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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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者,所以植谷者,民之命。是以王法禁杀牛,民犯禁杀之者诛。——《淮南子》

牛老山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被一声巨响惊醒了。昏昏沉沉中,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套上一层铁桶,隔着铁皮又被人用大锤狠狠砸了一下。牛老山确实听到碎裂的清脆声响,他摸摸头发,万幸,脑壳还算完整。原来只是窗户上的几块玻璃被震碎,撒了一地。他猛然想起睡在旁边的孙子,赶紧抱起来查看情况。亮亮早已被吓醒,却失了魂魄。两只小手扣缩成鸡爪形状,身体僵硬像块木头。小脸煞白,一时竟看不清鼻和嘴,只剩两颗死寂的黑眼空洞洞地呆滞着。牛老山见孙子这般模样,顾不得慌张,紧紧抱住亮亮不停用手摩挲着孩子的头发,揉搓着底下抽动的身体。半天孩子的身体才软和下来,眼睛中渐渐有了光,喉咙也开始断断续续发出轻微响动。听到孩子小声的抽泣后,牛老山才敢大喘一口气,抹下脑门上渗出的汗。借着破碎窗户上隐隐透进的亮光,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表,五点刚过一刻。

外边不知是啥动静,牛老山没敢轻举妄动,挨到天放大亮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半只脚刚迈进院子,就瞅见了那座倒塌的牛棚。牛老山初始以为是闹了地震,可二里之外的村子仍静悄悄的,一片祥和景象,除了几声鸡叫再无别的动静。院子照样冷清着,只有紧靠东墙根的位置像是重重挨了一炮,不偏不倚,炮弹正中牛棚。两侧的红砖围子倒向中间,头上石棉瓦屋顶也被掀翻在地,摔得七零八落,散碎地盖在红砖之上。旁边的料棚倒了一半,耷拉着一侧肩膀,顶上的棚子向牛舍的方向倾斜下来,整个看上去如同一位勉强独立的瘸腿病人在苦苦支撑。

牛老山没敢乱动,他担心万一还有没响的炸雷,自己这条老命交代了不算,千万别再崩着孙子亮亮。可他又实在心疼自己的那头黄牛,等了一会儿看没啥动静就壮起胆子颤颤巍巍地一点点向牛棚挪去。

牛棚已化作一片零砖碎瓦的堆积,只是不见那头牛的身影。牛老山在心里不停祈求着菩萨神仙保佑黄牛平安无事,可周围死一般的安寂又让他变得惴惴不安。平时那头黄牛总喜欢利用肚子里涌上来的反气制造出一种很像老鸹似的怪叫。牛老山认为这很不吉利,每次听到都要隔着厚厚的牛皮重重拍几下肚子,帮助它通肠理气。此时黄牛却像故意躲起来一样不声不响,那怕置身于一座阴森的坟墓。

顾不得担心会有第二发炮弹落向头顶,牛老山神色慌张地趴在牛棚的废墟之上手脚并用,小心地清理掉一层层的掩埋物。

掀开几扇较大的石棉瓦碎块后,露出底下几十根细长的残肢断臂。那是从隔壁料棚倾泻来的玉米秸子。它们本应该舒舒服服躺在牛的肠胃里完成光荣使命,现在却像一堆打了败仗的枪杆子扔得到处都是。牛老山急切地想扒开黄牛身上积压的重物,手指在胡乱划拉中被割开几个口子,渗出些红的黑的血。牛老山抓起一把黄土撒向伤口,手上的黄色慢慢洇出几点殷红后也就止住了。

牛老山又清掉了几十块碎砖后终于出现一片不规则的黄色斑块,似一只古老巨眼瞪着他,带些历尽沧桑的混浊。经牛老山的不懈努力,这点黄色逐渐扩大。先是露出一条高高隆起的脊背,接着是两侧的皮肉,一直到两条后腿,两瓣屁股,整条尾巴都被刨了出来。可还是不见牛头的踪影,牛老山心急如焚。他迫切想找到牛头,使其两只张开的鼻孔充分暴露在空气之中才有存活的希望。牛老山闷着头继续向下挖去,黄牛周围剩余砖块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逐渐看出了屈膝的前腿,再到粗壮的脖颈。牛老山惊奇地发现黄牛竟以某种奇特的姿势一头扎入碎砖之中。屁股高高耸起,后腿保持站立,前腿却跪了下去,脖子以上的部分仍埋在废墟之下。黄牛此时的整个身体恰似一辆高举支臂正在倾倒渣土的翻斗卡车,而脚下垃圾正是它忙活数日的杰作。

牛老山仍抱有一丝侥幸,因为他注意到牛屁股后边的那棵秃尾巴依然有力地翘着,末端的黑色鬃毛四散开来,长成了一朵花。

亮亮揉着惺忪睡眼从屋里走来,正好看到爷爷挖出一颗庞大的灰色头颅。爷爷告诉他家里的黄牛死了,但亮亮从黄牛脑袋上看不出一丝的伤口血迹。黄牛仿佛只是跪着睡熟了,亮亮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他亲近黄牛,黄牛也亲近他。亮亮用掌拍掉黄牛脸颊的尘土,用指梳理那些杂乱的毛发。黄牛脸上面无表情,只剩一对硕大的牛眼圆睁,蓝得像两颗晶莹宝石。

牛老山累地一屁股蹲在地上,灰头土脸地唉声叹气。他搞不明白这飞来横祸咋就砸到自己头上,究竟是谁要对自家的牛痛下杀手。黄牛平静地跪着,看不到有挣扎过的迹象,死亡很可能只在爆炸后的两三秒之内就完成了。

牛老山望着黄牛的尸体心疼不已,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养这么大,一下说没就没了。这头牛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自己岁数大了,孙子又小,儿子一个人又常年在外打工。平场打耙,拉车耕地,日常地里的重活累活全靠这头黄牛了。他和牛辛辛苦苦劳累大半年,可一声轰响就把这半个家当震得粉碎。

太阳升上老高后,晒得院子里一点点暖和起来。虽然已进初冬,但是天气并没有立刻冷下来。头上没了遮盖,整座死牛尸体便赤条条地暴露于升高的温度之下。牛肚子里渐渐起了反应,偶尔发出一些叽叽咕咕的怪叫,那是隔夜的草料在偷偷发酵。牛老山在太阳底下静默着,如一胎泥塑。他沾染了一脸土灰,表情黑得可怕,头发虽已花白却根根直立。脑门上的汗水顺着皱纹的线路曲折流动,痒痒的,感觉有虫子在脸上爬。用手横竖胡乱抹几下,脸马上又变出了五颜六色的样子。

牛老山在旁边呆坐,不知想些什么。看着亮亮从牛的尸体上不断挑出细小的杂物,用手耐心地帮黄牛梳理毛发,好像它还活着一样。牛老山突然想到什么,便站起身仔细绕着牛的尸体转圈。虽说老眼昏花,但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在灰色的瓦块里找到一些血色的碎片,像是被撕裂的红色枫叶。他拿在手里摸了几下,不是树叶,像是塑料做的,再扯几下,又像是某种胶皮。

牛老山不敢断定这红色树叶是否与牛棚爆炸有直接关系。但是这骤不及防的爆炸因何而起,实在让人心里窝火。他站在牛棚的遗址上,抬头望望天空。头上瓦蓝蓝一片,甚至看不到一点可疑的云彩。莫非是从天上掉下的星星正好砸中了牛棚,可在死牛的附近并没有发现任何符合天外来物特征的神秘东西。

亮亮一眼就瞄到了爷爷手里的那抹红色,想要说些什么,犹豫再三还是默默低下头来不敢去看爷爷那双因急切而鼓凸的眼神。

牛老山丝毫没有在意孙子的表情变化,只是让亮亮找出他爸爸买回来的手机,给村支书王小五打去了电话。

没过多久,一阵摩托的轰鸣由远及近,最后在院门口的位置停了下来。牛老山赶紧推开一扇大门迎出去,来人正是打着哈欠的王小五。王小五是去年刚上任的村支书,当过兵又是亮亮爸爸的小学同学,既算熟人,又是干部。再加上年轻人见多识广,便想着喊他过来给瞧瞧看看。

王小五侦查过案发现场后也是暗暗称奇,死牛半跪着,静默如雕像,又似一位虔诚的信徒。浑身上下不见半点血污,双眼怒睁,神态自若,却是实实在在死掉了。

王小五反复在碎石堆里扫了几遍,并没有发现疑似炸药雷管爆炸后的残留遗迹。他同时也发现了那些奇怪的红色碎片,捡起几块在手里把玩。

“这约摸着是橡胶啊,很有弹性。”

王小五用手拽几下,红色碎片竟可以神奇地变化出各种形状。

“还挺厚实,有点像汽车轮胎,可没见过有红色的轮胎。又像是气球,也没见过这么厚的气球……”

“对了,说到气球,我家东子说亮亮捡了个气球,比解放卡车的轮子还大。我还不信,气球哩,哎,亮亮呢?”王小五说这话时,亮亮正躲在料棚里不知找着什么,许多玉米秸子被他翻出来扔了一地。

牛老山正心烦气躁,见孙子又在调皮捣乱便催生了邪火,一把将其拽到院子当中。孩子像只受惊的小兽,脸由白变红逐渐扭曲。牛老山阴鸷着半边脸厉声责问亮亮气球是咋回事,亮亮委屈地摇摇头,却不敢说话。气得牛老山随手薅起一把笤帚照着孩子的屁股猛抽几下。平时牛老山是绝对舍不得打孩子的,只是假装吓唬一下,可从没有下过狠手。可这次牛老山是真的着急啊,那么大一头牛好端端的就没了,就算把自己这把老骨头卖掉也换不回这么好的一头牛啊。

亮亮的屁股受了疼,哇地一下大哭起来。王小五在旁边拦着,劝着,牛老山才稍稍息了火,扔下手里的笤帚。

亮亮咧着嘴哭,见爷爷不理他,又转为低声地抽泣。他难过不只是心疼自己的屁股,还因为那头死去的黄牛。亮亮很喜欢家里的黄牛,它个头很大,但脾气温顺。他常常趁着黄牛吃草的工夫爬到它的背上躺着。一条平坦的光背很是宽阔,他仰在上面望向天空,任由黄牛随心所欲地四处游移,自己仿佛躺在了一艘飘飘荡荡的小舟之上。可此时它就躺在那里死掉了,而且很可能就是自己无意之中杀死了它。盯着那头倒下的黄色尸体,他心生愧疚,抹一把鼻涕停止哭泣。亮亮鼓起勇气向爷爷坦白了自己发现的那只红气球。

原来昨天亮亮跟村里的几个小伙伴上山去玩了。他们在林子里搜寻遗落枝头的那些吊干柿子时,意外发现一只红色的大气球。那团红色被纠缠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顶端,最先看到的孩子一时分不清什么东西,就兴奋地高叫着是太阳落在了树上。如果当时不是真正的太阳仍挂在南天光芒四射,他们肯定坚信那就是一颗红色的太阳。

在树底下一群孩子的好奇目光中,红气球遇着强风吹拂,频频尝试挣脱束缚,想要获得自由。无奈手脚都被牢牢捆住,它哪也去不了。

孩子们按照约定很快开始爬树,他们都想第一个到达树顶摘下那颗太阳。虽然学校附近的杂货店也有卖类似的红气球,几毛钱一个,可那些吹起来最大超不过西瓜。若继续往里吹气就很容易炸裂,崩得一脸生疼,如同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亮亮爬上树才意识到那颗红气球完全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它几乎占据了半个树头。圆滚滚的脑袋连着底下高大的树身,俨然已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红头巨人。站在树底下都能清晰听到气球发疯般地撞击树枝所爆出的砰砰声响,它的力气之大超乎人类的想象。它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红色烈马,不断蹦跳着向四处冲脱奔逃。

亮亮凭借出色的攀爬技艺很快拔得头筹。他率先登上树顶,第一个触摸到了红气球那坚挺的皮肤。摆在面前的气球大得可怕,仅凭亮亮自己一个人抱都抱不过来。红气球下摆的绳子连着一块颜色斑驳的碎布,胡乱绕在几根彼此交叉生长的树茎上。亮亮踩着一根细小的枯干晃晃悠悠地用随身携带的小刀锯断了绳子。等他想拽着红气球爬回树的主路,顺着树干下到地面时,红气球却不为所动。亮亮尝试放开握紧树枝的那只手,借着全身的重量往下坠,气球竟开始和他玩起拔河,较上了劲。树上的其他孩子都被亮亮的冒险举动吓坏了,纷纷屏住呼吸注视着那段摇摇欲折的枯木。忽然一声清脆的断裂,有个孩子害怕地闭上眼睛,可迟迟没有听到重物砸地的那声巨响。亮亮的一双手死死抓住红气球的绳子,幸运地逃过一劫。气球的浮力减缓了身体的下坠速度,亮亮就像一只蒲公英的羽毛稳稳落在树杈之上。

一场虚惊后,亮亮找来藤条续接到气球的绳子末端。经地面上几个孩子的拖曳,红气球硬是挤过几道树枝的围栏跑到了树下。红气球虽被孩子们俘获却并不甘心,继续不停挣扎,跃跃欲飘走。它变成了一头倔强的毛驴,高高仰起脖子,把缰绳带得紧绷,稍一松手便要东奔西突。

孩子们凯旋而归,像一群打了胜仗的战士。他们想象着自己刚刚勇斗恶龙,并斩下一颗血淋淋的巨龙头颅。

孩子们众星捧月般将战利品带到了打谷场上,没想到红气球比场上的石碾子还大。红色的皮肤鼓鼓囊囊,硬得像是涨满气的鲸鱼尸体。气球自带浮力,随时都准备飘走。亮亮在它的拖拽下脚跟已经离地,只剩两点脚尖轻轻垫起。

在打谷场的麻雀眼中,自己的地盘不知何时闯入了一只气鼓鼓的火红大鸟。它不停摇头晃脑,耀武扬威,惹得麻雀们站在旁边的老槐树上群情激愤,发出阵阵尖厉声讨。

亮亮获得了宝贝的所有权,却怕爷爷不同意收留红气球,所以在打谷场挨到天黑才偷偷潜回家里。院子里寻摸一圈,只有料棚能藏下这么大的一只气球。料棚正储着半人多高的玉米秸子,将气球塞进去正好卡住了顶棚。亮亮打着手电爬到秸秆上挖好浅窝,气球就像只下蛋母鸡卧在了里边。朝外露出的部分又插上几根秸秆做个薄薄的围挡,既能遮遮风寒,也用来掩人耳目。

亮亮承认是自己把红气球带回家的,可他实在是想不通红气球怎么就从料棚钻进了旁边的牛棚。现在黄牛死了,红气球也不见了,红色的碎片散落一地,亮亮担心就是红气球杀死了自家的黄牛。

亮亮的话让牛老山半信半疑,一只气球的威力能有这么大吗。还偏偏要了黄牛的一条命,天下咋可能有这种巧合的事。

王小五仿佛如梦初醒,大胆猜测,“平日小孩玩的那种气球爆了耳朵还震得半天嗡嗡直响,更别提是一个更大的玩意,那动静能小了?”

牛老山又气又恼,亲孙子闯祸,自己还能咋着,毕竟牛死不能复生。

亮亮默默低头不敢直视爷爷的脸,他知道这次闯下了大祸。牛老山只能冲着村干部发牢骚,“可这么危险的洋物件,他们咋能轻易就把它放出来呢,还瞄准似的就炸了我家牛棚。”

“这不好说,保不准是哪天的邪风把城里一个没绑紧系牢的气球给吹跑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咱村树上,还正好让你家娃娃见到带回了家。”

王小五的话跟没说一样,牛老山还是云里雾里,只会儿气继续收拾院子里的残垣断壁。亮亮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将散在地上的玉米秸子一根根摆放整齐。

死牛的身体在阳光下悄悄发生着变化,一只不合时令的绿头苍蝇嗅到了气味,开始在尸体上空盘旋。牛老山知道黄牛的尸体不宜久留,得早做打算了出

下午王小五一个电话牛贩子的卡车就急不可耐地上门了,来家里大致查看过死牛情况后熟练地给出报价。当一头小山似的黄牛就值两千块钱时,牛老山再也绷不住了。他先是嘟嘟囔囔地咒着来历不明的邪魅气球,又捎带骂了牛贩子趁火打劫,挣黑心钱。

“你这老头子咋狗咬吕洞宾呢,今年的行情不好,牛价一直在掉,死牛就更不值钱。别人我顶了天给一千五,要不看在王支书的面上,鬼才多饶你五百块钱呢。”牛贩子满脸不高兴地说道。

“可我这么大一头牛,剔了骨头卖肉都不止这点钱啊,你真是心黑手毒啊,吃人不吐骨头……”牛老山越说情绪越激动,瞪大一双红眼,脑门凸起几道青筋,嘴唇也抖个不停。

牛贩子看老头的犟脾气上来了,也不再理论,收起绳套杠子就往外走。王小五瞧情况不对赶紧追出去,两个人又在大门外嘀咕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再回来时牛贩子咬咬牙,又给涨了二百块钱。

牛老山连连叹息,犹豫不决。王小五提醒他照此温度耽搁下去尸体准臭,那时候白给都没人要。牛老山思虑再三最后也只能忍痛割爱,便宜贱卖。

牛贩子看买卖成交,态度立刻缓和不少。他对牛老山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并建议他可以去找气球的主人索要赔偿。牛贩子似乎为了转移牛老山的注意力故意提及之前看到的一条新闻:某时某地有漂浮气球落地伤人,受害者找到气球主人后成功获得了高额赔偿。

牛老山听闻后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中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他继续跟在牛贩子屁股后边问东问西,可惜牛贩子不愿多做停留。他用卡车自带的机械吊钩,短短几秒钟就让一头死牛直接飞跃院墙稳稳落在了冰凉的车斗里。牛老山站在门口想再看黄牛一眼,却被两侧高出的铁板围挡遮个严严实实,只留那根僵挺的尾巴露在外面。牛贩子付完钱迫不及待地跳上汽车就开走了。牛老山目送着牛和卡车驶离,愈行愈远。冒着青烟的汽车屁股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根尾巴,摇摇摆摆,恰似一杆炸膛的土炮。

晚上牛老山买了肉和酒来招待王小五。一是感谢他白天的操心费力,二来呢年轻人脑子灵光,想让他再给参谋参谋那气球的来历。

酒桌上牛老山心事重重,几杯酒下肚,竟喝不出这酒是苦是辣。

喝至半晌,两人都有些醉意,牛老山的黑脸上透红,王小五的红脸上透黑。话里掺酒,便有些飘忽不定。

“这……这气球的主家应该……应该跑不出咱这……这周边的几十里地。”

王小五打着哈欠,吐出酒气,嘴里的舌头拌蒜,眼睛眨了几下像是在故作清醒。

“应该就是……就是……对,肯定是从镇上飘过来的。”

王小五突然一拍大腿,眼睛一亮,舌头也跟着利索了不少,“对啊,我想起来了,我听别人说过……镇上的气象站……气象站会放一些大气球,说不定……说不定你家的也是打那……打那跑出来的。”

牛老山似醉非醉,一听是镇上的关系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是镇上的事啊,那……还是算了。”

“咋能……咋能就算了呢,自古就有杀人……偿命,欠债……是吧,镇上的事又能咋样……”王小五借着酒劲儿,醉生一股侠义之气。

牛老山被吓得一激灵,赶紧拦了下来,“小五子,可不敢胡说,哪有人命的事,就是一头牛,能给补点最好。要实在找不见主家,我也自认倒霉,就当是冷灰里蹦出个热豆子——自认挨烫了。”

两人喝到半夜,王小五就在牛老山家睡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离开。第二天夜里,牛老山躺在床上又想了一宿,第三天起个大早,决定到镇上碰碰运气。

一个多月没来镇上,街面又添了不少建筑。马路车来人往,看得人眼花缭乱。牛老山没费啥力气就找到了气象站的位置,可行至门口却犹犹豫豫不敢进去,像只大蛤蟆一样缩在墙角抽起旱烟。他的衣服口袋里装着一包新买的纸烟没舍得打开,只把那杆烟袋抽得滋滋作响来消磨时间。

看门的老头盯他半天一动不动,就从门房里走出来问他找谁。牛老山没做准备,一时语塞,只蹦出一句简陋的话来,“问个气球。”

看门老头听完一愣还以为他是个疯子,就要赶他离开。情急之下牛老山想起兜里的纸烟赶紧掏出两棵递给了看门老头。对方先是推辞,半推半就中大概闻到烟叶的香气,便点了一根。看门老头悠悠然吐出口烟气,并没有接着问话,只顾连连夸赞:“好烟,好烟。”

牛老山离开气象站时成功损失了一包香烟,虽然从看门老头嘴里得了一个答案,却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牛老山心心念念的红气球,在看门老头那里变成了白色。仔细一问才知,气象站放飞过大气球不假,可使用的都是白色的气象气球。

重新回到街上的牛老山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沿一条街道漫无目的地乱闯乱撞。牛老山心里乱糟糟的,眼神也跟着恍惚起来。那些身旁一闪而过的圆形人脸上似乎都看不到东西,光秃秃的好像有无数的气球飘过。

走了大概十几步,远远看到一张哭丧着的大脸。那张脸高高地站着,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掀起像一个洞。牛老山径直快步向那张脸走去,随着不断靠近,那个表情忽然又笑起来,仍是张着一口大嘴。

望到牛老山死死盯着自己的摊子走过来,小贩先认出了他。“咋样牛大爷,给孙子来个最大的玩玩吧。”

牛老山这时才回过神来,如发现一堆五彩缤纷的气球底下还埋着一面中年男人的脸。牛老山挨到摊子近前,认出那是同村的刘二丑。

刘二丑家里地少,平时趁着地里没活的空闲,常跑到镇上做点小买卖,忙活几天也能挣个百八十的。

二丑给他找个马扎坐下,牛老山又摸出烟袋要点,二丑却像见了鬼一样慌忙夺过打火机。

“老爷子,不要命了,头顶着雷呢。”

二丑指指头上飘着的一堆气球,“这里边都是氢气,要是遇明火炸了,咱爷俩都得变了血葫芦。”

牛老山一听爆炸瞬间燃起兴趣,自己这回终于碰到了行家。这几天他心里早已乱成一锅烂粥,好不容易遇到个明白人,干脆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结合着牛老山的描述,刘二丑深思熟虑后给出一个大胆的猜想:红气球不知借着什么邪风阴差阳错地落到村里的树上,又鬼使神差地钻进了牛棚。黄牛一见到红色忽然情绪激动,血脉喷张,一头扎向红气球。牛角刺破气球的瞬间,里边的氢气发生爆炸,炸塌了牛棚。黄牛或被冲出的气浪崩坏内脏,或被倒塌的砖墙砸破脑浆。

凭借牛老山随身携带的一些残肢碎片,刘二丑大致辨认出那应该是一只挂条幅用的大气球。他之前在县城的批发市场见过,那玩意最大的吹起来直径得有两米,能挂起几十米长的彩带条布。大城市里的公司开业,建筑竣工,庆典活动啥的都能用到这种条幅气球。可以壮声势,摆场面。可惜只剩几块碎布一样的气球残片,既无文字也没商标,想要按图索骥找到主家无疑就是大海捞针。

二丑试着问询气球有没有附带啥多余物件,这倒提醒了牛老山,他想起亮亮提到的那些缠在树上的破布。

牛老山回到家后,扛起一根十几米长的高枝剪子就跟着亮亮上山了。牛老山站在树底下用剪子绞断一堆乱节,那几道红的绿的也就跟着一些枯枝落了下来。

牛老山把那块犹如狗啃的烂布在桌子上铺开,叫来亮亮帮着辨识。亮亮先认出第一个字是“永”,第二个字缺了一角,初看像个“大”字,也可能是个“太”字。

白激动半天,就得了一个半字,这能代表个啥。牛老山几天的心情就像那风中的鸡毛,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刚燃起的金色火苗,就被迎头泼一瓢凉水,转眼间没了心气。

亮亮却对那块红布兴致勃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研究一张隐着神秘的藏宝图。亮亮趴在上边手持放大镜一寸寸地扫描,又跑到院子里举着对准太阳照。红布上仿佛被种下什么魔法妖术,遇到阳光就现出了原形。亮亮透过红布竟在太阳的影子上依稀看到几行重复的小字。那些细小符号是以一种半透明的字体印制上去的,不太明显,却让布面有了一种水纹流动的视觉美感。

亮亮将看到的文字抄写到作业本上,认真给爷爷大声朗读了一遍,“恭贺永太地产环球城项目开工大吉。”

牛老山终于还是给城里打工的儿子通去了电话,因为他想搞清楚这个环球城到底在什么地方。巧合的是电话里的亮亮爸爸不但知道这个环球城,而且距离他干活的地方也就八九里远,过几个红绿灯的事。

牛老山紧接着就把黄牛冤死之事也告诉了儿子,可儿子却劝他小事化了,忍忍算了。

“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您进了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城里住的都是人尖尖,没影儿的事,谁愿搭理您这茬。一颗气球飘荡一百多公里,跑到山沟农村炸死一头牛,说破大天去有几个人能信。”

结果儿子的一番苦口婆心惹来了自己亲爹好一顿破口大骂。

挂完电话,牛老山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胸口憋住一股气,翻来覆去地闹腾。牛老山想着儿子的话,难道真的是自己无理取闹。好端端的一头大黄牛死了,自己想找到肇事者补偿一点损失有啥子错。如果是亮亮在放学路上被一条突然冒出的野狗咬伤,自己难道也忍气吞声,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两天以后,牛老山带着孙子亮亮坐上了进城的汽车。亮亮爸爸提前接到老爷子的电话,早早就上车站等着去了。亮亮看到许久未见的爸爸很是高兴,牵着爸爸的手一路蹦蹦跳跳。牛老山见了儿子却铁青着脸,不愿多说一句话。

亮亮爸爸把一老一小接回工地宿舍,想安排爷孙俩多住几天,自己请上两天假领他们在城里好好转转,见见世面。可牛老山刚吃过午饭就坚持要去环球城,亮亮爸爸不大乐意送他过去,便提议下午先逛游乐场。亮亮倒是遂了心愿,牛老山一赌气,摔门而出,径直迈向工地大门。亮亮爸爸又怕老爷子一个人走丢,赶紧追了出去。好说歹说劝不住,只能答应先回工地借辆面包车拉上亮亮一块去环球城。

面包车走走停停,三人很快就来到环球城的所在地。牛老山一路上还想象着环球城的宏伟规模,下了车却只看到一栋倒下的破败建筑。牛老山对面前出现的这一堆钢筋水泥废墟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它像极了家里那座倒塌的牛棚。只不过要更大更高,估计底下能压上一千头牛的尸体。

牛老山本打算找到环球城的大门,绕到废墟背后仍是一片野草荒地。亮亮飞跑着爬上附近的一处小土包,放眼望去唯有一些大面积枯死的乱草和几块深深浅浅的水坑。

牛老山怀疑儿子故意骗他,才把他拉到了这不毛之地。他想赶紧在附近找个人问问,可除了马路上偶尔有几辆车驶过,根本见不到其他人影。牛老山沿着马路继续往西走去。

没走出多远,就从路边的树林里听到了唢呐声响。牛老山年轻时干过村里的吹鼓手,专伺唢呐吹奏。即便多年不吹了,每每听到有唢呐吹奏,都让他颇感几分亲切。循着声音钻进林子,有一处公园。一个眼镜老头正坐在石凳上吹着一把唢呐。唢呐声咽,如泣如诉,牛老山听惯了这响器,不知不觉入了迷。

“老哥也玩唢呐啊?”

唢呐老头吹罢一曲主动搭起话。

“啊——是,对对,以前吹过几年。”

牛老山呆呆地站着,脸上硬硬挤出一个笑。

“那过来试试呗,我给你换个干净哨子。”

“不了,不了,老了吹不动了。”

“老兄弟,这旁边是环球城吗?”

唢呐老头正举着杯子想喝口水,牛老山的话像只苍蝇掉进了杯中。他把杯子停在嘴边,一脸关切地问道:“就是环球城啊,咋了,你也被套里边了?”

牛老山虽听不懂他的话,但是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心里稍稍见着点亮。

“那主家人呢,不盖楼了。”

唢呐老头的表情宛若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又仔细上下打量一番后说:“老哥,你不是本地人吧,永太地产暴雷了,没钱盖房,老板早跑路了,他是不是也欠你钱了。”

牛老山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他欠我一头牛。”

唢呐老头一下被逗笑了,感觉对方是个实在人,便招招手邀牛老山坐下。俩人唠着,喝水抽烟。话匣子一开,时间就过得很快。

牛老山从唢呐老头口中了解到气球的本家公司早已倒闭。大老板不知所踪,欠下的窟窿足够买上几万头牛了。

这么大的数目让牛老山惊愕之余不得不佩服大老板的烧钱能力。自己原以为这挣钱已实属不易了,没想到这花钱更是一种本事。这么多钱要都给他牛老山,自己就是像孙猴子变出一百个分身来,估计也得花到那驴年马月。如果把钱都换成粮食,大概也够全国老百姓吃上几年了。

想到这里,牛老山彻底绝望了。捅下这么大的篓子来,人你就甭想再找到。肇事者肯定早就捞够钱,躲到一个导弹也打不着的地方去过下半辈子了。弄不好人已经跑出国外,再想要寻到他无疑就是三个腿的蛤蟆——难找了。

唢呐老头劝牛老山别再指望那仨瓜俩枣的的赔偿,就当是长翅膀飞了,一把火烧了。

牛老山心里熬头无处发泄,见旁边立着的唢呐就顺手抄起来,咿咿呀呀地吹响了一首苦调悲曲。

儿子和孙子在车上等得不耐烦,便下车来寻人。亮亮还是第一次看到爷爷吹唢呐,只见爷爷两腮像蛤蟆肚子一样灵活地鼓起落下,喇叭就呜里哇啦响个不停。亮亮对爷爷的绝技十分佩服,他爸爸却气得涨红了半边脸。一把夺下牛老山嘴里的唢呐,塞回唢呐老头怀里,拽起一老一少,半声不响地走出公园。

事没办成,牛老山心里不悦,下午执意要走。可亮亮哭闹着要去游乐场。一圈转下来再赶到汽车站已经错过了回镇上的末班车。没办法只能听从儿子的安排,爷孙俩在工地宿舍住上一宿,明天赶一早的班车回家。

晚上冷不丁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爷孙俩都睡不着了。亮亮硬缠着爷爷给讲故事,连说了几个亮亮也不满意。牛老山肚子里来回就那么几圈弯弯绕,每次把几个老掉牙的故事颠来倒去地重复一遍。亮亮非要爷爷给讲个新的,牛老山想了又想,忽然记起白天遇到的唢呐老头。唢呐老头喋喋不休地讲了一箩筐大道理,他听了个稀里糊涂,只对一个四不像的故事印象深刻。

唢呐老头因为从牛老山那里听得一个气球的故事,正好就坡下驴也回报了对方一个貌似有关气球的故事。

从前有个大老板在城里放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气球,并告诉周围的人群气球只要越大就越值钱。所以就不断有人往里边送钱充气。结果那个气球就越变越大,越涨越臌。变成了原来大小的十倍,二十倍……直到气球盖住脚下的土地,遮蔽头上的天空,终于有一天受不住突然就爆炸了。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后,大部分人再睁开眼睛看时,大老板和大气球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两手空空和满地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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