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姑的婚事 文|塘中水仙 2022-12-28

一、

2022年春节之后我回老家去,荷花姑也回娘家。她听说我回去了,就去我弟弟家找我玩。这在那个镇子最的东北角、因开发旅游区快要搬完了邻居的“老家”,尤其显得可贵。

可是因为我一年半没有回去了,和同学小聚,便错过了和荷花姑姑见面的机会,感到非常遗憾。曾经经常见面、甚至同病相怜的两个“老闺女”,终究不是永远在原始家庭中的人,便这样一次次错过再见面的机会。

但是关于荷花姑姑与我的过往,便再次呈现在脑海之中。

荷花姑姑只是比我大了四岁,她也算是“萝卜不大,长在了辈儿上”吧!平时见了面我只是称呼她为“荷姑”。

其实,早些年,在我老家的那个镇子的最东北角,总是断不了“老闺女”,当一个嫁掉了,可过不了多久,又会有另一个“老闺女”立刻浮出水面来,也就会立刻成为旁门外姓注目议论操心的焦点人物,也让仍然以男性为主的传统家庭里的人们烦心。荷姑便是这样的一个“老闺女”形象,也只有自己的母亲不仅是自己原始家庭的陪伴,与自己相依为命,甚至是全部的精神寄托。

荷姑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同岁,但却是在四十八岁那年去世了,当时荷姑还不到十五岁。后来她哥哥弟弟都已成家,她只是和她母亲——我称为大奶奶的一起生活,在弟弟家的院子——也是她们自己曾经的家——背面掏了一个小门,娘俩住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这间屋子与荷姑的弟弟在一趟房里。但是荷姑的弟弟是堂屋,也就是朝阳的正房,而到了荷姑和大奶奶那边就成了背阴的南屋了。

不过荷姑与大奶奶母女二人还是幸福的,娘俩说话就像和闺蜜交谈,情感恣意横流,不分大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到最后,大奶奶依然是站在长者位置的居高临下。而荷姑是“倚小卖小”,是只有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才有的心理依赖和骄横。这是她们母女给别人的形象。不知道当她们独自面对又要咽下多少苦楚。

这是荷姑出嫁前的那些日子里的生活。

日子再往前推,荷姑高中毕业后,已是一米六五到一米六七的苗条身材,漆黑的不多不少而又自然卷曲的头发甚是好看,有时扎成一个马尾辫,有时披散开来直接抿到耳后。一双丹凤眼不大不小地嵌在她那张稍有些圆形的脸上。一口糯米牙白而整齐,樱桃小口一点点,一笑就会有两个小酒窝出现在嘴角的两边——在书面语言里叫做“笑靥”,还带着害羞的样子,微微涨红了脸。她无论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唯一不足的便是她皮肤的黑,在我们亚洲人里面算是排在前面的了。但也因此,与众不同,于是在那时密集的邻居中和一同下地干活的人们那里送了她两个外号:“黑风流”和“黑牡丹”。

荷花姑的姐姐荷香姑早年嫁到邻县县城,是奔着她们的二姨家去的,这是在计划生育之后——女方是农村户口而头一胎又是女孩的,可以生两个孩子,而男女双方都是城市户口的,不论男女,也只是让生一胎。他们的第二胎便是这样来的。只是满心希望第一胎是女儿之后,第二胎生个男孩,谁知天不遂人愿,他们育有两个女儿。

先前香姑只有大女儿的时候,家庭还是其乐融融、令人羡慕的,毕竟还有一个模糊的未来给他们希望。可是当第二胎又是一个女孩儿的时候,香姑没少挨丈夫的打。打到最厉害的时候就去住院。荷姑于高中毕业后干了不长时间的农活之后就去给姐姐看孩子了,陪姐姐住院。后来姐姐好了,为了腾出姐姐去工作,荷姑就住在了她姐姐家里。

自从荷姑到姐姐家之后,她姐夫也不那么随意打姐姐了,毕竟是娘家来了人,同时香姑的丈夫有一个徒弟常去他们家玩。一来二去,那徒弟就看上了荷姑。荷姑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只有不停地退缩,躲避。那小伙子就主动出击,常邀请荷姑去看电影,或者去逛公园、遛马路。

这让自卑而又多虑的荷姑干脆又回到了镇上她母亲的身边。

那年,我记得自己好像是在读高二。一天荷姑手拿一封信找到恰好在家的我,让我帮她回信。我还在心里犯嘀咕:荷花姑姑也高中毕业呢!怎么还不会写回信啊?竟那么相信我?我可是还没有谈过恋爱呢!但是我这人又是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心里就以为:若是人家心里不感到为难,一定是不会恬着脸来求自己帮忙了。于是也就只好答应了她。

信的内容简单直率却不乏礼貌,大体是说,他一定会好好对待荷姑的,他们都是八十年代的新青年,请荷姑一定要相信他,保证不会嫌她的农村户口!荷姑又幸福激动,又自卑无奈,只是紧皱了眉在内心强烈的矛盾下焦躁着,因为那小伙子是认真的,而且是那么倾心执着。荷花姑和我说出她的担心来:“咱第一个长得黑,第二个又是农村户口,人家长得又好,又是城里人,有正式工作,家庭条件也不错。现在说得是怪好,一旦成了家再给咱气吃,那一切不都晚了吗?”

好像是香姑的现状影响了她。

而我虽然未谈过恋爱,但因为常常看书,也多少懂了些人情世故。于是对荷花姑说:“是他主动追的你,又不是你主动追的他,没事儿!再说他是大姑父的徒弟!”同时我按照荷姑的意思,在信上婉转地向那小伙子说出了荷姑的担心来。

大约是在接到我这封信之后不久,那小伙子拿着信坐了火车就来到荷姑家,荷姑把我叫到她家去,我看到那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约一米八多的身高,宽肩,微红的脸膛,一副憨憨的诚实的模样,一身得体的淡灰色西装,显得稳重,大气,成熟。那时的我就以为,从身材和长相上看,那个小伙子与荷姑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他只比荷姑大了一岁!

那天小伙子与荷姑谈了好久,可是荷姑就是不同意。当晚,荷姑来我这里休息,又把她的意思和小伙子的具体情况向我说了一遍。荷姑的母亲大奶奶去找荷姑的大嫂休息了,小伙子在她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荷姑就硬是要去火车站送那小伙子,意思十分明了:这是撵着他走。

痴情的小伙子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回去了!留下来和你在这里种地!”

荷花姑说:“你要是不走,我就直接钻火车底下去!”

小伙子只好走了。不久又来了信,荷姑又对我说起,并拿出信来叫我看,真的是情深意浓。却还是没有打开荷花姑姑的心结,所以她并不想回信。我替她急到心疼,急到只想跳脚!劝着荷姑:“你怎么这样狠心呢?你怎么这么固执呢?这么顽固不化呢?人家小伙子可是真心的!一心一意的!你要是不同意,伤了别人,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这事仿佛就这么不了了之,暂时各自为安。可是不知又过了多久,小伙子又来信告诉荷姑:叙说他对荷姑的赞赏和怀恋,只是他马上要结婚了,最后再给她来这一封信,并为她祝福。

荷姑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悔已来不及。但是年龄不饶人。在接下来走马灯似的一个个相亲不成时——不是大好多,就是小好几岁,不是离婚的,就是死了媳妇还有孩子的……

于是荷姑不可避免地强烈地思念起那个小伙子的好处来……

一天中午,大奶奶哭着,急忙火速地来到我家,道:“我去她舅家才半天时间就出了这事儿,我弄不开大门了!见大门屋门都关得结结实实的,从大门缝里看见地上有烧的衣赏,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孙女子,你快跳墙家去帮我看看你荷姑!”

那时已经在学校教学的我,正好星期天在家,立刻从我们家扛了上平房用的竹梯,来到大奶奶家。原来地上有两个空空的白酒瓶子,还好,所幸,并没发现还有其它瓶子,荷姑把自己的衣服都烧了,人躺在床上,马尾辫子披散开来,有一些头发遮在脸上,烂醉如泥,人就像是死了一样,看不见喘气。

而大奶奶这时因为只是看见了酒瓶子,才多少有一点放心,我劝大奶奶说:“荷姑只是喝了酒,没事儿的!醒来就好了!”

那天中午饭我没吃,从中午就一直陪着大奶奶坐到晚上,当荷姑终于醒过来后,歇斯底里,惊心动魄,发自肺腑,大哭了一场。

算是彻底告别了过去。

二、

我因为喜欢看报刊,就订了几份,也零买一些,包括《中国青年》《家庭》《知音》《妇女》《祝你幸福》和《读者》《青年一代》,以及《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杂志。那已是到了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

我看到综合性生活杂志上有“婚介所”这样的新生事物,因为我也二十大几了,成了家中的老大难,“闺女不是养家儿,早晚都是人家的人”,原生态家庭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在尝到不是一次的痛苦失恋后,我开始理智地把眼光放远。那时也是为了防止有骗人的,婚介所的规定是,男性加入婚介所的是要交钱的,而女性不用交钱,只是交些资料费就可。

我讨厌传统的“父母命,媒妁言”,就交了大约四元钱,以信件的方式去婚介所报了名,报名包括自己的具体资料和爱好、职业和对对方的要求等等。同时我因为业余时间听省级电台上的一个青年节目,有所触动,也动笔写了一篇广播稿发到电台去,这是在那年的暑假里。这篇稿子到了快进入十月份了才播出。而杂志上婚介所开始给我寄资料,把男方的具体条件和对女方的要求等详尽资料,以信件方式寄到我教学的学校里。

就在我看到那些资料从心底里感到希望极其渺茫时,在电台上播出了那篇稿子之后,竟让我一下收到几十封来信,包括城乡和省内外男女青年朋友的信件。男子来信,婉转求婚的居多,女子都是无一例外诉说着没文化时困惑,有了文化也更加困惑的现实存在。我一一回信,深深理解孤独中的每一位来信者。

在拒绝了所有求婚者,只与一位参加成人高教自学考试的青年朋友保持通信联系。

而在我告知了杂志上的婚介所“自己已经有了对象”之后,婚介所再不给我寄资料。却是有一个老家是我们镇上在外面工作的人,因为一层“老乡”关系,还在给我来信。他的意思说得很明白:虽然你要求是未婚的、三十岁以下的,而我是离异的、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不符合你的条件。但是,我老家是那边的,我对那边有着深深的感情。你再仔细考虑一下,看看我们有没有可能?我这里有房子,家电齐全,工资收入尚可,你来了绝不会为难你。要是实在不行,麻烦您,看看能不能从我们镇子西边的“西乡里”帮我物色一个,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下,未婚,漂亮的,身材一米六以上的,因为我一米八三。

而这个“老乡”所在的地方,正好是给我来信并参加自学考试的青年所在的城市。

我思来想去,忽然就很高兴了:是否荷姑跟这个离异的——看他的字和谈吐,都是不凡的,而且是当兵之后转业过去的。这样我和荷姑不就可以作伴了吗?

正好以我们的年轻和单纯,成为可以嫁进城市的资本。

可是荷姑,就像我不愿意嫁一个“二婚”的一样,她也不愿意。尽管我看到的那男方条件是那么符合荷姑。几乎完美,除去曾经结过婚之外。也是从那人身上我单纯地以为:离了婚的人也未必就都不好!

可是我说了,荷姑只是笑着听完,她并不反驳我,却最终还是不同意,或许是怕上当受骗,或许是坚持以为只要是离过婚的就都不好。而我也不好再勉强,就像当初香姑丈夫的徒弟一样。也许缘分不到。

我继续忙我的事情:教学,业余时间读书,写写稿子。仿佛没有动静的荷姑,忽然有一天要结婚了!这对我是一个爆炸性质的新闻,我内心有些微的努力之后落空的遗憾和怅然。但很快也就释然:这很正常嘛!

很快听说“准姑父”连初中都没毕业、家住镇子铁路西面三华里外那个叫“护驾庄”的小村庄,只是从没结过婚的——这是荷姑和大奶奶首选“愿意”嫁给那个男人的条件。准姑父也有一米八的个头,除了一只眼睛有点斜之外,其他长得还算可以。

大奶奶再看见我还是十二分惋惜地道:“你荷姑找到乡下去啦……”

言外之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生活在镇子上的荷姑本来就该嫁进城里去的,而现在呢?那份做母亲的惋惜无奈之情,满满地写在脸上。

荷姑临出嫁之前,迁就我不去教学的空里,她拿着两个白的空酒瓶子,让我和她到镇子外面的大河里去找“长流水”。那时的我对于这样的传统民俗也不太懂得,甚至都没听说过。

那一年深秋之时,天气特别旱,整个大河里都没了水,雨季没有一点雨。荷姑在我前面,领着我都到了河对岸了,还是她在那一片河滩上的乱石和沙子中间找到两个泉眼——估计她是之前打听过别人,才那么顺利找到的。对此我是一个“盲人”,也依然什么都不懂。

泉眼里的水很小很小,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是往外渗着水的。那两个泉眼的近前是一个连一碗水都舀不出来的小坑。或许也刚刚被人刮过了水,或压根就没怎么往外渗水,只看那泉眼周围,都是白赤赤的干,一点都没有湿润的意思。我和荷姑帮忙,她不仅带来两个瓶子,还拿来一个小瓢子,往瓶子里面倒水,是要等半天,在巴掌大的泉眼边才刮出一瓢子底儿来,大半天弄了不满的两瓶子水。

据说这“长流水”是要在出嫁当天带到婆家去的,对未来的日子是一种祝福吧!

我做了荷姑的伴娘,那也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为人作伴娘。当那个深秋里有些冷的深深的夜晚,我跟着荷姑的本家本户,坐了拖拉机,去送她的时候,看着凄冷而有些光晕的淡淡的月光,我的心一直在无声地哭泣之中:人为什么要长大?一个女孩子为何长大了就要去本来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别人家?爱情是个什么玩意儿?婚姻又如何解读?还有机遇,命运……还有……那么多我永远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那一年,荷姑已经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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