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时刻醒着的人——《礼拜二午睡时刻》

在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并阐明我的观点之前,我想要先说说整个故事带给我的感受。马尔克斯的文字色彩浓烈,阅读他的小说如同走进色彩的丛林,生机勃勃而迷雾蒙蒙。这篇小说也具有浓烈的色彩,我的感觉它并不像是荒芜的丛林。我看到的是一幅特殊的画:这幅画并不是在纸上绘成,而是在空间中绘成;它没有线条,是由一个一个的点组成。我从一个角度开始看它,看不出一丝端倪;屏息凝神慢慢旋转,一瞬间,赫然出现一幅灵动而又气势雄浑的图像。这时再回味先前看到的那些杂乱的点、混杂的颜色,就感受到它们和这幅图像一种奇妙的联系,仿佛它们一起构成了一幅动态的作品。

故事从一列火车上开始。这列火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香蕉林带中间,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可是异常闷热。一对母女是这列火车仅有的乘客,她们身上穿着褴褛的黑色丧服,忍受着闷热的天气、吃着自己带的食品,脸上流露出安贫若素的神情。在这样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一对贫困的母女坐火车去吊唁某人——这个故事的开始,是这样沉闷、无聊与平常。但是在下车前,母亲嘱咐了女儿一句特别的话:“你要是还有什么事,现在赶紧做。接下来就算渴死了,到哪儿也别喝水。尤其不许哭。”这一句突然的话,让这对母女的前来,带上了一丝紧张的色彩。


她们来到一个陌生的镇子。午后的镇子阳光灿烂,但热得像个蒸笼,静的无一丝风。母女俩悄悄走进小镇,尽量不去惊扰别人午睡。她们径直走到神父门前,敲门、应门、进入。母亲说要借用一下公墓的钥匙,神父问她们要去看哪座墓。母亲说了一个名字,可神父没有听过。母亲不动声色地说:“就是上礼拜在这儿被打死的那个小偷,我是他母亲。”

母亲此时如何想呢?她会感到无地自容,感到羞愧难堪吗?神父抬起头,却撞上母亲直直的目光,他赶紧低下了头。母亲用她的目光,无声地表达了自己毫不掩饰的的痛苦、愤怒,以及尊严;没有羞愧、没有忏悔。神父问母亲:“您没有试图把他引向正道吗?”母亲回答:“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神父惊异地发现,母亲和小女孩都没有丝毫要哭的意思。

母女俩准备出门时,神父才发现本来空无一人的屋外居然围满了人,巴丹杏树下尘土飞扬、一片喧闹。镇子上的人全都聚集到了这里。可是母亲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拉着女孩准备从大门出去。神父劝阻了一句:“等太阳落山再去吧。”母亲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回答:“谢谢,我们这样很好。”我心里的那幅图像,终于要显现出来:在洒满阳光、尘埃纷飞的道路上,在闷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里,在围观者喧闹的叫嚷中,在这个礼拜二午睡时刻——母亲牵着小女孩的手向大街走去。她们留下一个背影,穿着褴褛的丧服,宛如一对黑色蝴蝶。

这个故事很简短,留下了一些待解答的问题。小偷是个怎样的人?他是怎么在异乡被埋葬的?母女是如何得到消息的……第一个问题我觉得可以解答。从母亲坚守的尊严,从她不愿在这个小镇落泪的坚韧,我觉得这个小偷是一个有尊严的人。我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来到异乡偷窃,但是因为他的母亲,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母亲的尊严是孤独的。这种尊严并非由外界的尊重而产生,这样的尊严只是一层明灭不定的光。母亲的尊严是由她的自珍自重产生,即使举世非之,她也不会自卑自怜、羞愧懊悔。正因如此,这种尊严是孤独的,是骄傲的、坚定的。作为一个异乡惨死的小偷的母亲,她甚至完全可以不前来这个小镇,因为即使来了她也只能受到嘲笑和鄙夷。但是母亲不仅来了,而且始终昂着头,直面一切围观者的目光。

这个母亲让我想到了中国的一位士人,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他的母亲去世,葬礼上他一滴眼泪也不掉。在那个注重礼俗的社会里,就算是拿锥子扎自己也必须要哭出来;嵇康的这种行为,在当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但是等所有的客人都走了、身边只有几个密友时,嵇康直接吐血昏厥过去。嵇康的悲伤,远过于常人;但是他为何不愿意表露出来呢?因为在看客面前,他不想显露自己的情感;那对他来说成了表演,成了一种侮辱。社会为每一个人安排好了必须进入的位置,何时哭、何时笑一定要表演出来。嵇康拒绝了,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不愿同俗自媚。他是一个反叛者,反叛的是整个社会的规范;他对抗所有看客,只侍奉自己的内心。


其人如竹

这个母亲没有嵇康的名气,她的名字甚至都没出现过;她只是贫苦大众的一个。但是她的风骨,分明与嵇康相类。她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如此平凡,但是她又是那么光芒四照,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在那个闷热的地方、尘土飞扬的地方、让人昏昏欲睡的地方,有着一样的围观的、喧闹的看客。同时,也有挺直脊背的人,面对他人的目光无怨无悔、不惧不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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