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个世界很小,十年后,我又与朱疑重逢了。他突然出现在云城一条神秘的小巷里,名曰为七星巷,一听名字,就令人想起深邃的夜空,闪闪发光的北斗七星,一群身着八卦符号的道士,手持宝剑,排列着天罡七星的阵势。
朱疑有一张长期受炉火洗礼的枣红色的脸孔,和一双粗裂而又灵捷的双手。多年不见,他头发白了,缺了一个门牙,我差点认不出他来,但他那熟悉的清澈的目光,带有嘲弄的微笑,让我瞬时恢复了记忆。后来在谈话中,透过岁月的沧桑和世事的变迁,我一点点地找回了他,神秘,怪谲,难以捉摸,绰号“一根筋”,像石匠那样顽强。在我们以前常去的一家茶室里,喝完一杯茶,吸了二支烟后,我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一直啃齿在我内心的问题:
那件斗彩梅瓶还在吗?
什么斗彩梅瓶?哦,他似乎激灵一下,突然想了起来,你是说那件赝品瓷器吗,还在打官司。
十年了,还在打官司?难道这么多权威机构鉴定不出来结果吗?
结果出来了,他们一致认为是真的,而且上了拍卖市场,拍出了七百多万元的天价。
真是太伟大了!你亲手仿制的瓷器……
他听了微微抬起头,眼睛里闪出了自豪而又复杂的神情,嘴角又习惯露出嘲弄的笑容,你知道吧,当我亲耳听到拍卖师一槌定音消息,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七百多万元,奶奶的,我亲手制作的瓷器,终于变成了金娃娃了,俏若父亲泉下有灵,一定为我烧瓷的高超技艺而感到骄傲,因此,当赫五爷托人悄悄送我几十万元的现金时,我真的有点想偃旗息鼓,不再与他计较,朋友劝我这个世界本来就真假难分,何必非要争出个高低来,还是收下钱图个实惠吧。可当晚我就做梦见到父亲。
大概还是在七星巷那间房子吧,他坐在床前,一手提着旱烟管,一边呼呼抽着烟说,小子,你记着我们吃祖师爷传下来的饭,就要凭手艺干活,凭良心做事。仿造古瓷可以,但千万不要以假乱真,昧着良心赚黑钱,我是有过教训的。说到父亲的教训,他有点辛酸,语调哽咽起来。
朱疑比我大五岁,出生在江西景德镇一个世代烧窑的家庭。据说他的上代祖宗是朝廷督陶官雇佣的陶工,专门为皇帝烧制官窑瓷器的,鼎鼎大名的祭红瓷器便是他和师弟们的杰作。这里有一个凄美的传说,据说皇帝为了祭祖,命令烧制一批鲜红的单色釉瓷器,这种单色釉在高温下烧制,难度非常之大。烧了一批又一批,成型颜色达不到皇帝要求,眼看期限快到,陶督官放出狠话,再不成功,就拉他们砍头。关键时刻,有位窑工的妻子寻了短见,她跃入熊熊燃烧的柴窑,用自己的鲜血疑成了瓷器的颜色,窑工们为了纪念她,将这种单色釉取名为祭红。
从他上代祖父到他父亲那辈,通过历代口传身授,烧瓷技术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尤其他父亲外号圣手朱,仿制明清官窑瓷器,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清王朝推翻后,袁世凯登基当皇帝,效仿历代皇帝,烧制自己有年款的官窑瓷器,据说派出的督陶官特地把圣手朱请去和其他名师一道,烧制有洪宪年款的官窑瓷器,花了很大的财力,成功地烧造出书写着“居仁堂”和“觯斋”款识的精美瓷器,有人称赞其质量“不是雍乾官窑器,胜似雍乾官窑器”。
朱疑从小聪颖,每天读完书后,就偷偷跑到七星巷河畔那个窑场内,目睹父亲和徒弟们烧制瓷器的经过。从制模,素烧,上釉,出炉等几道主要工序都烂熟于心。父亲烧制的瓷器,犹如炉膛孕育的新生的产儿,出炉时间经一位道长高人指点,每逢夜晚天空出现北斗七星时,父亲烧香虔诚地朝苍天一拜,道声出炉,徒弟们就拉开炉门,一件件瓷器就像新生婴儿一样,呱呱落地了。每逢这时,他就跟着父亲,用榔头轻轻地拍打它们冷却的躯体,星光在他的眼前闪耀,不久一张张鲜活的脸孔,在银色的月光下,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
真正让父亲发现他制瓷的才能,是他十六岁那年,日本兵还未打进吴㳂口。那个晚上,家里的尿瓶破了,父亲把它扔进了垃圾堆。次日清晨起来,发现尿瓶不见了。原来儿子见青瓷尿瓶釉色晶瑩,清洗干净后,干脆将上沿敲去,留下瓶子,口沿用金色的扣子镶上,经他精心雕作,一件历经千年的越窑青瓷瓶呼之欲出,后来把它送到古玩店,日本古玩商松田,见之喜爱,用一百两银子买了下来,还以为捡了大漏,带回了国内,放在客厅财神的正中位置上。
后来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松田摇身一变成了梅机关经济情报员,以他多年的经历,疯狂地掠夺珍贵的古董字画为己任。一次他看中了古月轩的乾隆款珐琅彩的盘子,逼迫老板献出给天王祝寿。老板不肯让国宝让日本人占有,通过地下党前来联络他父亲,是否造假糊弄鬼子。父亲一口答应,在七斗巷的窑场内足足蹲了七天七夜,终于仿制出同样的盘子交给了老板。老板端着两只盘子,左看右瞧,也分辨不出真假来,后来经他父亲指点,方才知道那件是仿制的,激动得下跪叩头,圣手朱真是名不虚传,请接受我老衲一拜!说着,丢下一百大洋就走了。
可父亲的仿制品也有露馅的时候,离开镇德镇来沪郊县落脚,买房安置窑场,花了大笔钱,迫于生计,他答应古月轩老板仿制一批粉彩瓷器,专门供应大户人家女儿作陪嫁所用,一位江浙有名的收藏家,误走漏了眼,用高价收买了十多只瓷盘,后来仔细察看,才发现是赝品,当场悔恨得吐血。消息传出,他丢不起面子,又耗费了上万两银子,竟跳楼身亡。这位收藏家生前与圣手朱交谊匪浅,当他赶到时,收藏家还在医院抢救,死不瞑目,他用手指着圣手朱,嘴唇动了几下便咽气了。
圣手朱痛心疾首,发誓从此不再涉足古瓷仿制。临死前,他交给儿子一万元大洋,叫儿子尽可能地把他仿制的这批瓷器用高价赎回当作废品处理。
于是他带着父亲的嘱托,走南闯北,凡有大的古玩市场,他都要细细察访,果然发现了父亲仿制的古瓷,统统都用高价收回。收回的古瓷怎么办?装进麻袋,背到垃圾场或者荒野的空地,用随身带的拐杖砸了。这貌似暴殄天物的行径,实属是无奈伤心之举,他知道流入市场,被不法古玩商利用的结果,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古玩圈犹如险恶的江湖一样,稍有不慎,就会掀起腥风血雨。
有几位古玩商悄悄地尾随他,有的苦口婆心劝阻他,有的甚至跪下来哀求他,手下留情……说到动情处,他也流下了眼泪,毕竟砸下去的是他父亲多年的心血结晶啊,可父命不可违,不砸不行!
终于有人铤而走险,买通黑帮,欲想抢瓷了结他的性命。幸亏他手里有了这条祖传的拐杖。这条拐杖是铁桦木制成,浑圆厚实,坚硬无比,据说是明朝一位武状元送给他曾祖父的礼物,是跋山涉水抵御野兽的一大利器。果然他来到江西龙虎山附近,遇到了两位持砍刀的强盗,声称只要他留下瓷器走人,便可饶他性命。可朱疑号称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人,他手持拐杖,以一敌二,也许武状元的英魂显灵,只听叮当几下,拐杖硬是把砍刀挑飞二三丈路,两位强盗面面相觑,不敢恋战,夺路而逃。朱疑不觉哈哈大笑,解开麻袋,将仅有的五件瓷器砸了三件。剩下的二件瓷器,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心爱之物,一件是耀州窑的瓷枕,另一件是他个人精心仿制的明斗彩梅瓶,犹如他的新生婴儿,他有意带它出来见见世面……
终于他来到清河镇,袋囊的银子已所剩无几了。云城清河镇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名门望族与新生土豪争奇斗艳,由此衍生的各类耀富的收藏品,稀奇古怪,琳琅满目。什么斗彩秘色瓷器,什么宋代五大名窑,什么宋版图书唐白虎画卷,什么时大彬紫砂壶汉代铜镜,在这里应有皆有,而且传承有序,都有盖棺论定的结论。
据说有位国内知名鉴定家,古玩圈的顶级大佬赫五爷,在一班民国遗老遗少的陪同下,摇着题有吴昌硕铭文的玉柄竹扇,挨家挨户进行访问,发出啧啧惊叹,古玩之盛莫过琉璃厂,顶级宝藏莫过清河镇。
可在朱疑的眼里,赫五爷言过其实,所谓的五大名窑,钧窑定窑哥窑官窑,都是后代仿制的,还有青花五彩的海马罐,斗彩梅瓶,都不是明代正宗的货色。所幸父亲仿制的瓷器在这里难觅踪影,不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来父亲嘱托的使命可以完成了。
为了回家的盘缠,他在市场设了摊,拿出麻袋里仅有的二件瓷器,放在青石板砌成的地面上。一件是家传的耀州窑瓷枕,一件是他按照古宫图片仿造的斗彩梅瓶,并特地在梅瓶底下压了一张纸条,高仿瓷供观赏,看看圈内人士对它的反应和评价。
那是一个初春寒冷的日子,天上飘着毛毛细雨,青石板小路湿漉漉的,朱疑双手叉在棉袄袖子内,一头靠在雕有花纹的木柱上,由于饥寒,他腹中空空,今天不是集市日,顾客稀少,他摸摸空荡荡的衣袋,几只铜板在撞响,不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说也凑巧,那天赫五爷带着两位商会成员,刚巧从他的地摊前走过,随意瞟了一眼摆在地上的瓷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内中有一位商会成员笑着说,五爷甭看了,地摊的东西会有好货色么?
差矣,赫五爷捋着胡子正色说道,众多珍宝皆因捡漏而得,地摊里也有遗珠,你们难道忘记了鼎鼎大名的斗彩鸡缸杯从何而来……
说得商会成员首颌称是,道声惭愧,陪着赫五爷来到了他的地摊前。
朱疑欠身微笑,心想衣食父母来了。只见赫五爷一眼瞅着斗彩梅瓶,手里不经意地掂着瓷枕,用手指弹了几下,说,不错,是耀州窑的老货。小兄弟,你是河南人吧,生面孔没见过。
我是江西人,朱疑回答说,第一次来此地见世面。
这件耀州窑的瓷枕,我买了,小兄弟开个价。
赫五爷不动声色地说,眼睛依然盯着斗彩梅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五十元大洋吧,你老如果嫌贵,价格可以商量。
他犹豫地开口道,第一次做生意,他脸红得像小姑娘似的。
看你小伙子实诚,我一分不还价。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大洋,整齐地叠在他的手掌上,吩咐下人将瓷枕包了。
还不赶快谢五爷!旁边的两位商会成员对他笑道,今天你可遇到财神了,这么大方爽气的买主,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谢谢五爷!
朱疑鞠躬道,说真的一件普通的耀州窑瓷枕,卖出这样的价格,也是出乎意料之喜,不仅回去的盘缠绰绰有余,而且还可以在这里多玩几天。
这时,赫老爷又笑吟吟地说,我看这件新仿的斗彩梅瓶不错,我买去给我孙女书房里放放,每年春天插插梅花蛮好的。
不,不,这件东西不卖!
朱疑不舍得自己的仿品卖走。
这时商会的一位成员沉下了脸孔,小伙子,你太不识时务了,你看看面前的买主是谁?是我们的古玩商会会长,他喜欢的东西,人家送上门也不及了,再说你这只梅瓶是新的,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如果你不卖,那件瓷枕也退还给你……
不要这么说话,赫五爷很有涵养地笑道,小伙子,你再考虑一下,不想卖就算了。我买这件新的,就是很看得起你,再说你带着瓷器回去路途多不方便……
尽管朱凝心里多有不舍,但面对这位喜欢他瓷器的和蔼可亲商会会长,实在想不出有谢绝的道理了。俗话说得好,鲜花送美人,宝剑赠英雄,既然会长欣赏他的瓷器,他决定将自己仿制的瓷器分文不收送给会长。
可会长还是笑呵呵地将十元银两硬是塞到他的手里,小伙子,别客气,咱们算是交个朋友吧!
他觉得自己在清河镇算遇到了贵人,余下几天,他破例地住了附近的大旅馆,在有特色的江南饭店美美吃了几餐,正准备买车票返回老家时,无意在旅馆门口的广告栏上,看到了一张清河古玩收藏报,在第四版正中央有一行醒目的标题:下乡人摆摊漏珠,赫会长慧眼识宝……一看文中记载着那天他摆摊买卖的经过,顿时来了兴趣。他读下去开始觉得好笑,作者把他描绘成什么不懂的傻小伙子似的,见钱眼开,而赫会长是那么机智有涵养,除了识宝火眼金睛外,还显得从容不迫,欲擒故纵,让小伙子乖乖地将宝贝送到老爷子的手上,说明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理由。文中最后下定结论,经赫五爷鉴定,这件明朝斗彩梅瓶不是新仿的瓷器,而是明朝正德年间景德镇烧制的精品瓷器,究竟是否皇宫御用瓷器,还待进一步考证云云,文中还重点提到,沪上几个著名收藏家还前来争睹为快,并有人愿意出价一百多万元欲以收购……
朱疑看到最后,不觉惊吓得汗流浃背,仿佛父亲仿古瓷所酿成的悲剧又要重演似的。他撕下报纸,匆匆赶到古玩市场,去找商会赫五爷论理。但见办公室的门紧闭着,秘书小姐告诉赫会长上京城去了,半个月以后才回来,至于那篇报道是一位记者写的,与赫五爷无关。
是哪位记者写的,我找他人去!
你大声嚷嚷干什么,古玩圈的规则你懂不懂?
这时商会里的人走了出来,正是前几天陪会长买瓷的两个工作人员,一胖一瘦,都以不屑的目光打量他。
胖子说,下乡人你后悔了吧,但卖出古董你收了买主的钱,就绝对不能退回了,怪就怪自己没眼力!
瘦子说,你想来敲我们赫五爷的竹杠么?告诉你没门,再来吵,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朱疑一听他们曲解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拍了拍桌子说,我不是上门来讨钱,我是说这篇报道错了,那件梅瓶是仿品,根本不是明朝的东西,如果当老货卖主去是坑害人的。
小子,你是怀疑咱们会长的眼光吗?
正是。
好吧,你拿出不是明朝的证据,如果证明梅瓶不是明朝,清河镇古玩界的会长就非你莫属了。
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不自量力的小子!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因为那件梅瓶是我亲手仿制的。
话音刚落,室内顿时沉默下来,不久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奚落的笑声。
哈哈,是你制造出来?小子,你搭错那根神经了,你满可以说,上海国际饭店也是你搭起来的。
哈哈,小子,你撒泡尿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不要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
你们不要狗眼看人低,我家世代窑工,这件梅瓶确实是我制造出来……
哈哈,真是越说越大了,越说越有那么一回事了,我看你下乡小子脑子有毛病,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这时朱疑被说得光火起来,他冲动地吼叫道,你再说一句试试,老子揍你!
你这个疯子,应该把你送到神经病医院去!
朱疑一根筋的暴脾气发作了,一拳将胖子揍倒在地,瘦子前来阻挡,被他重重地甩了一个耳光。秘书吓得躲进办公室关上门,赶快向附近巡捕房打了电话。不多久,来了一队警察,将他抓进了巡捕房,关了起来。
次日,探长审问他为何去商会闹事?于是他详详细细,一五一十将闹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探长听了摇头说,年轻人,我从来还没处理过这样莫名其妙的案子,说你去上门闹事的理由,既不是去要钱,又不像去讨债,说要澄清事实,说自己那件瓷器是赝品,不要进行买卖交易,恐怕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人,其实你根本的目的,还是将那件瓷器要回来是不是?
既是,又不是。
探长听了不觉耸耸肩膀,你说得清楚些,不要模棱两可。
既是,就是相信我的话,这件瓷器是仿品,最好是退回给我,又不是,还是让赫五爷相信我的话,喜欢的话自己玩玩,千万不要当作真品搞交易买卖,这样会坑害人家……
我总算听明白你的意思了,哈哈,年轻人,你是我所见过的天底下最仁慈的人,但古玩圈的游戏规则你懂不懂?自古以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样才玩得有趣呢!再说赫五爷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一言九鼎的古玩大家,这件瓷器已经卖给人家了,怎样处理都是他老人家的事,难道他会接受你的做法吗?
我相信他的良心。
哈哈,良心?现在这个世道权力和金钱就是良心。年轻人,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再闹下去对你不利,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从巡捕房出来后,朱疑没有听从探长的忠告,继续去商会找赫五爷,他改变以前过激的做法,不吵不闹,声言非见会长一面不可。商会那些工作人员,知道他无罪释放,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只是用各种借口,拖延他与赫五爷见面的日子,暗地里与会长商量对策。朱疑知道赫五爷故意回避他,便直接找到报社,要求社长撤销这篇不实报道,还他一个公道。眼见事情越闹越大,迫于公众舆论压力,赫五爷终于出面,将他请到一个酒楼里,一边请他吃饭,一边解释这位记者不了解实情,纯属是一场误会,并拍拍胸脯保证,不管这件瓷器是真是假,他一定留家观赏,决不会高价出卖给第三者。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朱疑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清河镇。
可他根本想不到这是赫五爷的缓兵之计,就在二年后的一个闷热的夏天,他受朋友之托,去一位珠宝大王家里鉴定瓷器,又无意在贵宾小客厅里,发现了这件明朝斗彩梅瓶,他的脑袋嗡地一声胀大了。
这是我从沪上一家著名古董商行淘来的宝贝,老板开价八十万,我用一口价五十万元把它拿下了!
值,太值了!
他的朋友惊喜地对珠宝大王说,明朝斗彩梅瓶,世上罕见,足可以同宣德斗彩鸡缸杯媲美,如果拿到拍卖市场去,拍它个一百多万不成问题。
你有眼力,我的古玩朋友都这么说。
珠宝大王的四姨太凑了上来,她衣衫飘拂,香气袭人,又用媚眼瞟了朱疑一眼,娇滴滴地说,这位大哥肯定是个大行家,他还没有表态呢?
表态,怎么表态呢?说这件瓷器是他亲手仿制的赝品……
他一言不发,人像木雕一样僵住了,一个霹雷响彻云霄,窗外暴雨如注,闪电映照出他一张苦脸。
……
分手时,朋友抱怨他不说好话,触他的霉头。
你叫我怎么说呢?他一跺脚向朋友吼道,这个世界喜欢听假话的人太多了!
神经病!
朋友回敬道,从此与他决裂了。
朱疑奔到邮电局,一个长途电话打到赫五爷家里,质问他为何不遵守当初的承诺,高价卖给古玩商。赫五爷玩起太极来,说没有卖,一定是他看错了。
我自己的东西怎么会看错?
别闹了,小子,赫五爷生气地说,我有国内专家的鉴定书,你认为仿制的,可以去法院上告吧……
你相信我不敢吗?我一定与你打官司!
奉陪到底。
赫五爷硬邦邦地摔下一句话,就将电话搁下了。
朱疑还没来得及写好状子,珠宝大王将梅瓶送上了兴隆拍卖公司,果然如他所愿,拍出了一百二十万天价,这件梅瓶又像传花接鼓一样,从兴隆到天德,又从天德到光华拍卖公司,拍卖价格像滚雪球一样连年攀升……朱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一次召开拍卖会,他就向法院递交一张状子,要求将此拍品撤回,可每次递交状子,都遭到法院的无情拒绝,理由是专家联合鉴定书,证明不是赝品。
十年时间不长不短,可在朱疑的脸孔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期待与失望,兴奋与焦虑,让他早生白发,苍老许多。
这次打官司,我有希望了!
突然他兴奋地对我说,我有二位很有背景的朋友帮助我,一位是律师,愿意为我打官司,还有一位是报社的记者,专门为我写跟踪报道,现在我出名了,他们也出名了。
真是太好了!
有家法院接受了我的状子,他们还请了三位最顶尖的古瓷鉴定家,说让我再仿制一件瓷器,如果与拍卖的斗彩梅瓶一模一样,我的官司就可打赢了!
于是你来到七星巷重起炉灶。
朱疑点了点头,可惜我为打官司,烧瓷的技艺荒废了多日,手脚也不如过去灵活了。
他抱怨地叹一口气说。
朱兄,相信你的能力,一定会成功的!
谢谢你的祝福!
他像个军人一样微微地举起右手,脸孔自然而然地显出坚毅而又顽强的神态,这种不服输的神态,早在八岁时就在他的脸孔上读到了。那年夏天放学回家,在河边他见同学的妹妹在哭,旁边的几个小朋友都在安慰她。原来她不小心把新买的铅笔盒丢到河里去了,她哥哥等人都下河寻找不见踪影,怎么办?回家肯定要挨大人骂了。只见朱疑不相信地摇头说,再找找吧,这里河浅肯定找得到,看我的……朱疑说着脱下衣服,一头扎进河里,憋着气在水底下捞了半天也无结果,不小心额头碰到尖石,鲜血汩汩直流。小姑娘吓得哇哇直哭,我们劝他不要再下水了,可他用手将一团黑泥往额头一抹,说声不碍事的,又扑通一声跳下河去,不多一会儿,他终于从河底榕树根缝里找到了铅笔盒,又顺手捡到了一块晶瑩发亮的青花瓷瓷片,说这是宣德年间的,是进口的苏麻泥青配料……如获至宝地向父亲的窑场奔去。
多少年过去了,朱疑又向父亲的窑场进发,他朝我挥了挥手,犹如勇士踏上征途,坚实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处。暮色苍茫,夜色降临,深蓝色的天空隐现北斗七星的影子,它们在他的头上闪耀着神秘而又深邃的光彩,透过小巷曲折的青石小路,逶迤向前,我似乎听到开炉的号子声,看到炉火熠熠生辉,火与土在交融,灵与肉在溶合,古老的烧瓷技艺绽放着璀璨的光芒……
预定的法院开庭日子到了,但见门口人头涌集,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报童叫卖着报纸新闻,卖烧饼的老汉推着小车……大家都在关注着朱疑那场旷日持久的真伪瓷器鉴别的官司。
九时开庭,十时结束,人群散了,我在法院伫候着朱疑凯旋而归。不久,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捧着一件彩瓷,迈着沉重的步履缓缓地向我走来。
怎么样,法院判决如何,官司打赢了吗?
他苦笑地向我摇了摇头,还是差了火候,我的功力比过去衰退了。
不要灰心,你已经证明自己了!
一位法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这时,一位蓄着大胡子的古瓷鉴定家,对着朱疑大声说,老兄,你是我所见过最好的仿古制瓷家,记住世界上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你已经干得不错了!
话音刚落,周围的群众向他鼓起掌来,咔嚓,咔嚓,几位记者上前为他拍了特写的照片,第二天各大报纸出现了他的报道,其中一则标题这样写着:十年官司自打假冒,一腔热血求得心安……他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