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莺飞草长,繁花似锦。吴兴郡在太守陈蒨的治理之下,满城尽是欣欣向荣之貌。
他们早就摆脱了六年前侯景于此地屠城的记忆,因而对于三个月前,发生在都城江陵的惨状,也就无法再感同身受了。
只有当他们远在江陵亲人处于被俘掳的境地时,才会生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凉。
陈蒨想到他远囚长安的两位幼弟,也会生出类似这样一点两点的感慨,“他们在长安过得可曾习惯吗?有没有受到魏人的凌辱?”只是心底这股清淡的烦恼,在这醉人的江南烟花里,很容易就被春风吹散,裁剪成一朵两朵待放的桃花。
这天,正是上巳佳节,对于江南的人民来说。一年中的历次节日里,除夕和元辰只是隆重和盛大而已,难免会显得太过死板。
若要论热闹和好玩,则非端午和上巳莫属,这两个日子,名分上或是消灾祈福,或是纪念先贤。可在实践上,都渐渐变成了文人墨客临水吟诗,公子丽人出游约会的良辰吉日。
这座城市的长官陈蒨,眼下也好不容易摆脱掉繁琐公文的束缚。带着侍从十数人,登上了一艘装饰精美的游船之上,他不去舱内,只是迎着江风,斜斜地倚在画舫的栏木之上,双目慵懒地看着远山远水。
画舫顺流而下,沿路是柳条飘曳,像拂袖的歌姬;桃花翕张,似含羞的少女。陈蒨迷离在一片春色里,不知何时惊觉,岸上竟聚拢了一群走马少年,正是对世事好奇什么都敢尝试一番的年纪。水里的桨橹吱呀摇动,岸上的马蹄也跟着滴答作响,和他们的心跳是一样的节奏,紧紧地粘着陈蒨。
河中清澈的水道上,层层帐幔裹住的游船中,也不时传来一阵少女的娇笑。又突然沉默,进而从帐幔中大胆地探出一朵桃花来,桃花后面是一只明亮的眼睛,正闪烁着热切的期盼。
陈蒨的郡丞到仲举见状,同他的长官玩笑道:“看来明府,果真是深受民爱。”
“少见多怪!”陈蒨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又伸手将帷帐拉下,遮住了自己容貌。却不料这一遮,明若冠玉、坚比嵩石的面目虽是隐去不见,但他挺拔的身姿,却是在一层朦胧薄纱的半遮半掩下,显得更加明晰又一览无余。
在画舫之外的公子小姐们看来,只觉得这哪里是人间太守?分明是是兰芝玉树,孤立在琼海仙境之中。他们也由此,心思更加地激荡驰骋,更加地想入非非。
陈蒨没去理会这些凡俗的惊叹或是垂涎,他的目光开始移到了前方。见有一叶小舟,逆着江流,缓缓向自己驶来。船家立在前头,卖力地撑动橹板,其后隐约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也在摇动着小桨,或许是因力气不足,或许是因缺少经验,小船被他使得忽左忽右,摇摆不定。陈蒨觉得好笑,又往前走了些,欲探个究竟,他的目光刚一触及少年,顿觉一道光彩逼着眼睛,白衣少年忽然就变了形状,像一只惊鸿,扑腾扑腾地向自己飞来,要从自己的眼睛钻到心里去.......等陈蒨回过神来,就已经知道自己“没救了”。
他轻摇兰舟时,整条江面的浪花各自闪闪熠熠;大风骤起时,全身上下的褒衣博带俱是风流旖旎。说什么鲜衣明丽,华袍美服,抵不过这一件春衫素袭;又何须斜桥倚马,素腕红袖,招不尽郎情妾意。
若说方才岸上岸下,水中水旁的少年男女,看到陈蒨时只是惊为玉人,那待他们见得这白衣少年时,已经是一片空白。一时间,胡思乱想全部断绝,脑海中只剩下自惭形秽。在这观望的人群之中,唯有陈蒨的傲气没有受到挫伤。他亲自去和舵手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这艘巨大的画舫就缓缓变动着方向,拦在了那少年乘坐的小舟面前。
撑桨的老船夫见此惊恐万状,他急忙回过头向着那少年问道:“小伙子,你是不是得罪过哪家贵人?如今怎地平白无故,有人找上咱们麻烦了!”
白衣少年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画舫,始终想不起来,自己一介身份低下的平民,怎么会同这些高门权贵有过节?对着船夫委屈道:“我哪里会去招惹这些强人?”
老船夫将小舟停在江心,叹了口气:“那他们既有兴致,就任他们拿咱们寻开心算了,说不定还能讨几个赏钱。”
老船夫话刚说完,白衣少年就听到“扑通”一声,似乎有人落水。急欲下水救人,可看到四周江面俱是一片平静,没有呼救声,也不见浪花扑腾。“也许是谁往江里扔了些石块。”白衣美少年趴在船舷处,一边远望一边想着。
“你可是在寻我?”陈蒨骤而从水面浮出,两手枕着船舷,与白衣少年的距离不过一尺。
白衣少年见水下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以为是水鬼来了,吓得往后一倒。直到定了定神,才发现非但不是面目可怖的妖怪夜叉,反而是一个眉目雅逸,神情俊朗的青年男子。“你是何...何人?为何突然从水里冒出?”少年嗫嚅道。
“我嘛,吴中健儿,见你二人逆流而上,如此费力。就从水下推舟,帮帮你们。”
趁着陈蒨说话的空隙,白衣少年一刻不停却又毫不自觉地将陈蒨好好打量了一番,他看到他的黑发如丝如瀑,垂落下去,仿佛要融在了水里。五官粘上了水珠,就像打磨润色过后的璞玉,更显得精致美好。
待到再往下去,看到他胸前的衣衫被河水打湿,露出一片细腻却又结实的胸肌,正随着他浑厚的喘息而一起一伏。
少年的脸庞忽地一片火热,他把头偏转过去,以为能避开尴尬。却不自知他羞怯的神色一直延伸到了耳根,白皙细嫩的脖颈上也顿时笼上了一片深深浅浅的绯红。
这一切,都被陈蒨尽收眼底。他朝少年笑了笑。两手握紧船舷,双足在水中摆动,过不了多时,小舟竟真的动了。
“你好大的力气啊。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少年的声带未发育完全,道谢时仍带着一股天真的稚气。
“现在何必急着道谢,以后自有我们同舟共济的时日。”
陈蒨说着这番叫人捉摸不透的话,清冷的面上带着一股恬淡的微笑。少年见此,也不再追问。
“你可知前面这条船上的是什么人吗?为什么挡住我的去路?”
“不知道,兴许是看上你了。”陈蒨调笑道。
少年脸一红,嗔道:“看你相貌堂堂,怎么为人如此不正经。”
陈蒨闻言,立刻摆出他那惯有了——冰冷肃杀的神情,俨然一副上阵杀敌的模样,傲然道:“你看我如此之态,可担得起正经二字?”
少年噗嗤一笑,“担得起担得起,只是你就这么泡在水里,不冷吗?要不我把衣服脱了给你穿?”说完,也不等陈蒨答应,便把白衣脱去,叠了两下,盖在陈蒨肩上。他自己身上,只罩着一件轻薄的裲裆,盖不住他光洁白净的肌体。
陈蒨看着少年在江风中瑟瑟发抖,顿觉心疼,对其轻声说道:“过来。”待少年走近了些,陈蒨一把拿起白衣,双手缠着少年的后颈,将衣服重新搭在他身上,隔着一层薄薄的青衫,同少年紧紧地拥在一起。
“我不冷,我的心里有团火。”
少年一听这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能感到自己的心里也有一团火苗。
“你叫什么名字…”
“韩…韩蛮子…”少年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犹豫了下才不好意思地说道。
陈蒨也皱了皱眉:“蛮子?这个名字不大好....不若以后你就叫子高。子高,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喜欢!”
“子高,那子高你乘舟是欲往何处?”
“我父母早逝,我寄居在建康,在一家布庄做学徒。主人允我来吴兴拜访远亲,我近日就要回去了。”
“嗯。”陈蒨若有所思,“你以后不用再寄人篱下了。”说完便往面前的画舫挥了挥手,船只立时便让开了一条水路。
韩子高吃惊地看着陈蒨。
“我叫陈蒨,是这座城市的太守。过几日也要去建康,不若你与我一同前往,虽然迟几天出发,但大舟有力,总的算下来,还能早个一两日到达。”
“嗯…好。”韩子高答应了,但面色仍有担忧,“就怕去迟了,又受主家责罚。”
“哪一个人敢责罚你!”陈蒨眉头骤紧,“你以后也不用去做什么学徒了。你只要……”陈蒨说道此处,突然怔住,之后的话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我只要侍奉陈郎。”韩子高朝着陈蒨紧锁的眉头吹了口气,陈蒨那含颦带蹙的额首顿时舒展成一片清池。
他的心也跟着一齐荡漾、融化。
“我们现在往何处去?”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江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