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那个时代,犹然属于诗,犹然有理想和情怀,因为在海子狂热写诗时,似乎全国的文科生都在写。但海子的不同之处是,他只属于诗歌。这是他的诗的幸运,也是他的人的不幸。
于是,1990年代,当这个国家的无边诗意遽然远去后,后人回忆往事,海子还活在诗句里。这其间,除了惊人的天赋之外,还有他惨烈的英年早逝。
海子的自杀,原因扑朔迷离,根据其生前好友西川的《死亡后记》分析,海子本身是一个有自杀情结的人,他有过自杀史。在海子的作品中 ( 如《太阳·诗剧》和《太阳·断头篇》等),你会发现海子对自杀情有独钟。
也许,在海子自己看来,他的纯洁、倔强、敏感和固执,只有在死亡中才能得以保全。而强横的世俗,生存的无奈,渐渐堕落的时代,则让他艰于呼吸,那些巨大的精神苦痛无从排解时,就有了他那些诗句。显然,到了自杀前,他已陷入精神疾病的困境。
很多人喜欢海子诗歌中那些明媚、温暖、深情的诗句。也有很多人注意到,他的诗歌中充满着关于死亡的意象,黑暗的情绪。
然而,实际上,这两者之间是一致的,海子的春天、麦田、光芒,与他的泥土、鲜血、尸体,只是一张纸的正反面。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不是海子最好的作品,也未必体现非凡的诗艺,但也许,它是最有名的。
第一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这必然不是一个幸福的人的心愿。只有不幸者,才会在诗意的恍惚里,想要明天开始幸福。你知道,诗与人一样,是不可貌相,不可从字面来论的。幸运儿,倒喜欢写不幸之预感,于是有了无数无病呻吟之作。读者见了它们,若与海子诗对照,便自有领悟。简言之,只有一个迄今从未见过幸福的人,才会立誓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马”在海子诗中有自己独特的所指,它是流浪,是自由,也是亲密感和浪漫的梦游。“喂马、劈柴”之类,虽是简陋的“周游世界”,其实,却已是海子所能想到的最幸福的生活了。
然后,诗人预言了不可能之期待,“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这不是他能接受的凡庸生活,却也是他要自己接受的悔改。于是他有了“一所房子”,与粮食蔬菜的语境迥然不同,这房子毫无烟火,浪漫纯真。在他那期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心灵深处,满溢着遗世独立的孤独,以及饱经严冬的寒冷。
有人说,这首诗可能有情诗的成分。海子在去世之前一段时间里,与已经分手并打算移民海外的初恋女友保持着友情性质的通信。据此推测,这一“大海”意象,应与对女友的想象有关。但即便如此,横绝太平洋的爱情想象,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凄清。
于是,从明天起,诗人要“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因为他不曾和亲人们如此亲密;他从不幸福,也从未让亲人们感知过自己的幸福,所以他才梦想着“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大约,那幸福真如一道闪电,曾击中过他,或即将击中他,而他当此之时,愿意把这幸福感“告诉每一个人”。
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闪电并不常有,即使是那“幸福的闪电”,也是一生难求的幻境。
于是,在诗人架空而建的幸福国度里,他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是有温暖的名字,而不是真实感到它们的温暖。但诗人的奢求,也就只限如此了。
于是,在诗人喜极而泣的莫名幸福中,他因为感恩,而要善待他人,即使是“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这祝福,写下来多么诚恳,“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这“前程”一物,是诗人自己没有的;“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诗人永未企及的;“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这是诗人终将告别的。
说来难过,这让无数人满怀温馨、目为美好生活的诗,是写于1989年1月13日,这一天,距诗人在同年3月卧轨自杀,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
生命的钟,大概已开始倒计时了,再有几十次日出日落,死亡和解脱将同时来临。这一刻,词句里的强作欢颜,在诗人那一生孤寂的精神深处,算是一抹绝望的微笑吗?或者,只是一声期待解脱的呻吟?
在最后的最后,海子写道:“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个“只”字,已把诗人隔绝在人世外,粮食,蔬菜,那栩栩如生的尘世,喂马,劈柴,那卑微谦和的幸福,毕竟是他人的,唯独不是他的。
只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永恒想象,是他的,也是所有人的。
悼念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