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在辽阔的东北平原上,有一条名不见经传的阿伦河。刘家沟和魏家沟位于阿伦河两岸,就像挂在大河上的两只耳朵,日夜聆听着:解冻的河水把一块块冰排哗啦啦地送向远方;野鸭像一支利箭“唰”一下俯冲进水里叼住一条鱼,然后拍打翅膀扑棱棱地飞走;农人耕种过的土地上,日头把温暖“滋滋”穿透二三指深的土层给予每一粒种子。
阿伦河主河道上生出一条岔河,岔河的水流出十里远,又汇入主河道,曲曲弯弯地形成一个不规则的闭环。刘家沟魏家沟的人称这个闭环里的区域为“圈河”。圈河里的土地有大几十公顷,水草丰美。主河道和岔河的水暖且浅的时候,附近的养殖户早晨撵着牛羊分别涉过主河道或岔河进入圈河,晚上再撵出去。
他们不在圈河里搭个窝棚,住下来养羊或养牛,是因为阿伦河是有脾气的。它发了大水,岔河的水连上主河道的水,眼见一片汪洋,连圈河里十之八九的土地全都淹没了。如果人畜被困在里面,很难逃出生天。
然而有一天,圈河里开始有人造了一个简易的窝棚,还有一个敞棚羊圈,然后一个人赶来几只羊,在这里安家落户了。仅仅过了几年,羊群由最先的几只发展成几十只,然后是一百只,二百只。
这群羊的主人是刘家沟的刘富贵。他胆子大,命也好,因为他在圈河里养羊以后的许多年来,阿伦河就没有了脾气,再没有发过大水。
所谓没发过大水,是指圈河里的大部分土地没被水淹没,而河里的水汹涌翻腾,挡住了进圈河的人和牲畜,还是每隔三五年就发生一次。
刘富贵做了一个简易的木筏子,就是把一些圆木用钉子和铁丝固定在一起,又自制了一把船桨。他甚至在岔河两岸各深深砸进土里一根铁楔子,用一根几十米长的粗绳子连接起来。他站在木筏子上,两手拉着绳子,就可以驱动木筏子过河。弃筏登岸,他到了刘家沟,再搭乘小四轮到镇里买些生活必需品,还有给羊用的药品等。运到岔河边,搬上木筏过河,到圈河里去。赶上买了许多喂羊的粮食,就分几次运过河,因为他的木筏比较小,每次只能运四五百斤的东西。
位于岔河一侧的刘家沟,和阿伦河主河道另一侧的魏家沟都有人议论:“刘富贵挣钱不要命,圈河里都敢住。也是这小子命好,这些年还不是好好的,羊也养得好,挣了钱了!”
其实,刘富贵之所以敢在圈河里养羊,是迫不得已的。
他二十岁那年,父母都健在,他们以种地为生。媒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姑娘是魏家沟的,叫魏小雪,身材修长,尤其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汪幽深的泉水。刘富贵一眼就相中了,姑娘也看上了模样帅气的小伙子。只是谈到彩礼的时候,双方父母发生了分歧。女方父母要的彩礼男方父母拿不出。
小雪的爹劝流着泪花花的闺女说:“咱不跟他家作亲也罢,那小子傻呢!”
“他咋傻了?”小雪撅着嘴,非常难过,极力反驳。
“咋不傻呢?”小雪的娘抢过话来说:“谁不知道,那孩子有一天锄地,一个过路人推着自行车问他借气筒和补车带的工具。离村子好几里地,那孩子却颠颠跑回家拿来补车带的工具。这还不算,过路人修好自行车,见那孩子锄地去远了,连气筒胶水锉啥的,全都拿走了!”
“不是傻是啥?这事都传到咱村来了!就是这个刘富贵,傻子!还穷!”小雪爹说。
“不是傻,是心眼儿好!”小雪还在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一对年轻人终究在人生的关键路口南辕北辙了。一年后,小雪被父母逼迫嫁给了耕牛村的一户殷实的家庭。
刘富贵的父母到处托人给儿子介绍对象,相了好几个,都因为他家拿不出彩礼黄了亲。
父亲就查出病来,治了两年,故去了。娘也因思念和劳累过度,积累下疾患,一年后离开了儿子。
二十三岁的刘富贵成了孤家寡人,成了刘家沟最穷的一个。他多想有个媳妇,生几个孩子,过成一个人家。可是没有钱就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钱从哪里来呢?几亩薄地发不了家,于是,刘富贵就买了几只羊,索性住进圈河里。在圈河里养羊有很多优势。刘富贵早晨起来撒尿的时候就能把羊从圈里放出来,它们走几步就可以吃到草。晚上,刘富贵吃完晚饭,天黑得看不见了,才把羊赶进圈里。每一天,刘富贵的羊比住在刘家沟和魏家沟的养殖户的羊多了好几个小时吃草的时间。圈河里自然不缺水,常言道,水是精神草是粮,加料牲口长得旺,吃饱喝足,这羊哪有不上膘的?
刘富贵不怕脏不怕苦,又善于钻研养殖技术,羊得崽率很高,羊毛的产量也高,没用几年,他还上了给爹娘治病欠下的债务,还攒下钱了。他就在圈河里盖了两间较大的平房,羊圈也扩大了,给他说媳妇的也就多了。然而相了一个又一个,刘富贵总也没有相中的。他在心里把这些姑娘和那个长着一双眼睛像清泉的小雪比,一比就有了高低美丑,他忘不掉她!
思着念着,刘富贵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他的青春流逝了。
这些年来,圈河也被两次大水淹没过,但刘富贵都是因为从收音机的天气预报得到信息,提前请刘家沟的亲戚朋友开来大型农用车,把羊全部转移到刘家沟了。洪水撤了,再回到圈河。
就这样,日子过得平稳中偶有些波澜。
刘富贵喜欢圈河里的生活。每天早晨,他醒了,一骨碌下了炕,先把羊圈门打开,二百多只羊兴奋地咩咩叫着,从羊圈里挤出来。它们知道,开早饭了。头羊领着一群姊妹兄弟,儿女侄孙,一边低头啃食着青草,一边往它记忆里草好的地方去。壮硕的小羊羔们像晨跑一样撒欢儿了,它们连蹦带跑,一会儿跑到羊群前面,一会儿又跑到羊群后面。有几只被刘富贵经常拿奶瓶补喂的小不点一见了主人,就钻进他的两腿间仰着头可怜巴巴地叫着。“你们该去吃草了!”刘富贵训斥它们,一闪身钻进屋里去做早饭,把它们关在门外。
刘富贵喜欢圈河里的生活。他自制一根钓竿,一边放羊一边蹲在木筏子上钓鱼。有时,夕阳的红色光辉里,一大群美丽的蜻蜓在水面飞,在他身边飞,甚至有大胆的蜻蜓落在他握钓竿的光着的小臂上,用它的喙吻着自己黝黑的皮肉,使他觉得有些痒。他端详着美丽的蜻蜓,它不飞他也不敢动,他怕吓跑了它。刘富贵觉得和它们和谐相处,友好交流是很有趣的。
各种杂鱼钓了半篓,他的羊儿也已经吃得肚子溜圆,并且在河边喝好了水,它们就自己回到羊圈旁边干爽的草地上。这片草地因为经常有羊趴卧,不长草,露出黑乎乎的地皮,地面上布满了一粒粒羊粪蛋。它们的身子就压在随意曲起的四条腿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随意望着任意的地方。它们看什么不重要,它们在琢磨心事,可能是关于羊类的爱情和生活。
刘富贵最心爱的大黑狗把几个离群较远的淘羊驱赶进群里,回到木筏子上,它就朝主人汪汪叫两声,眼巴巴看着篓子里。每当大黑干了让刘富贵满意的活的时候,他就从篓子里捡一条鱼抛向空中。大黑蹿出去用嘴接着,到草棵里享用去了。
阿伦河主河道水浅的时候,岔河里的水更浅,刘家沟的养殖户就赶着牲口趟过岔河进入圈河里。而魏家沟的牛羊也被他们的主人驱赶着,趟过主河道进入圈河。接近傍晚,不等日头落下,他们就先后再赶着牲口慢吞吞趟过河回家去。
刘富贵和他们的关系极好。他们带来的中午的菜饭,刘富贵总给他们热了,自己再炖个小杂鱼,里面放上四五个干辣椒,另外从大壶里倒一瓶酒带上,到圈河的山上去。辛辣,更得男人的欢心,酒能让他们快活,并且把心里的话和盘托出。
圈河里有个“山”,这“山”本不是山,只是因为在圈河范围内,这一片几平方的土包地势最高,被刘富贵叫做“山”。刘富贵住在圈河里的第一年,就在这里栽下一棵榆树。岁月是个变戏法的老人,它把当年的一棵小树苗变成了大树,也在青涩的奶油小生刘富贵的唇上种出了密匝匝的胡子,让他身强力壮,让他说起话来不拘小节,让他学会讲女人想听却不能坐在男人堆里听的故事。
大榆树枝杈横逸斜出,繁枝茂叶,挡住了毒辣辣的阳光,把几个羊倌牛倌遮佑在它的羽翼下,看着他们喝得脸上有了酒色,话里带着微微的醉意。
刘富贵心里总惦记一件事,总想跟魏家沟的人打听,但又怕他们笑话,故意把话说得随意一些。
“哦,你们村有个叫魏小雪的是吗?”语调淡淡的,表情蔫蔫儿的,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问也罢不问也罢。
但他们都知道刘富贵的那段相亲的往事。
“魏小雪?不认识。”有人故意这样说,脸上的表情也是正儿八经的。
“就是眼睛特别大特别亮那个魏小雪!”刘富贵说得很认真,在两个“特别”上加重了语气,这反而招来一阵取笑。大家说笑够了,才把实情告诉他。
“小雪出嫁了,嫁给了耕牛村的一个人家。”
这个刘富贵知道,但马上刘富贵不知道的事被他们说出来。
“小雪的男人很能干,到处包地种。”
“小雪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长得十分可爱。”
“小雪比当年更漂亮了……”。
虽然许多年过去了,四十多岁的刘富贵听着魏家沟的人诉说着小雪现在的情况,心中仍然五味杂陈。
我是该死心了,他想。咽下一大口碗里的酒,刘富贵敞开喉咙:
“青草撩我裸脚脖,就像她十指轻柔,
苍耳粘我鞋带上,蚂蚱从夏蹦到秋,
一床被褥闲一半,梦里羞羞梦外忧。”
刘富贵刚唱完第一句,然后就成了男声合唱。这些身上洇透牛羊粪味的牛羊倌们,以激情和豪迈,以破瓦瓮般粗劣的嗓音,把一首略带忧伤的歌唱得地动山摇。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刘富贵,他们已经听得耳朵出了茧子,早都学会了。
以后,刘富贵不再奢望着能和小雪再续前缘,她过得好,比自己过得好更让人欣慰。只是他不想再结婚,一个人用羊鞭抽响漫长岁月,用钓竿甩出一轮彩虹,用说笑注解平淡生活,还有大黑形影相随,还有阿伦河低吟浅唱,挺好!
他看着绿草丛中洁白的羊群,脸上露出了笑,他在想:我有二百多个媳妇,我的日子过得跟皇帝一样美呀!
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就像阿伦河的水,从不出槽,循规蹈矩,平平淡淡的,那就不是生活,不是人生了。
连续多少年阿伦河没有涨水,圈河里肥沃的土地上草儿却长得很好,刘富贵养的羊也都膘肥体胖。这样的土质不种庄稼,岂不可惜?这一年的秋天,圈河里开进来一台拖拉机,把一片地势较高的土地翻了个黑土朝天。
“这是要种庄稼了?”刘富贵赶着羊群入圈的时候,喃喃地自问。他一个人待的时间久了,就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
“肯定是要种庄稼了呀!”他回答了自己刚刚问出的那个问题。
第二年春天,来了一些人在翻过的土地旁边搭了个窝棚,过了些天,来了三个人种地:一个和刘富贵年纪相仿的男人,还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苗出来以后,那三个男人又来侍弄土地了,这回多带了一个女人。
刘富贵把羊撒在圈河里,他和大黑看护着,不让它们进地。他远远地看着地里四个人一边挥动着锄头,一边有说有笑。那个男人体格健壮,女人脸上围着纱巾,身材修长,两个孩子个头也有了成年人的高度。刘富贵看得出来,这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他就忽又想起,如果当年小雪嫁给自己,现在也该过了一家人,孩子也该这么大了。
晚上,他和大黑把羊撵回平房旁边,他还不急着把它们赶回圈里。这些羊就趴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咀嚼着吞咽着,一个个怡然自得的样子。
“大黑,看好羊,进了地我捏碎你的蛋黄黄!”刘富贵嘱咐一句,就进屋炒菜做饭了。
他的平房离来种地的那家人的窝棚不远,那一家人还在地里除草,他们的窝棚还没有炊烟升起。
刘富贵打算今晚炖鱼,再焖一锅米饭。喝三两老白干,扒两碗干饭,舒舒服服睡在炕上,也许还会做个娶小雪的好梦。
他冒出个想法,多炖些鱼,给那家人端过去一碗,都是圈河里的居民了,理应热络起来。可转念一想,还不认识,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算了,等熟识了以后再说。他把干柴填进灶里,把锅烧热,迅速倒一点豆油在锅底,油花四溅,滋滋拉拉的声音响起来,喷香的味道就有了。
一直忙活了好几袋烟的工夫,鱼炖好了,刘富贵掀开锅盖,热气升腾,满屋子里都装不下鱼香味了。正要盛在盘子里时,屋外传来一句女人的问话:“你家的干辣椒给我几个好吗?呀,好香!”
刘富贵随口答应:“拽多少都行,房檐下挂着呢。”他放下手里的空盘子和锅铲,就走出开着的门。他知道说话的是来种地的那个人家的女主人。
大黑从来不对着人叫,哪怕是生人,它就趴在羊群的旁边向这里张望。
屋檐下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土墙上钉了几个钉子,几串干辣椒挂在那里。她脸上裹着一个粉红色的纱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那是一双又大又亮,像清泉一样的眼睛!
当这双眼睛把目光聚集在刘富贵的脸上时,突然她整个人就愣住了。与此同时,刘富贵也发现,这双眼睛是那么熟悉。四道目光撞在一起,撞疼了两颗心中最柔软的区域。
“是你,刘富贵!”
“哦,是我。你是……小雪!”
刘富贵心里一片空白,他傻了一样,手上的动作都是机械的。他机械地取下墙上的一串辣椒,机械地递过去。而对面的小雪也像傻了一样,抬手接过那串辣椒,转身缓慢离去。
直到小雪走了很久,刘富贵才转身回屋,把锅里糊得不像样子的鱼盛在盘子里,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坐在旁边,久久地傻愣在那里。
这一夜,空着肚子的刘富贵没感觉到饿,他失眠了。他想了许多,他怨恨老天的不公,他感叹自己身世的苦。然而在天即将亮的时候,他还是强迫自己想通,既然小雪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丈夫和孩子,有了她自己的幸福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那就祝福她吧!不然呢?
他依然早早起来,把羊圈门打开,放出他的二百多个媳妇儿。羊们啃食青草去了。
此时天刚刚亮。他向那块田里望去,那一家四口人都挥动着锄头也开启了勤劳的一天。
又过了几天,刘富贵彻底想通了:和小雪做邻居,每天看着她快乐地生活,这是他不曾想到的福分。这一天他主动走近他们的地,主动和小雪的男人聊了天。他还近距离看了小雪的两个儿子,这是一对长得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漂亮,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健壮的双胞胎。很快,刘富贵和小雪的男人张青山成为了谈得来的人。
刘富贵有时把自己炖的鱼盛一盘端过去,有时也在鱼篓里选几条大的送过去让小雪自己炖。小雪有时也打发他的一个儿子把自己烙的饼或者蒸的馍给刘富贵送过来,还有一天张青山居然来叫刘富贵到他的家里去,简简单单的几个菜却喝了很愉快的一顿酒。
刘富贵长张青山一岁,他俩以“刘大哥”和“张老弟”互相称谓。
铲完了头遍地,用小四轮拉着铁犁铧趟好,张青山带着老婆孩子就离开了圈河,他们在别的地方还有地。过了好些日子,张青山又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回到圈河里来侍弄第二遍土地了。
常言道三铲三趟,意思是一季庄稼的成熟要经过三遍铲趟,事实上地多的人家是顾不上的,大都是两遍。
节令已经临近小暑,这期间下过几场酣畅淋漓的雨。圈河里的蒲公英已经把身子拔得很高,已经把小花开得旺盛。有的地方的草丛中也长出一片白色的蘑菇,蘑菇的茎高高的,顶着一个肉墩墩的小白伞,在绿色的草丛里很惹眼。地势较低的草丛下面会汪着水,水面上一墩墩的草里会栖息着野鸭,如果他们受到某种惊吓,会扑棱一下,窜起老高,直飞到瓦蓝的天边去了。有的地方的草很高,没过了羊的身子,这些无忧无虑的牲畜挑选着最嫩最可口的草吞下。刘富贵的羊群里有几只调皮捣鬼蛋,沟沟坎坎的哪都去,它们肚皮上的毛沾了密密麻麻的苍耳,像是带了铠甲的肚兜。一人一狗跟在羊的后面,偶尔在软绵绵的“草垫子”上打滚的,那是大黑,偶尔得意吼起那首歌的,是没经历过爱情,觉得爱情很神秘的刘富贵。
“青草撩我裸脚脖,就像她十指轻柔,
苍耳粘我鞋带上,蚂蚱从夏蹦到秋,
一床被褥闲一半,梦里羞羞梦外忧。”
风吹草低见牛羊,圈河里的光棍汉每天都生活在诗情画意里。
青山和小雪地里的庄稼疯长起来。他们一家四口人起早贪黑地铲了一遍地,玉米就高得快要进不去农用四轮车,追不了肥了。刘富贵一边看护着羊群,一边在张青山的地头上帮着解化肥的口袋绳,帮着把化肥加在农用车的肥箱里。小雪和她的两个儿子就跟在四轮车的后面找遗漏的大草,砍倒,扒拉在垄沟里,还把被犁铧走过时趟起的大块土坷垃压歪的玉米棵扶正。
又经过两天的紧张忙碌以后,张青山终于追完了肥。单等过了今晚,明天就离开圈河,只等秋收掰棒子了!
刘富贵是在张青山的窝棚里喝了酒吃了晚饭的,他回平房的时候,觉得天黑得像钻进了墨汁瓶里,空气像粘稠的热浆糊,让他的两片肺呼吸不畅。
刘富贵强烈地预感到将会有一场大雨,这几天收音机里的电池耗尽了电,他没法收听到天气预报。
当夜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实际上这场雨已经提前几天在阿伦河上游的一些区域下起来,上游区域的雨势是决定阿伦河下游是否发大水的关键。
夜里电闪雷鸣,河里水流湍急,轰隆隆的水流声就像魔鬼在末世的嘶吼。刘富贵被雷电和大黑汪汪的叫声惊醒。他坐起来,心里想着好多年没发大水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下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往外看。
趁着雷电洒下的光明,他看到门外大雨如注。而他在推开门的瞬间更清晰地听到阿伦河里轰隆隆的水流声。他心里越发焦躁,坐卧不安起来。
他点上一根蜡烛照亮房间,穿上雨衣和雨鞋,打着手电到外面去,围着羊圈转一圈。大黑就在他身边跟着,淋得毛全都贴在了身上。
他重新回到屋里,把雨衣挂在椅子上。烛光因为他携裹的风而摇曳起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在这一阵紧一阵的雷雨声中,刘富贵越发感到恐惧起来。没过多久他就想再次出门到羊圈周围查看,但不等他走到门口,就一脚踏进了水里。用手电往地面上一照,水已经没过门槛,进了他的房子里面。
他像触了电一样惊叫一声:不好!”这些年来还从没有屋里进水的情况发生。
他强迫自己不要慌,心思在飞速旋转。发大水了,一定是发大水了!二百多只羊已经来不及转移,只能听天由命了,而自己住的这两间房子也可能付之东流。关键的问题是要保住人的命!接着他想到了小雪,想到了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也想到了张青山。
他一脚把门踹开,就走进了漫天的雨水里。地面全是水流,旁边的水里是大黑,水将要没过它的膝盖。
刘富贵在圈河里已经住了好多年,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坎儿,他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掌一样。在手电生下的一截短短光明里,他迅速朝小雪的窝棚跑过去。
砰砰砰,他使劲砸响了窝棚的简易木门,里面一片漆黑。
屋里首先响起的是张青山的有些发怯的声音:“谁呀?”
“张老弟是我,快起来发洪水了!”刘富贵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他要用自己的声音压过轰隆隆的雷雨声。
“发洪水了!”是小雪惊叫的声音。
接着屋里一片杂乱,然后亮起了一根蜡烛,又听张青山一声惊叫:“水都灌屋里了!”很快门开了,刘富贵闪身进去,大黑也钻进去。昏暗的烛光下,四张苍白惊恐的脸齐刷刷地望着刘富贵。
地面上的水已经一尺多深。
刘富贵大喘几口,平息一下起伏的胸脯,然后郑重地说:“青山小雪,发大水了,圈河里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我们现在要想保住命,必须马上从岔河出去!”
小雪立刻惊叫起来:“这大雨嚎天的,啥也看不清,怎么过河?”
刘富贵坚定地告诉她:“有我在,我保你全家没事儿!”然后他看着张青山说:“我们可以坐着木筏出去,但是木筏最多只能装载五百斤,而我们五个人加上大黑,足有六七百斤,一趟是出不去的,我们必须要分两趟出去。张老弟,我想头一趟把你的两个儿子和小雪带出去。你和大黑就在这房子里呆着,哪也不要去,我会回来接你们的!”
正说着话,屋里的水就没过了膝盖。
小雪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说:“我们走了,万一大水把窝棚冲塌了,青山可不就……”她没敢把话说完整,但意思很明了。
刘富贵就对张青山说:“如果水继续涨,你就和大黑到山上。那是整个圈河里地势最高的地方,而且还有一棵大榆树,到了那里你就抱住树干,实在不行就往树上爬。
刘富贵看了一眼他的大黑。湿淋淋的大黑用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一声不叫。
“好了”,刘富贵突然提高了声音:“孩子们小雪跟在我身后不要掉队,我们去木筏子那里!”
刘富贵打着手电在前面趟着水,后面相搀相扶的是小雪和她的双胞胎儿子。他们三个人都没有穿雨衣,刘富贵虽然穿着雨衣,但雨势太大风也大,身上早都湿透了。大黑本来是要跟着来的,却被刘富贵推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刘富贵摸到了他的木筏子跟前,小雪和两个年轻小伙爬上了木筏。刘富贵解开固定木筏的绳子。他拉了拉提前连接好两岸的那根长长的绳子,觉得对岸的铁楔子还没有被冲出来。刘富贵把手电交给小雪,让两个孩子帮忙拉绳子,自己则抄起平时就拴在木筏子上的桨使劲划着水。木筏在大雨倾盆的岔河里艰难地前行。
先是一道闪电,把整个世界都照得刺眼的光明,到处一片汪洋,甚至分不清楚原来的河道。不过好在有绳子指明了应该前进的方向。
水流很急,风和雨都很大。他们四个人无论是谁话一出口,就被风雨和水流吞没。好在经过半个小时,刘富贵的木筏子终于到了对岸。以前的岸现在也是一片汪洋,好在不远处有一排人造杨树林,这是通往刘家沟的路口。刘富贵用手电往前边照着,对小雪大声吼:“领着孩子往那个方向走,千万不要走错了道,掉到了坑里!过了杨树林,就安全了。继续往前走,到刘家沟,找户人家避避雨!”等小雪娘仨下了木筏,刘富贵拽着连接两岸的绳子,像黑滚滚的河水里划过去。小雪嚎啕大哭:“富贵,你一定要好好的!富贵,你一定要把青山弄出来!”
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淹没了小雪的声音。
当刘富贵把木筏划回来,他迅速跳下来,先把木筏系好,往张青山的窝棚跑过去。直到跑到跟前,他从手电的光明里才发现整个窝棚已经不见了。
他大声喊:“青山青山!”
他又大声喊:“大黑大黑!”
回应他的是无边黑暗里突然的电闪雷鸣。
他就迅速往山上跑。经过自己的两间平房,用手电照过去,平房也被冲塌了,只剩下一堆坯。他再看他的敞棚羊圈,只剩下骨架堆在水里。
他听到有羊咩咩地叫,他恍惚看到有羊在水里挣扎着被冲走。
刘富贵拍着大腿叫:“我的羊啊,我的二百多只羊啊!”然而他救不了它们,他更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悲伤和啼哭。
刘富贵继续往山上去,雨水形成的水流阻碍了他奔跑的速度,也阻挡了他抬腿的高度。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整个圈河最高的区域,在他当年栽下的那棵大榆树下,他看见树干上生出一个肿瘤似的黑影,那是张青山。他和大榆树紧紧抱在一起,已经成为一个整体,水已经快没到了他的膝盖。张青山看见刘富贵回来,一下子就哭出声来,他大声叫:“我以为你不……刘大哥你可回来了!”
“大黑大黑!”刘富贵叫起来。他没有听到大黑的应答,只听到张青山哭着道歉:“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它,大黑,被冲走了!”
“冲走了”三个字化成一把利刃,一下子就捅进了刘富贵的心上。他对着轰隆隆响着的洪流的方向大声叫骂:“大黑你个狗日的,撇下我自己走,看我不捏碎你的蛋黄黄!”张青山已经听出刘富贵的后半句话带着哭腔。
刘富贵自从在圈河里放羊就养过两条狗,第一条就是大黑的娘。大黑娘最后是老死在刘富贵的羊群旁边的。刘富贵把它埋在了山上的大榆树下。大黑娘死的时候,大黑已经可以挑起看护羊群的大任了。现在的大黑也是一条老狗了,但它没有寿终正寝,而是葬身在汪洋之中。
刘富贵顾不得难过,一把拉住张青山,往河边上拴着的木筏子去。一路上的水已经没过了两人的大腿,他们俩互相牵着手,才不至于被水流冲走。俩人爬上木筏子,突然雨停了,风住了。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流水声。
张青山动情地对刘富贵说:“刘大哥,感谢你救了我的孩子老婆。感谢你救了我,救了我们一家,大恩不言谢。你就看我以后的表现吧!”
刘富贵正要解开拴着木筏子的绳子,他听到张青山这样说,慨叹一声:“我是为了小雪!”
天黑得他俩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此刻张青山的脸上却是诧异的。
刘富贵接着说:“当年我和小雪相过亲……”
“啊?”张青山嘴里吐出这个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的。当年我看上了小雪,她有一双让我一辈子忘不了的眼睛。我们两情相悦,但是我家庭困难,给不起彩礼。小雪的父母就硬生生地把小雪嫁给了你!
刘富贵简单却扼要地诉说着这段往事。
“这些年我心里始终没有放下小雪,直到你们一家人来种地,我看见小雪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有你这个知疼知热的男人,我就死心了,我也放心了。
“今天豁出命去救你的两个儿子,然后再救你,都是为了小雪。
“当然,你放心,小雪永远是你的媳妇。”
刘富贵解开拴住木筏子的绳子,抡起船桨,张青山也使劲抓住连接两岸的绳子往后拉,木筏子就往前移动起来。
张青山心中五味杂陈,他是感激刘富贵的,但是隐隐心中却有一种担心,虽然刘富贵说小雪永远是他的媳妇。
刘富贵一边奋力划着桨一边大声说:“兄弟,我们一起加油!”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似乎被齐齐地切成两半,紧接着一声惊雷在两个人头上炸响,豆大的雨点重新砸在木筏上,砸在张青山和刘富贵的身上。
“兄弟用力!”
“大哥使劲儿!”
两个人互相加油打气,木筏往河对岸滑行。
手电就放在木筏子上,却被水冲走了。
突然,张青山一声惊叫:“不好,绳子松了!”
刘富贵大声说:“一定是对岸的铁楔子被水冲下来了。”
单靠一只桨,急雨洪流里,根本不能掌握最佳的前进方向。但刘富贵清楚,要想活命,绝不能坐以待毙。如果让木筏随意被洪流冲着走,下游五里处,就有几个漩涡。木筏到了那里就不一定能漂浮在水上。所以绝不能让木筏飘出太远,他一定要让木筏在极短的时间靠近对岸。刘富贵把平生最大的力气全部使在船桨上。此时他听到张青山哭着叫:“我们怎么办呀,我们能不能活着出去?”
“你个怂包,你没有手吗?用你的手划水!”
张青山已经吓得面色惨白,他胆怯地往木筏子的边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委下身去,把一只手放在水里,使劲往后拨弄。
刘富贵像疯了一样甩动着两只胳膊,船桨每一次投进水里,产生的作用力就把木筏推向刘富贵想要的方向。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刘富贵就渴望着闪电到来,因为闪电可以给他光明,让他看见木筏身处何方,他们该往哪里去。
正在行驶中,刘富贵突然感觉木筏子调转了方向。
“不好,这是要往急流里去!”他突然吼起来:“张青山,把吃奶的劲儿给我使出来!”他自己就用船桨往木筏子行驶的反方向使劲划,拼了命划。
一道闪电连着一道闪电,轰隆的雷声一个接着一个,雨水密集地填满整个夜空里,似乎空气都被挤净了。刘富贵感觉到自己的两片肺叶呼吸不到空气,但他用顽强的毅力克服着,两只手两个肩膀整个身子,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船桨上。
木筏子终于离开了湍急的水流,向岸边靠过去。
“好了好了,我们快要成功了!”刘富贵说完这句话,然后断断续续吼起来——是的,他不是唱而是吼:
“青草撩我裸脚脖,就像她十指轻柔,
苍耳粘我鞋带上,蚂蚱从夏蹦到秋,
一床被褥闲一半,梦里羞羞梦外忧。”
木筏子是漂下去好几里地才靠到岸边的。刘富贵和张青山从木筏子上滚将下来,在水里连滚带爬上了较高一点的岸上,大张着嘴喘了几口,复又爬到一个高一些的坡上。两个人趴在泥水里,像两具尸体,任雨水啪啪啪打在身上。
一直过了很久,直到有力量重新在身体里蓄积,刘富贵才艰难地站起来。
张青山也站起来。
……
第二年的春天,野鸭又来了,这里是它们赖以生存的故乡。去年张青山种过的地撂荒了,长了牛羊最喜欢啃食的水稗草。
刘家沟魏家沟就像挂在阿伦河上的两只耳朵,任何声响都逃不过去。
早晨有几群牛羊欢叫着进了圈河,中午它们的主人在山上的大榆树下就着冷饭菜喝酒聊天。
“唉,今年喝酒少了刘富贵!”
“哦,听说他到山里去养羊了,那里从来没有洪水。”
“是,他临走的时候我还特意找他坐了一晚上。他说他这一辈子就喜欢一个人养一条狗,看一群羊,每天嚎几遍他的那首歌打发余生。”
然后是许久的沉默,后来有人起头唱了那首歌,然后他们就一起唱起来:
“青草挠我脚脖上,就像她十指轻柔,
苍耳粘我鞋带上,蚂蚱从夏蹦到秋,
一床被褥闲一半,梦里羞羞梦外忧。”
圈河上空响起杂乱的歌唱声,你若细听,那歌声里带着些惆怅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