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初体验——死人有股特殊的香味

我小时候,在老家唐山。震后统一建造的,三个单元门的五层楼房。

葬礼还是老形式,谁家死人了,先拎个录音机到楼下,牵着一条长长的插线板,他们家住几层就从几层楼上顺着楼道牵下来,搁在单元门角落的地上,放哀乐。不管几点,白天还是晚上,都要开足音量,随之还可能有啊啊嗡嗡的一大阵哭声破门而出,踢踢踏踏很多人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忙乱急促,混响复杂。整个楼道瞬间变得灯通火明,连不属于他们楼层的,更高层的灯都亮起来了。那些只能亮一分钟的声控灯,都没什么机会喘过气来灭上一回。街坊邻居全都知道,这是谁家出大事儿了,纷纷拉开门闩、推开窗户巴望,关系亲近的,赶紧胡乱披个衫跑出去帮忙,关系不近的,也不一定都不去,帮不帮忙?反正先过去看看。

这时候是人从家里才刚过世,很多亲人都在场,几乎是无缝对接,直接进入葬礼模式。这个仪式似乎最急,是一刻也不能等的。婴儿降世,满月摆酒即可。男女青年结婚,要择良辰吉日。洞房再急尚可忍忍,实在猴儿急允许提前。而葬礼,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开始办,一般也不允许提前。

哀乐要从这一刻起,一直播放到把人发送去火葬场,磁带虽要翻面,我似乎没察觉声音断过片儿。附近方圆好几栋楼都能听见,伴随入眠,又伴随早起。我们那个地方民风彪悍,出土匪,气粗体胖,后脖梗子都是横肉,哪栋楼里都有可能住着一两个“绿林好汉”,面对这种躁动吵扰,却没有哪个不懂事儿的前来遏止,也绝不会有什么文明人士报警称扰民。大伙守的还是乡土的规矩,传统的默契,这听上去虽然不怎么文明,但绝对堪称和谐。

说时迟这时快,在我正跟你絮叨这些的时候,专事操办红白喜事的人已经到了——我们那里称为“大操儿”,意思约是操办大事儿的人——要在单元门口两旁各搭一个大帐篷,没多讲究,军绿色帆布,四方大开间,无门,相对的两侧敞开着。一侧做灵堂,正中间一口朱红实木大棺材,棺材底下用两张长凳高高垫起。棺材顶上一碗白米饭,米饭上直插着筷子,筷子上缠着白色细棉线——他们家有多少儿孙就插多少双筷子,可以轻松插成刺猬。棺材前摆一张方桌,桌子正中放死者遗像,像框顶上一朵棉布大黑花,前面几碟瓜果点心烟卷儿贡品,一壶白酒,一盏酱釉大香炉,两支白蜡,约莫还有一瓶假花。

从帐篷上方垂下镂空的白纸雕帘,纸质暖白纤薄,雕饰多棱形纹案,构成有序变化,具足古典气质,肃穆而纤巧,这种不怎么结实又看起来貌似会飞的东西,似乎传达了死者的轻盈体质。

雕帘两侧要挂一副挽联,白纸黑字,多是街坊四邻懂字的老人写的,内容大约与生前德行和给后世带来的福荫有关 —— 我还见过我爷为同楼住的一户邻居写挽联。大楷遒劲,墨色浓稠,字体斗大,力透庄严。一般将逝者描述得仁德礼义兼备,形象颇为光辉中正,德高望重,一派长老气象。这使我觉得他们生前为人过于低调,将自己的美德深深雪藏,暗自隐忍不发,表现得与实际身份过于疏离:见人打招呼总不忘骂上两句闲街,去市场买菜临走还要多顺两根,地上要是有个五分钱钢镚准定一脚踩上去蹲在那把鞋带解开再系上,看见小孩非得过去拧上一把,还必须得把腮帮子上那块肉揪起来,致使嘴巴歪翘着变了形,从嘴角发出“滋儿”的一声脆响才肯罢手!而就在拧我脸之前,才刚刚徒手擤了鼻涕抹在旁边那棵柳树上。这一度令我大惑不解,像挽联所述那样深沉的修养是怎么在他体内克制与平衡,才能耐受得住自己如此长年累月,不着四六儿的生活作风呢?一定浑身极痒得难受吧?

灵堂内侧紧贴着帐篷,摆放一圈花圈。紧挨着花圈是一排长凳,那是给儿孙媳妇至亲落座和守夜用的。中间与棺材之间留出一条凹字形走道,用于进出过往与跪拜、谢礼。

灵堂两侧有两个纸人,红褂绿裤,童男童女,男的眼神呆楞,憨头憨脑,像是一赶考准定就要落榜的书生。女的杏眼,略显刁蛮,像是家庭主妇还未出阁。男的手里举的大概是白幡,女的拿了啥?可是灯笼吗?我记不住了。做工算是精致,粗粗回想,堪称传统艺术品。收藏两个?我可有点害怕。

对面那一侧帐篷,隔着单元门的走道,是“吹喇叭”的丧葬乐队,三面围坐的长凳,中间一张大方桌,上面放着暖水瓶,大茶壶,每人面前一盏茶缸,香烟火柴齐备。奏乐的都是糙老爷们儿,唢呐,竹笙,大小擦片,小鼓,大鼓。合奏起来音色奇野,长鸣呼啸,大开大合,抢天撼地,莫非真是能把天上划出一道口子,让死去亡魂顺着飞上去么?那音乐都叫什么?我可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打哪里开始,打哪里结束。随着唢呐仰起喇叭口冲着天,一声扯开调门拐两道弯儿的驴叫,其他人跟随,就开始了。演着演着,谁渴了就停下来喝水,顺便摘下喇叭嘴儿,向地上倒出一大股口水,再咯上两口黏痰,一起用脚往地上碾一碾,给掺和进黄土里。别人也不耽误,该演还演自己的。等大伙慢慢都不做声了,就自然偃旗息鼓了,短暂休整,接着来下一段儿。可以肯定,他们奏的绝不仅仅是悲调子。有些节奏轻快的,调子俏皮的,倒是奏得更起劲儿,小鼓大鼓都抡圆了膀子,撒开了速度,那吹喇叭的人表情都配合上来了,瞪圆着眼睛,鼓足着腮帮子,脑袋有节律地晃荡,手指头在音孔上迅速地拨拉。这个活计绝对是甚爽,绝对的酣畅,也有忘乎所以的间当。在那大悲大喜间腾挪惯了的人,定有他们自己对演奏的一套理解。

我小时候,我奶对此最有兴趣,哪家死人了,即便是隔着好几排楼房,听不见动静,她也先知道。招呼着我,说“走,看吹喇叭的去”,或说“看死人的去”。我有时不随她去,过了半晌自己又摸过去了,吹喇叭的帐篷前,总是围着两三圈儿人,老头老太,大闺女小媳妇,各色人等,五颜六色,高高低低并立站着,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木木的杵在各自地上,眼睛齐刷刷的望着帐篷里面。各怀什么心事?谁知道呢。我在那木不了多久,就感觉时间静止了,只有震天的奏乐声在往耳朵里蹿,眼神迷离了,觉着没趣儿了。就从人堆里钻出来,并不离开,而是去看灵堂。

灵堂前面有一个大火盆,一般是养花用的大号灰泥盆,在我们那里大大小小的随处可见,这火盆必是不能用结实的,因为到葬礼结束,棺材一准备离家启程,就会有一个至亲将它举起来,往地上重重地砸下去,摔个粉粉碎,要让那碎裂的音量尽量地爆破出来,作为阴阳相隔的确凿标记。这时候,人必须得狠,那动作里面包含丰富的情绪,这是宣泄的不二时机,爱恨情仇,都只得以此追溯——要是能给每个至亲都发一个花盆儿多好,尤其是要发给儿女和配偶,可算作人性关怀。

火盆旁边总是厚厚的摞着一垒纸钱,等人来烧它。黄色毛边纸,四方开,挺大一张,上面是用铁模子挨个凿出来的、呈现一个方阵的铜钱形状。这活儿我也干过,那是怎么凿得一排排横平竖直的?我怎么会知道!火盆里的纸灰用不了多久就满出来了,在周围堆积出一大圈,也没人顾及着打扫,总归是灰飞烟灭,尘的归尘,土的归土,谁会想得出来要收拾?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大操儿的称呼法),总是被人引着先来到火盆前面,向逝者行礼——大操儿先是一脸严肃,煞有介事地伸开双臂,做出有力道的清场动作,示意闲杂人等一概靠边儿站,传达出对吊唁者绝对的重视,然后等人立定,向他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又向灵堂里喊:谢~吔!嗓音洪亮,中气饱满,具有射杀一般的穿透力,贯彻灵堂。灵堂里儿孙媳妇纷纷头裹白布,顶饰棉花球,腰缠白绳,臂绕黑箍,跪下身去,匍匐在地,哭嚎起来。—— 最后吊唁者往火盆里旺旺地添上一把纸钱,灵堂里嗡嗡的哭声就随着这盆火苗起起落落。

有些年龄大的女性吊唁者,哭声极为特殊,不如说那是一种歌唱吧,她们会瘫坐在地,时而拍起大腿,前后摇晃起上半身,拉着长音儿哭唱上一大段。有的扯起了嗓门儿做嚎啕之势,重在气场拉满。有的浅唱吟吟带低微的抽泣,主打肝肠寸断。内容好像有“我地儿啊…你咋就不活咧…这可咋整啊~啊…”之类的,由于年代久远,我形容得过于粗浅,事实上语意丰富,甚至透着精明世故,有点好听,可以婉转出好几个调子,尾音绕梁。如今要是能有幸得着一个机会穿越回那年头儿,我恨不得只干一件事:叫我奶带上我,把它们全都录下来。

这一类吊唁者往往不会自己从地上起身,需得有别人搀扶着离开。这时候也不知打哪就会自动冒出两三个人来。只是即便人们已经从两侧拽住她的胳膊,她也不会立马起来,到底是得等她把这段唱完,此时来拉人的也可能会蹲身下去陪她哭上一阵儿。最后终于将人拉离地面,有的依旧双膝瘫软,屁股呈下坐趋势,被拖拖拽拽着前往上礼钱的屋子,边走边继续哭唱,用力闭起眼睛,眼角挤满皱纹,把头仰向身体一侧,可谓情深意切。是真是假?反正都很卖力气。当时我只觉得很尬,总在思量她们是怎么学会的,小时候妈妈要教吗?后来回想,我有点相信。更何况,我那时年将近百岁的太姥姥哭她死去的儿和死去的孙时,也是这么唱着哭的。

—— 这“哭丧”使我想起不久前读到的一本《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是处于石器时代的部落故事,原始宗教仪式中也包含哭唱的部分,也被形容为带有唱词而声调婉转。难道说我们汉人的哭丧也是从上古一直传承下来的古老项目吗?当前时代算是随了儒家宗法式微和老辈子人逐渐入土为安而荒废了。是好是坏?我不知道。

在离开葬礼之前,我一定会将目光转向灵堂正中,久久目视遗像,又一次呆杵在那,心里描摹着那人的长相,是男的,女的,老的,年轻一点的,我过去认识过的,还没来得及认识的,逗过我的,骂过我的…那种时刻,我意识模糊,绝没感到丝毫悲伤,更不会暗幸“恶人遭报”,听不到嘈杂,唢呐声、擦片声、小鼓声、嗡嗡的哭声全都不见了。只是会飘来一股隐秘的香味儿,像是只与我一个人沟通的讯号。是花圈的味儿,纸人纸马的味儿,烧纸钱的味儿,混合在一起。对我来说,那是死人身上的香味,葬礼的香味。那个味道,又干燥,又干净,带着丝丝甜意,我现在提起鼻子,还能闻见。可能每个人都有机会散发出那样一种香味吧?如果他幸运的话。倘若再有人给他哭唱上那么一小段儿,他可称为幸福了。

就是这样,我曾记得年少时,这样穿梭过一排排树木中间悬挂起的黑色灰色布单,手里举着一朵从花圈上拆下来的白纸花,像个小傻屌一样从某个人的葬礼中颠儿跑着离开。即便这种记忆不够准确,它还是给予我对死亡最早的印象。也一并保有我对老家唐山厚重的爱意。我的兄弟布恩迪亚说:“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这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而我的亲人都埋在那地下,我浑身上下都是那地方的人。那朵白纸花尾巴上翘起的一截细铁丝,在我指头上依然留有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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