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睡得不好。早上起床,四肢绵软,脑袋昏沉。这全因在学校养成的恶习,不过在学校,至少能在课堂上补觉,精神上尚且清爽一些,现今可不行。上午开完短会,拖着身子走访一圈;午餐后,躺在水族人家常见的阁楼木椅上,极硌人;楼下空气闷热,也不愿小憩。于是只得左移右挪,变着姿势睡。我太困了,顾不得太多,即便是正坐着而头歪到椅面的田地,还是睡去了。
忽而,不知什么缘故,突然醒来。已经三点多了,我揉揉眼睛,下楼去唤同伴,一齐到寨子里去。
在小卖部门口,我们遇见了一位奶奶。个子不高,穿着水族妇女的黑衣,一手拎着红塑料袋,一手拿着花生奶,向我们轻轻挥手。
“你们可以跟她走,”小卖部老板说,“她晓得织布。”
老人脸上皮肤松弛,皱纹颇多,但一点都没有年迈的颓靡之气。即便身子有些佝偻,走起路来却很安稳。
我们跟随老人,去了一户之前从未拜访的人家。她打开一所小木屋,赫然露现一张织布机。领头的几个同伴们一下窜进屋中,我和另外几位则在后边张望。
“来来来,快过来吃一点!”
一个中年女人从大门赶出来,一把拉住了我。她头戴网状黑帽,挎着一个黑包,上身是宽松的绿衣,露出一点紫色内袖。只是头发不甚繁密,这是大多数水族女人的共有特征,不知是否为了能带上那顶帽子。
不等我开口,又出来几个男女,围住屋外几个同学,邀请我们进门共宴。因为刚吃完午餐不久,且有要务待办,同伴们都婉拒了。
但是大姐并没有放弃的意思,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关系,不要紧,大家都来吃点饭。两边僵持许久,最终为表尊敬,看完奶奶织布后,我们一道作了大姐的客人。
我们找了偏里的位置,互伴而坐。男主人一上来就给我们斟酒,满满一杯,比在书记家吃酒的杯子更大。
“你们来,多喝酒,哎!”
男主人体格并不健壮,看起来有些消瘦,可料想是田间劳动风吹日晒所致。他的普通话也并非很流利,因而在跟我们交流时,句子断断续续,且口音颇重。
大姐说,桌上其他人,都是一家子的兄弟姊妹。早有耳闻在过卯节时,水族人家的饭桌是允许任何外人坐下的,但真正跟当地人家共同进餐,这还是第一次。
或许是因为我们来的有些晚,大部分菜品都所剩无几,中间的火锅只有浅浅一层汤,散着几瓣猪肚,品相并不很好。我随意夹起一块熏肉,蘸了辣酱,往口中送。
居然出奇地好吃!
我抿了一口酒,似乎比前几日喝的更加浓烈些,但总体还是顺滑细腻。借着刚刚打开的胃口,我又添了一点米饭。
大哥在在火锅中添了水,又滑了两盘猪杂,趁着小煮的时机,大哥举起杯盏敬酒,其他人纷纷将酒杯碰上去。
“哟!哟!哟!”
水家人特有的祝酒方式在堂屋里回响,自从来到水各村的第一天,这样的祝酒词已经喊了多次,但这一次却最为自然真诚。
大哥拿起香烟,抽出几根,轮着递。毫无意外,他把香烟递向了我,我说,我不抽。
他的烟是“贵烟”,应是贵州特产的烟草。前几日上街购买物资时,留意了一下烟草的价格,相对而言,这种算贵的。
在主人的盛情款待下,同伴们也没有忘记调研任务,仍不时旁敲侧击地将话题引向水服、水鼓、水歌等文化主题。但这样的谈话不会持续太久,不一会儿又回到拉家常来了。
“大学生来我们家啦!”大哥举起酒杯,众人回敬,他的脸上显出小孩子般愉悦又局促的神情。
大姐的弟媳端来一筐素菜,女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
“太好了,有蔬菜!”一位女同伴说。我对水族人好以肉食宴客的做法不以为意,女孩子们却到底觉得有些为难。这些天,端上的菜肴里,素食总是最先穷尽的。
大哥很朴实,并不善于表达。大姐则一直站着,一手不停给我们夹菜,另一手拿着酒壶,看见谁碗里的酒水不多,便又探过来斟倒。
“你不要倒太多,他们是学生,别不好回去。”
大哥担心我们喝醉,试图劝下大姐的米酒。但她似乎觉得小酌三两杯并无大碍,连说“没事的,没事的”,又继续添酒了。
据说水家人自己酿造的米酒,是用120多种药草制成的。虽然度数不高,但后劲十足。我是一个容易上脸的人,两杯下肚后,已有同伴说我脸色通红了。
“我们也有一个儿子,你们来了我高兴。”大姐说。
她指着墙上挂的照片,我们顺势望去,看起来有些模糊,但依稀辨得是一个青涩的小伙子。
“他去温州打工,今天过卯节,他没回来。”
大姐的语气突然低下来,大家突然都不做声了,热闹的堂屋里陷入一秒诡异的安静中。
“这个是我。”大哥说。中间的一张相片,是大哥大姐的合照,两人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双手搭在膝前,显得有些拘谨。
这两张照片连在一起,形成一家三口的合照,只是中间那条不太规则的缝隙,让人感到浅浅的忧伤。
我仿佛理解了大姐如此热情、非要留下我们吃饭的缘由。这点触动,是在某个时间突然注射到我的神经中,但于大姐,一定是经过了长久的酝酿。她举杯:
“你们下次过年,再到我这里来,我一定接待你们!”说完一饮而尽。
人与人的大多数交流,并不是靠言语,而是凭着某种情感的联通,在暗地里完成的。这场欢愉的宴会中,所有人都把亲切的笑容挂在脸上,大姐是最热情的一个。但私下里,就在这一刻,我们已然签立了某种更温柔的契约。
几位同伴实在无法再饮,主人便拿了茶水替代;旁边女孩子尚未喝完的酒,也偷进了我的杯。几杯过后,酒精开始钻心了,脑袋昏得慌。我记不清是怎样离席的,只在隐隐约约中,大姐的在很远的地方跟我们招手,遂而化成淡淡的影——那瓶白色塑料所盛的米酒,还拎在她的手中。
文:勿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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