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规矩矩

规规矩矩

我爸在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干了整整二十年,模范公务员的奖状摞起来能当砖头砌堵小墙。第八年上,总算熬成了城郊所的所长。又六年,调进城里,当了城区所的所长。他觉着,天亮了。

进了城,天是灰的。办公桌对面老陈,眯缝着眼递过来一支烟,“老李,晚上聚仙楼,给刘局接风,凑个份子?”我爸摆摆手,“不了,闺女中考,得回去。”那烟就僵在半空,老陈干笑两声,自己点上了。窗外的梧桐叶子,还没黄透就往下掉。

刘局副的侄子要开网吧,消防验收那栏空着,材料直接拍在我爸桌上。“李所,通融通融,刘局等着回话呢。”办事员小赵笑得像朵揉皱的纸花。我爸拿起章,又放下,摩挲得那木头都温了,“差一道章,就是差一道。”那朵纸花霎时谢了。

两个月后,一纸调令下来。市场规范管理股,科员。办公室朝北,终年不见太阳。老陈接了所长位。那晚我爸回家,饭凉了,他也没碰。就坐在阳台暗影里,烟头一明一灭,烧穿了沉默。我给他续上茶,他猛地咳起来,脊背佝偻成一张拉过头的弓。

他去股里报到那天,起得比平时还早。把自己那身藏蓝色制服熨了又熨,领口磨得发白,金属纽扣却擦得锃亮。出门时,背挺得笔直。我妈把煎糊的鸡蛋倒进垃圾桶,声响特别大。

规范股管全区市场。最烂的摊子,是城西的光明市场。三十年的老违章,污水横流,摊贩霸占消防通道是常事,执照?十家里有六家是悬着的。股长老王拍拍我爸肩膀,“老李,这硬骨头,非你莫属。”眼里没光,只有如释重负。

我爸就去了。第一天,一双旧皮鞋就泡在烂菜叶和鱼鳞混成的黑水里。卖猪肉的胡老三大声嚷嚷,一把油腻腻的剔骨刀剁在案板上,震得铁皮棚嗡嗡响。“查执照?老子在这卖了十年肉,没人敢跟我要执照!”唾沫星子溅我爸脸上。他没擦,掏出本灰皮册子,一笔一划地记。人群哄笑。

他天天去。像个上锈的钟摆,准点出现在那片酸臭的空气里。那本灰册子越来越厚,除了缺执照、占通道,还记着“张三,豆制品,疑似用工业卤水”、“李四,水产,电子秤动过手脚”、“王五,熟食,苍蝇乱飞,无防蝇罩”。小贩们从嗤笑到漠然,最后只当他是市场里一截会走路的木头。

我妈开始失眠。深夜,我听见她压低的啜泣,和一句“你就不能学学人家老陈?”我爸沉默着,那沉默比争吵更割人。他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混杂气味——烂菜叶、鱼腥、劣质消毒水,还有,一种冰冷的疲惫。

刘局副下来检查,前呼后拥。皮鞋锃亮,踩过湿滑的地面直皱眉头。他远远瞥见我爸正蹲在一个菜摊前跟个老太说着什么,没过来,只对老王说了句:“老同志了,要发挥余热嘛,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维护稳定是第一位的。”声音不高,顺着风溜进我爸耳朵。我爸站起身,没往那边看,拍了拍裤脚的泥。

胡老三的媳妇突然急性阑尾炎,送医要交五千押金,他蹲在市场门口抓头发。我爸刚好巡到,没说话,点出五千块钱塞他手里。胡老三愣着,手攥着那沓钱,攥得死紧。后来,胡老三的摊破天荒挂起了营业执照,虽然那把刀剁起来还是那么响。

灰册子变成了三本。边角卷了,纸张被各种污渍浸得发黄发黑。他还在记。但后面几页,开始出现别的字眼:“东区漏水,需协调物业修缮”、“南区照明不足,夜间经营存隐患”、“刘婆孤寡,摊位费减免申请已递,望批”。

年终总结会,各所各股头头脑脑坐满会议室。暖气开得足,茶香混着烟味。刘局副做最后总结,侃侃而谈年度成绩,提到市场规范,轻描淡写一句“个别老旧市场存在顽固问题,需加大整治力度,必要时坚决取缔”。

全场掌声里,老王用胳膊肘碰碰我爸,“老李,你也说说?”多少带点看戏的意思。

我爸站起身。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制服,脊梁挺得僵直。他走到会场前面,没拿发言稿。他从一个磨得发白的旧公文包里,掏出那三本厚厚的灰皮册子。

“啪”一声轻响,落在桌面,积年的灰尘被震起,在光束里飞舞。

会议室陡然静了。所有目光胶着在那三本东西上。

他翻开第一页,纸张脆响。声音沉得砸地有坑。

“光明市场,现有固定摊位一百二十八家,流动摊点约四十。其中,无照经营三十三家,超范围经营十一家,健康证过期四十五人……”

他一条一条往下念。数据精确到可怕。违规事实、摊主姓名、时间地点,清清楚楚。会议室只剩下他平稳到近乎冷酷的宣读声,和台下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刘局副端着茶杯,一口没喝。

念完所有“罪状”,他顿了一下。空气绷紧得像根弦。

他翻开册子后半本,手指抚过那些粗糙的页面。

“以下,是上述摊贩具体情况及初步处理建议。摊主胡老三,所用猪肉来源正规,但因其妻重病,负债七万,无力办理执照,建议协助其办理小额贷款,先行办照;摊主刘婆,七十三岁,孤寡,靠卖菜为生,建议减免费用,协助办理相关证件;摊主张水根,电子秤确实被动过手脚,系其子为凑学费所为,已责令改正并罚款五十元,本人写下保证书……”

他念着那些名字和背后的困顿、挣扎、一点点的努力。一条条建议具体而微,不像个执法者,倒像个絮絮叨叨的管家婆。

最后一条念完,会场死寂。落针可闻。

他合上册子,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主席台,不闪不避。

“情况汇报完毕。以上,是光明市场全部‘违规’事实。如何处理,请领导指示。”

他站着,像一棵被雷劈过、烧焦了却仍死站着不肯倒的树。

满屋子的人,僵着。空气冻住了,只有灰尘在那道惨白的光柱里发疯地旋。

刘局副的脸,一点点变成肝紫色。他手里的保温杯盖子,哒、哒、哒,一下下轻磕着杯口,那点子声响,在死静里炸得像鞭炮。

胡老三不知怎么拱进了会场,缩在最后面墙根站着,两手绞着顶破毡帽,眼眶通红地瞪着我爸的背影。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觉不出疼。只看见我爸那身旧制服,领子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后颈上深深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像是市场的气味。

他站得真直啊。

可那脊梁骨,到底还能硬扛多久?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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