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不死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01.

雨下起来的时候,静芝正站在一棵无花果树下面发呆。其实也不是发呆,她在看树叶,仰着头看,还时不时伸开手指比对一下。她似乎在一串串铃铛般的青涩的无花果之间注意到了墨蓝的天空,颜色是那么均匀,简直像块画布那样,要是有人把这叶子和果子画下来就好了,她这样想。这让她几乎忘记了这分明是落雨的前兆。

雨很急,先是打在树叶上啪嗒响,又从笔直得像横七竖八倒下的筷子般的树枝间漏了下来,砸在静芝的脸上。

无花果树枝像筷子这个想法不知怎么地就钻到脑袋里面。静芝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厨房里忙,她总爱缠着她,妈妈,妈妈,什么时候才弄好啊?妈妈的声音歪歪扭扭地从那扇推拉门里飘出来,好像还带着铁锅里刚滋出花的油渣的气味。新炸的油渣还能吃下,酥脆的口感掩盖了油腻的味道,可放久了就完全不行了,像在嚼海绵,一嚼就有油流出来。这么多年过去,静芝还是觉得胃里一下子就翻滚起来。

“快好了,你再等下。”妈妈总是这么说。静芝知道她还要说什么,她会说,“厨房里太挤了,不要进来,省得被油溅到了,还沾一身的味儿。”

大概是怕静芝无聊,妈妈会抓一把筷子,急匆匆地从厨房里出来,把筷子笔直地立在桌子上,松手,哗啦一声,一根压一根,倒得乱七八糟。静芝需要把它们一根根地理出来,不能让任何一根移动,这就是她们所谓的“捡筷子”的游戏。筷子里有筷尖磨得起毛的黑色木筷子,长长的橘黄色塑料筷子,一次性筷子,种类很多,也不知道都是妈妈从哪里弄来的。妈妈说,这样游戏才更好玩。静芝点头同意。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根筷子分开,再配对。最后只需要挑出两双筷子就好,给妈妈和自己。爸爸在外面骑三轮车拉客,不一定能准点回来。静芝会选橘黄色的塑料筷子,一个是因为好看,另一个就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咬筷子的毛病,塑料的再怎么咬也看不出来。她把两双筷子端端正正地放好,再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那根细长的指针正颤抖着要向12迈出最后一步。嗯,差不多了。她在嗓子眼里又喊了声妈妈。

“饭来咯!”妈妈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呼唤,腾云驾雾般地从厨房里出来。静芝能从饭菜升腾起的水汽中看到妈妈的脸,是笑着的。

静芝闭上眼睛,再次确认妈妈说话时的声音和神色。声音、甚至是厨房里的气味都非常清晰,可妈妈的模样总是模糊的,好像被水汽罩着,只隐约露出纹过的墨色的眉毛和鼻尖上密密的毛孔。静芝用手指把耳朵塞上,她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说是如果一种感官失灵了,那么其它的感官会变强,以弥补那项损失。雨声遥远得像闷在了漆黑的火车隧道里面。可是没有什么帮助,妈妈的脸还是不清楚。算了吧,静芝把眼睛睁开,把手指拿了出来。不过她又回想起关于妈妈的一个片段,这让她开心,她在雨中轻轻晃动着脑袋。

雨越来越大,打在雨花石铺成的小路上,升腾起一阵轻薄的雾。静芝缩了缩肩膀,双臂像不知道怎么摆放似的在身前交叉着,整个人往树干的地方贴了贴。但完全是没有用的,雨滴在她鹅黄色的开衫上氤氲出一个个水斑点,直到所有斑点连成一片。静芝倒不觉得冷,也没有跑开的意思,她喜欢春末夏初雨滴带来的清爽劲儿,尤其是把无花果叶浇得青翠欲滴,她觉得它们像手,一片叶上勾出五个手指,随着风在朝她挥舞。要是能握住就好了,她这么想。

风卷了一片叶子下来。那片叶子在空中左摇右晃了一阵,平静地落在静芝的脚边。静芝把它捡起来,在手上摩挲着,叶面有些扎人,像只小板刷在来回擦动。不过形状真的和手很像,静芝把树叶放平,手指对准五个凸起的地方依次按下去,完全贴合了,她再把手掌稍微旋转了一下,手指到了叶片的缝隙里。指关节微微向内弯起,就像握住一个人的手那样。她突然觉得心头一紧,妈妈最后常说什么来着,她说,“别伤心,静芝,妈妈会变成世界上的花花草草来陪你。”是这样吗?静芝低下头注视着那片单薄的树叶,眼睛里也下起了迷蒙的小雨。她的手指开始收紧,再收紧,叶片扭动着,不再平整,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啦。她仰起头,小跑着冲进雨帘,她在心里默默念道,妈妈,我们快走,下大雨了。

02.

爸爸是个瘸子,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遭了事故,右腿落下了残疾。这件事静芝好像一直知道,又好像一直不知道。如果初见某一种事物时它就已经保持着某种状态,那人们是不会过于惊奇的。自打有记忆以来,爸爸就是这样的,走路有点歪,也不能跑,但完全没到不稳或者不能走的地步,所以对于静芝来说,瘸腿就像鸡蛋是椭圆的、小草是翠绿的那么平常。

静芝记得爸爸骑人力三轮车的背影,因为右腿短些,每次脚蹬子踩到最低点的时候身体总要向右倾斜,半边屁股隐隐约约地从座垫上滑下去,等脚蹬子回到高处时,身体又会摆正。爸爸的腿很有力,蹬的频率很快,身体就这样左右拉扯着。静芝学骑自行车的时候,也会故意左右摇晃身体,就像爸爸那样。还有就是她有次模仿爸爸走路,右脚先是脚尖点地,脚掌随后落平,右肩也要耷拉一下再快速耸起。她牵着爸爸的手,两个人“步调一致”地往前走。倒是妈妈看到了很生气,她不许静芝学,说一个姑娘家太难看了。

生平第一次觉得瘸掉一条腿是件耻辱的事是在静芝四年级的时候。往前数好几年,爸爸妈妈从厂里下岗了,两人掏出积蓄在楼下租了间门面房,开了家杂货店,就叫静静杂货。静字取自静芝的名字。自打静芝上学后,便常常抱怨名字太难写,尤其是这个静字,她要么粗枝大叶地少几横,要么干脆忘记半边变成“青”。爸爸妈妈这才想着把静字印在招牌里面,来来往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归能看个眼熟吧。街坊邻里起初还“静静杂货,静静杂货”地叫着,后来也改了口,变成“瘸子他家,瘸子他家”的。好像是“瘸子他家”这四个字更顺口更简短似的。

杂货店里主要卖些日用品,鞋垫、拉链、松紧带、鸡毛掸这类的。因为在街边,又离小学不远,妈妈也进了些贴纸、卡片、橡皮、铅笔这些精致的小玩意,还有的就是虾条、泡泡糖和汽水了。小孩子的东西通常放在门口的钢丝床上,摊得很开,每一件都要让人看到。大人的东西在里面一点的位置,成捆的、成束的,挡起来也没关系,大人们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动嘴不动手,点了名妈妈就给拿出来了。但小孩子不一样,他们爱看爱上手,摸够了才会买。静芝常常站在钢丝床的另一侧看他们挑挑拣拣。

除了杂货店,爸爸平时在外蹬三轮,回家时也会修皮鞋、修拉链。妈妈守家,她会踩缝纫机,便接了点衣服剪裁修补的活计。

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来得又早又急,还在五月底的时候,一波一波袭人的热浪就已经让人难以喘息了。爸爸从朋友那里批发了整整一个三轮车的西瓜,西瓜是消暑佳品,价格又便宜,不愁卖不出去。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正有力地敲着三轮车的座垫,他的眼睛里射散出来的自信满满的光似乎比太阳还要明亮,完全驱散了方才推车上坡时气喘吁吁的疲惫感。爸爸让妈妈把钢丝床挪了地方,三轮车停在店门口正中央的位置,他把手刹杆卡得死死的,又围车绕了几圈,还是不放心地找来三个小砖块,分别垫在三个轮子后面。这才进家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随后便又拖了一个小板凳,出门守着那一车西瓜。

知了无休止的叫声把夏日拉得长长的,好像没有尽头。下午上学前,一个男孩来买汽水,爸爸先去里屋的冷柜里给他拿了一瓶,男孩接到手上看了眼,摇摇头说不要,要橙子味的。爸爸只好颠颠地走回去,摸了瓶橙子味的再给他。瓶身上凝结的小水珠顺着男孩那树枝般的褐色手指流了下来,他舔了舔嘴唇,说还想要支棒棒冰。爸爸有些气恼了,这孩子,怎么不一次说清楚。话是这么说,可那条瘸掉的右腿还是迈上了褪色的门槛。要什么口味啊?他边走边问。顿了五秒钟的样子,身后才传来回答的声音,要桃子的。爸爸侧身在冰柜里翻了半天,手臂刮着冰渣子滋啦滋啦地响个不停。外面突然传来啪啪几声响,像是冰雹砸在玻璃上。爸爸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嘴里突然哎哎哎地喊起来,他使劲跺着那条坏掉的腿,拿棒棒冰的右手哆哆嗦嗦地停在空中。静芝随他出去,三轮车后面的挡板不知怎么开了。那些滚圆的西瓜呀,像泉水一般争先恐后地往路上涌去,有的还坚挺着,有的早已炸开了花。男孩先是木楞地站在原地,随后转身往街上跑。爸爸拔腿就追,才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先给三轮车挡板的插销拴上。爸爸跑不快,重心在两条腿之间晃荡,像被打了一拳的不倒翁。他气喘吁吁地朝静芝挥手,快帮我追啊。静芝这才反应过来。暖人的风扯着静芝的裙角,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超过了爸爸。那个又瘦又黑的男孩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游走,偶尔露出板刷一般的头发,哧溜一下,他就跑进了小学的大门。

看热闹的人已经聚在门口了,他们在喊什么“快看,瘸子跑起来啦”这类的话,连带着静芝也丢了名字,变成他们口中的“瘸子女儿”,“瘸子女儿不瘸啊!”他们笑嘻嘻地说。静芝一下子红了脸,杵在原地。

现在静芝已经记不清楚事情的后续进展了,她和爸爸究竟有没有找到那个像猴子一样灵巧的男孩呢。她只记得自己尴尬与茫然地站在校门口,夏天轻柔的风拉扯着她的裙子就像吹动一株孤单的小草。

03.

静芝跑进雨帘之后,雨像从天上倒灌了下来似的浇着洒着,她冲进了附近的一个凉亭,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急促地喘着气。她把身上的水珠掸去,用手捋了捋被雨淋湿的额发,把它们顺在耳后。

大概是握得太紧了,她手里的无花果叶已经变形了,变成了一团绿色的揉烂的纸。是啊,毕竟没有骨架的支持,说到底这还是一片柔弱的叶子,风一吹就掉,雨一淋就坏。静芝把它在面前的石桌上摊平,手指一点点顺着撕裂的地方滑过来,小小的裂口也倔强地回蹭着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叶子压在笔记本里装进了背包。

指尖触到了包里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是钱包。她把它拿了出来,钱包夹层里有张照片,只有一寸大小,是妈妈的,用红纸包着。静芝突然想拿出来看看,可手又不自觉地哆嗦着,怎么也摸不到那张与照片完美贴合的红纸的边。她把照片转了又转,翻了又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微微翘起的角。她把纸剥开,取出了那张黑白照。

妈妈在朝她笑。

照片上的妈妈真年轻呀,也就和现在的静芝一般大吧。妈妈曾过着我完全没有参与也毫不知晓的人生,那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呢?静芝每次与这位照片上的少女对视时都会立刻产生这种朦胧又陌生的感觉,直到她在她脸上看到衰老的迹象,皱纹、晒斑、白发,这种朦胧和陌生才会逐渐消解,变成她所熟悉的往事。

静芝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像和少女聊天那般,她说,他们说的,照片不能经常看,不然你会感觉到,在那儿也不放心。说完这句话,她立刻把头别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盯着亭子外面那片片随风雨摇曳的绿意,它们舞动着、低吟着,似乎在以极大的欢愉迎接雨水滋养和即将来临的无穷生长。远近都没有人,静芝又看回照片,凑近些,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说,其实我挺想你的,一直都挺想的。她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哭出来,嘴角坚强地微微向上翘着,可眼睛又控制不住了,一下就蓄满了泪水,把嘴角都压弯了。就在泪水溢出来之前,静芝迅速把手中的照片倒扣在石桌上。

吧哒吧哒,由远及近的踩水声,是位母亲牵着小小的女儿在雨里走,母亲手上的伞歪着,完全罩在女儿的头顶。小女孩踩着双亮黄色的雨鞋,手里捏着一簇绿色的草,快乐得要跳起舞来。小女孩一直往静芝这边看,远远地,她就喊出了声,招起了手,丁老师好!

静芝揉了揉湿润的眼睛,朝母女两人望去。哎呀,原来是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静芝做了幼儿园老师,和之前计划的差不多。她急忙起身,把照片塞进口袋,又使劲抹掉了眼泪。她笑着也向女孩挥起手来。那双亮黄色的雨鞋脱离了头上遮雨的大伞,吧哒吧哒地朝静芝跑来。

“丁老师,我找到宝藏啦!”还没等跨进凉亭,小女孩已经兴高采烈地喊了起来。

“哦,是三叶草呀。”静芝半蹲着,接过她递来的小草。“秋琪知道吗?如果能找到四瓣叶子的三叶草,那才是件幸运的事情呢。”

秋琪妈妈也跨进了凉亭,“丁老师还没回家呢?是雨下得太大没带伞吗?”她站在秋琪身边,轻轻掸着女孩头上的雨珠,“这孩子,我也和她说了,四叶才幸运呢。”

“不是的!”秋琪简直等不及了,她踮起脚尖,脖子伸得长长的,“你们看啊,这每一瓣都是爱心,三叶草就是爱心草啊!对不对?”静芝凑了上去仔细看了看,还真是这样的,每一瓣叶子都是一颗完美的爱心。

“小孩子的想象力还真是无限又美好。”静芝喃喃道,“这次你说得对,秋琪。”

秋琪把那簇三叶草送给了静芝,她还告诉静芝就在凉亭后面的绿地上全部都是爱心,全部都是。五年来,因为妈妈的话,静芝收集了很多的花花草草,但又总觉得它们最终和妈妈一样,干枯、发黄,变成了夹在笔记本中的薄薄的一碰就碎的纸片。三叶草是爱心草,她怎么没想到呢?还到处都是,全部都是。

04.

妈妈是胃癌晚期,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妈妈很瘦,一直都是这样。静芝印象很深的是妈妈的锁骨,简直像两根树枝那样从脖子底下蛮横地生长出来。小时候静芝和妈妈洗澡,因为个子矮小,妈妈总是蹲在她边上,静芝喜欢用水舀子往她锁骨形成的小凹槽里灌水,一边灌一边说,妈妈,你再缩缩肩膀,就能盛下更多的水啦。妈妈说,等我七老八十变成老太婆的时候,自然就能装很多啦。然后她双手撑着双膝起身,去找肥皂这类的东西,两个凹槽里的水哗啦一下洒在瓷砖地上。现在静芝不喜欢回想这个幼稚的对话,因为妈妈没有活到她口中承诺的“七老八十”。

那时静芝刚考上师范学院。一路过来,她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上了小学和初中,高中时去了职业学校。因为知道读书不是强项,便早早另做了打算,幼师和护士里面想也没想,就挑了幼师。她成绩平平,相貌平平,人生像是漂在池塘里的小纸船,没什么大浪,也没什么闯到大江大河里的愿望。

那年暑假,静芝在家。妈妈胃口不好,还常常反酸恶心,起初她把这一切归咎于炙热的天气,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她一个人去的,没让静芝陪。几天后,静芝隔着门缝看见她坐在床边哭,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在门口踌躇了一阵,没有立刻进去。缝隙里的房间看起来暖暖的,阳光透过草绿色的窗帘爬上了床的一角,床单上的红色虞美人像是开在了草地上,而妈妈佝偻着背的模样竟像一个伏地采花的孩子。像一道闪电那样,静芝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她九岁的时候,妈妈接了个电话,也是这样就坐在床边抽泣起来,那时还是小女孩的静芝怯生生地朝她过去,她抬起沾满泪珠的睫毛和通红的像玫瑰般的眼睛,嘴唇颤抖地说道,静芝,怎么办呐,妈妈没有妈妈了。不等静芝回应,她又双手捂脸,呜呜呜地哭起来。小小的静芝坐在妈妈旁边,不知所措。

静芝握紧门把手,她感觉到手心里生出的细密的汗。门吱嘎一声响了,妈妈惊慌地抬起头,她揉了揉眼睛,又把头低下去,掸着床单上的褶皱,说道,嘿,切菜迷了眼,你怎么都回来了?静芝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到妈妈旁边。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九岁的孩子了,可人生好像没有进步多少,如果像妈妈这样坚强的人都哭了,那她还能怎么样呢?妈妈,她叫了她一声,嗓子里涩涩的,好不容易才发出声,声音拖得很长,像从遥远的山谷传来。妈妈又忍不住了,眼泪像珠子一样掉下来,她的手还紧紧捏着床单上的褶皱,好像这样它就会平整起来。静芝呀,没事的,有病就治,我要活下去,我的静芝还不能没有妈妈。她是这么说的,可说到最后这两句的时候,整个人像跑步跑到筋疲力尽似的,已经完全喘不上气来了。静芝产生了种恍惚的错觉,好像有个龙卷风一样黑洞在她头上打转,她就要被吸进去了。同一个女人,在同一个地方,因为自己失去妈妈和女儿将失去妈妈而哭泣,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要来夺她的眼泪呢?她在慌乱中摸到妈妈那只捏着床单的手,然后拼命地点头。

爸爸把招牌早已褪色的静静杂货关了门,省下的房租和家里的积蓄用来给妈妈治病。妈妈的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像没事人一样,照例下厨、做针线活儿,可也有坏的时候,整个人虚弱得像烈日下被晒蔫的草叶,直着腰都费劲。

犟不过妈妈,就在原来静静杂货马路对面的空地上,爸爸用简易墙板搭了个小间,又按妈妈的要求把她那台缝纫机搬进去了。妈妈还是给人缝东西,爸爸也还是开车拉客赚点钱。只不过爸爸原来的那辆三轮车早就更新换代了,从最初的纯人力的,到后来吃油的,再到现在的电动的。明明骑起来是越来越省力了,可爸爸却不成比例地苍老了。两鬓的白发一撮撮地冒出来,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从背影看简直就是个小老头,可要知道他连五十岁都没有啊。

妈妈在这间小到转身走一步就能碰到墙壁的房间里勤勤恳恳地工作,好像在这里时间会停住脚。她总是伏在缝纫机前,眼光越过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紧紧盯住那根悬在空中的闪着光芒的针,脚摇摆着,手压着布料随之移动,银针来回穿插。静芝常劝妈妈不要做了,好好休息才是。她从来没有同意过。她说,本来就是坐着的,根本就不费劲。静芝并不相信妈妈的话,她看过她久坐了没法起身,连上楼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是爸爸开着电动三轮车载她去了二十米开外的公厕。唯一值得庆幸就是,缝补的活计很少,也不知道是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不愿意再缝缝补补将就着,还是整条街都隐隐约约知道瘸子老婆得了癌,已经是个半死人了。

05.

静芝手里拿着那片带着爱心的三叶草从凉亭里出来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土壤散发出清凉又腥气的味道,她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

这是妈妈走后的第五年,她还在被无限想念着。五年前的那天,没有下雨,春天很浓,就飘在窗外。妈妈像只乖巧的猫一样在床上昏昏欲睡,她睡得非常多,吃得又非常少,好像这个世界已经不唯她所动了。太阳一直在走,强烈的光线钻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妈妈没有血色的脸上。静芝常常进去帮她拉窗帘,怕光刺得她眼睛不舒服。下午的时候,妈妈醒了,让静芝把窗子打开。她说,楼下巷子里那家卖卤味的出摊了,香味从窗缝里直往家里飘,她想好好闻闻。她还说,他家卤味里最好吃的就是猪耳朵了,又香又脆,卤得很到位。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再次挥手示意静芝把窗子打开。静芝很困惑,她从来没有在这间卧室里闻到过卤味的香气,倒是那间离家不远的垃圾中转站的臭气常常飘进来,让人很不舒服。不过,她还是顺从地打开了窗户,伸头看了一下。真的,楼下巷子里,那个胖胖的阿婆正推着那辆卖卤味的车子慢吞吞地往路口走去。静芝几乎惊呼起来,她回头问妈妈要不要猪耳朵。妈妈竟径自撑着坐了起来,两侧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好像是床单上的虞美人爬了上去,她开心地朝静芝点头。静芝急忙下楼,给妈妈称了半斤猪耳朵。可那天晚上妈妈就走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伤心,静芝,妈妈会变成世界上的花花草草来陪你。”花谢了,漆黑的夜里,静芝坐在床边浑身颤抖着,她听见自己咬着下唇,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响,好像在说,静芝,你怎么办呐,你没有妈妈了。

静芝开始一路小跑,时间已经不早了,又因为下雨和看无花果树耽搁了一会,更要抓紧才是。她穿过熟悉的街道和陌生的人群,很快就看到“静静杂货”那块旧招牌,新店家把招牌上的字去了,可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这些年来因为日晒雨淋而留下的原来那几个字的阴影,静字写做青加争,静芝倒是再没错过。新店是家理发店,叫宜美理发,理发店门口的旋转彩灯已经在不知疲倦地转着。

左拐跑进巷子里,里面盈满了食物的香气,酱香饼、里脊串、臭豆腐、鲜榨果汁,现在的品种越发得诱人。只不过卤菜店的阿婆不怎么做了,她前两年检查出心脏问题,现在休养居多,偶尔也出摊。不过静芝和她约定好了,每年的春夏之交请她为自己做一次猪耳朵,她快步跑进旧式住宅楼大开的门洞,生锈的自行车和墙角里在隐秘织网的蜘蛛在窸窸窣窣地自说自话,跑到三楼时,静芝终于停了下来。阿婆像是在门后等着她那样,只按一下门铃门就吱吱吱地开了。阿婆递来一只袋子,去吧去吧,她笑盈盈地说。静芝接过来,她每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颔首,说了谢谢。

离开小吃巷,再次穿过马路的时候,静芝往头顶上望去,夕阳的光正好洒在家里阳台的窗户上,墨色的玻璃被照得金灿灿的。阳台的窗户中有一扇是开着的,是爸爸站在那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很快他们目光相接,静芝把手里的袋子举得高高的,连脚尖也不自觉地踮了起来,爸爸点点头,向她竖起了大拇指。静芝放慢了脚步,四周的一切,行人、车流、热意融融的喧嚣声和店家招牌的彩灯都在黄昏的余晖中像电影里的画面那样倏闪而过,唯有静芝是慢的,她一步一步地走,手里的袋子轻轻晃动,她要回家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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