈,也不想。”每次易儿都千篇一律地以“三不”应答。
“这孩子。”
“妈,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是不是赶我走呀?”
“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再等了,妈跟你说呀,男人只要知冷知热知道贴心窝子对你好,就行了,别要求太高了。以前那个孙威对你就不错,人又老实,我真不懂了……”
易儿皱眉,“妈,我说过,别再提他,都已经过去时了。”
容儿冷言冷语地插话了,“妈,你也别再那壶不开提那壶,孙威那小子,哪里老实了?他属藕的,心眼子贼多,才不老实那,我妹没找他是那就对了。不过叫我说啊,倒是前头刚散的那个,那个MBA同学,我说挺好的嘛,我看报纸,他们企业都评为年度十大科技公司了,好像都准备到香港还是美国上市那。”
易儿不想再听下去,再听下去不知道会听到些什么。“烦死了!”她大叫一声,“你们别再提他们好不好!?人家是好是坏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姐,你再说,我翻脸了呀!”
容儿瞅了眼母亲,母亲忙摇手示意。“啧,啧,妹,姐不说了不成?犯不着为个男人和姐姐怄气吧。”
易儿进屋,关紧了门,依稀听姐姐哧哧地笑,“我说吧,她对人家还是余情未了,她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易儿哭笑不得。
“你也差不多。”
“我怎么了?”
“别说妈净说你不爱听的,我今天碰到小唐他妈了,容儿啊,你跟小唐其实还可以处处看,可以咱……哟,你哪儿去?怎么跟妈甩脸色。”
易儿隔着门板都听到了姐姐的摔门声,忍俊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