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23

这天,刘小兰在一个偏街的胡同里四处搜寻破烂时,在一处低矮的红砖青瓦平房前停下了匆忙的脚步。一个和浩浩眉目有些相似的男孩走进了这个房子,刘小兰痴痴的看着他的背影,即使知道他不是浩儿,可她还是移不开脚步。

刘小兰的手里正提着一摞捆绑好的废纸皮,她不禁走近平房,趴在外面那斑驳的窗台上,隔着有印花的玻璃,歪着脑袋往里看。其实,透过这并不透光的玻璃,她连孩子的模样都看不清,只能模糊的看见一团黑黑的身影坐在房子里看电视而已。越看不见,她越想看见,索性放下手里的纸皮,把手臂托在窗台上。她伸出右手在那灰蒙蒙的玻璃窗上擦了擦,还是看不见,她只好把脸近乎趴在了玻璃上,眼泪糊在玻璃上又糊了她的脸。

“我的浩儿也该有这么高了吧!算下来,也该快要上初中了,不知道他长得更像我了,还是像……” 刘小兰就这样沉浸在自己无边的思绪里,对浩浩的思念如泄了闸的洪水滚滚而来。

突然,一个膘肥体壮的女人,手里端着一个大盆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瞧见窗台上趴着一个陌生人,顿时瞪大了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把铁盆子随手扔在了地上,直发出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

刘小兰还未看见她的脸,已先听到她那极高分贝的大嗓门叫了起来,“喂,我说你干嘛呢?贼乎乎的瞅什么,捡个破烂还想捡进屋里去不成?”

刘小兰先是被她尖锐的声音惊了一下,回过神来时,这个女人已大摇大摆的直朝她奔过来,脸上现出一副吃人的凶样。刘小兰看了她一眼后,迅速低下了头,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袖口拂干了眼泪,像个被抓了现形的贼一样,提着那捆废纸皮仓惶地逃走了。

“狗日的人扳子,杀千刀的黑心王八,提个破烂掩人耳目,专偷孩子,死了下十八层地狱进油锅,油炸了你这皮肉去喂狗……” 这个胖女人双手擦腰,一直朝着刘小兰的背影骂,看不见人了,还在骂,她对人扳子有多恨,她的话语就有多毒。一想到她的大姐和姐夫,她就还没骂够,总泄不了心里的怨恨。当年大姐的儿子俊俊才三岁时,就是被那些佯装收废品的人拐跑了,至今不知下落。大姐和姐夫找了十几年了,活着没了盼头,双双染病后又投河自尽了。要是杀人不偿命,她刚刚就提着砍刀出来了。

拾荒的生活,像一把钝剑,日复一日的磨在刘小兰的心尖。她那大小姐的心气,傲气,和脾气早就都磨没了。她不理会背后那女人尖酸刻薄的咒骂,低埋着头,头也不回,直踩得她的三轮车嘎吱响。脸上的神情,云淡风轻,她还笑了那么一阵,就好像这女人不是在骂她似的。

可是,泪水还是跟着车轮子的滚动,一滴又一滴的落在了地上。这时,刘妈刘爸那一脸慈祥,温柔细语的样子,出现在了刘小兰的心里,眼里,脑海里,她真的想家了。她记不清自己又有多少个月没有回家了,不光想自己的家人,连死去了的张良明也想,她多想自己不再是一株无根漂泊的浮萍,哪怕成为一颗扎根在岸上的小草。

家,始终是一个人的归途,不管是谁,无论身处什么困境,家就像那一盏孔明灯,指引着你在黑暗中前行。

又是一个多月后,这天晚上,大哥的女儿刘欣欣打来了电话。刘小兰正卖完了一车废品,蹲着三轮车往家赶。

“喂,姑姑,你在哪里?不忙的话,你快快回来看看奶奶吧!昨天晚上,奶奶收拾院子时摔了一跤,又中了风。爷爷怕你担心,不让我告诉你,我偷偷打给你的。姑姑,你快回家吧!我和爷爷奶奶都想你了。” 侄女的这通电话像一阵电流,从刘小兰的头部,贯穿整个身体,直达脚底,让她打了个激灵。

这些年,她不常打电话回去,也不常回去,两个老人尽量不打电话叨扰她,都刻意回避着一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侄女的这通电话让她突然意识到,她的父母已老,也许哪一天也会突然离开她。

刘小兰回到出租屋,连口茶都没喝,简单的收拾了行李,当晚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几经辗转,直到第二天的晚饭时分,她才风尘仆仆的回到久违的家。

“爸,我……” 刘小兰刚跨进堂屋门,喊了声“爸”之后,她呆立在门口,后面的话就都梗在了喉咙。

刘爸正忙着给老伴擦拭身子,他气踹呼呼的将刘妈的身子挪来挪去,他调转头来,抬眼看向呆立在门口的女儿时,额头上已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刘爸先是惊讶,转而变成了惊喜,一对混浊的黑眼睛里顿时布满了光亮。

“呦,是兰儿回来了。” 他忙拿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想直起腰来,可僵硬的腰身一时半会儿直不起来,他弓着身子忙来到门口,接住了女儿手里的包。

“兰儿,你咋回来了?就怕又让你劳心才没告诉你。你这孩子,又瘦了一大圈,你在外面到底做的些啥生意啊?成了这个样子?”

刘爸接过女儿手中的提包时,看到了她那双不再白净而长满了茧子的手,刘爸的心里被刀尖扎了一下,让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身后,皱紧了灰白的眉头。

刘妈虽然身体瘫痪,可脑袋里还是有清晰的认知。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她试图扭动僵硬,麻木的身子,尽管她卯足了劲,可身子依然纹丝不动。她的手也使不上力,已经完全变形扭曲,只能捏住一些轻便的器物。还好,头部还能稍微灵活转动,她忙仰起头,朝向女儿,她那歪向一侧的嘴巴更歪了,像条虫子蠕动着身子,她费力的努着嘴巴,想说出话来,却只听得“咿咿呀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刘妈望着女儿,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变成一行热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好啦!不说了,女儿回来了!” 刘爸轻轻地拍了拍老伴的后背,站在她的背后,埋头擦干了自己眼角默默流出的泪。

刘小兰看着眼前的老人,又衰老不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她忙跑到刘妈身前,蹲在她的轮椅旁边,紧紧地抓住刘妈那双浮肿且已不成形的双手,埋在她的臂弯里泣不成声。

刘妈看着握着自己这双手的那双手,她怎么也难想象这双枯黄又粗糙还满手厚茧子的手,竟然是她女儿的。这厚厚的茧子像一层坚硬的砂石地面,能磕得她的皮肉疼。她费力的扳动自己厚实的手板,重重地盖在了女儿青筋凸起的手背上,她的嘴巴蠕动几下,眼泪就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呦,小兰回来了,怎么不叫哥去车站接你呢。” 刘大树风风火火的从院子那边走了过来,大步跨进屋时,屋里的三个人,坐的坐着,蹲的蹲着,站的站着,正搂成一团哭。

“唉,我说你们这是干嘛呢?人不没死还在呢!瞧你们那样,日子还过不过了?” 刘大树是那种天塌了,又不是死他一个的心大之人,最受不得这种凄苦样。他一屁股坐下,自顾自的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烦躁的大声嚷了起来。

刘爸抹了把眼泪,最先转过身子来,他瞪了眼儿子后,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刘大树缓了缓自己的语气,“来,小兰,你起来,别哭了!你咋又瘦了呢?一个人在外面可要顾着些身体啊!” 刘大树拉着妹子干瘦的手臂,也坐到自己旁边。刘小兰红肿着眼,眼泪还止不住的流。

“唉!都怨哥不争气,带你们过不上好日子。咱好好的一个家咋搞成了这样,咋家这日子是越过越别扭了。” 刘大树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他是真有心想带着自己的家人过好日子,可自己又吃不了苦,总做一夜暴富的白日梦。

刘爸拿着那条不再冒热气的毛巾擦了擦脸,起身去倒了一杯热茶给女儿,而后坐在挨近刘妈的沙发上。他瞧着这两兄妹,一脸的无奈,心酸,不由得发出重重地一声叹息,惹得大树和小兰都朝他望过去。

“大树,兰儿,唉!” 刘爸又叹息一声,接着说,“ 现在你妈倒了,我也不指望你们能陪着她,照顾她。你们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让我们操心,我和你妈赶明儿走也走得安心。” 刘爸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望了眼刘小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还是又说,“浩儿都找了这些年了,还没有一点音讯,良明也早走了。我们两个倒不怕死,只是,我们家欣儿还没成家,浩浩也还没回来……”

刘爸挤在眼眶里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眼泪没憋住,憋住了他还想说的话。他颤巍巍地弓着背,扶着刘妈的轮椅杆起身,来到女儿身旁,笑了笑,满脸宠溺,还像小时候一样,快把头凑到她的脸上,“兰儿,今天坐了一天的车,累坏了。还没吃什么东西吧!我和你妈中午熬了点稀饭吃过了,爸再给你下碗面条来。”

刘爸佝偻的身影,埋在了厨房里。刘小兰对父母感到心疼又愧疚,她既不是一个好妈妈,也不是一个好女儿。她本来就是一个罪人,现在又罪加一等,成了一个而不可饶恕的坏人,这是刘小兰给自己下的判决。

刘大树望着妹子失神的样子,把手指扣着,在桌面上敲了几下,逗弄自己的妹子,“小兰,可碰着什么发财的路子?可别望了带上你哥!”  刘小兰抬眼望着大哥,本想回逆他的,却瞧见了他头上醒目的几撮白发丝,还有脸上什么时候冒出的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渠。

不知不觉,她和大哥就这么也都老了。

大哥身上除了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每天被他的发财梦点亮着,全身上下都是一副颓废的样子。刘小兰看着他那胡子拉碴的腮帮子,又看到他脚上那一双十年不变的拖鞋,正露出十只脏兮兮的脚趾头。

“哥,吃喝玩乐的日子不潇洒吗?怎么一不留神,你还冒白发丝了?” 刘小兰瞅着大哥这副模样,没好气的拿他打趣。

大树望着妹子笑了笑,没有出声。只是猛吸了几口烟后,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了几脚。

“爸,给我也弄碗面条吧!咋家那婆娘的饭还不定啥时候有得吃呢!我和妹子一起吃点。还有酒吗?也给我倒一杯。” 大树不理会妹子的取笑,朝着厨房里的老爹吩咐起来。

刘小兰也朝厨房里望了一眼,又接着酸他,“咋啦?梁翠芝不给你做饭啊!” 刘小兰似乎要为离家出走的大嫂出了这口恶气。

“唉!妹子,你就别取笑你哥了。这日子是你哥自找的,娶回家这么个恶婆娘,只知自己快活,咋还会顾家?可哥也就这点本事,没个好女人会跟着我,能有个女人给哥暖着被窝,哥也不挑了。你想啊,哥都这把年纪了,也折腾不起,再娶个老婆,把我卖了也娶不起。你不知道,现在的女人值钱,倒是就你哥不值钱了。”

刘大树故意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也就使得刘小兰对他的取笑再无从下手。

刘小兰看了眼大哥,心想着大哥要真有自知之明,少在外面瞎折腾就好了。梁翠芝虽然令她讨厌,倒还是使得他的大哥在外面少了很多桃花烂事。

刘大树脸上的痞气顿时收住了,换上了一脸严肃的神情,他的大嗓门响起,打破了刘小兰的思绪,“妹子,我有几个江湖上的哥们给上头的大佬四处跑腿,我让他们帮我留意了浩浩的情况,没准哪天就能捎来信儿。你可要保重身子,可别浩儿还没找回来,你自个儿先倒下了。”

听到大哥的这番话,刘小兰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她抬起头,望向院子外开始黑沉的天,还有院子里那颗陪伴他们一起长大的老槐树,树叶早已凋零,干枯的树枝直插天际。

“哥,浩儿不找到,我死都不瞑目,哪怕有一口气吊着,我也要去找回我的浩儿。” 刘小兰失神的盯着那颗老槐树,觉得自己就是这颗孤零零的老树。

这时,刘爸从厨房里端着两大碗热腾腾的面条出来。面条里倾注了爸爸对她的关爱,不光切了肉丝,还有盖在面条上煎得焦黄的两个鸡蛋,有小兰打小爱吃的青菜,还有老爸自己磨的花生酱,看着这一碗面条,刘小兰的眼里顿时又是一阵湿热。

孤身在外这几年,她有多想这碗面条啊!小兰拿起筷子就扒了一大撮在嘴里,大口吃了起来。此刻,她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的先吃完这碗面。还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味儿,瞬间,一颗苍凉的心被暖乎乎的面条捂热了些。

刘大树吃面也有十足的派头,他先是闷上一口酒,嘴里“啧啧啧”几声,再拿筷子在大碗里搅了又搅,直到一大撮面条全塞进了嘴,整个屋子里便都是他吃面条的“吧嗒吧嗒”声。

“瞧你们兄妹俩,一碗面条也让你们满足成这样。” 刘爸看着面前的这对儿女狼吞虎咽的样子,欣慰得笑了。

吃完面条,刘小兰的心情已平复不少,侧身坐在沙发上时,刘欣欣从里屋走了出来。回来这几天,晚上都是她在照顾奶奶,只有白天才能休息会儿。

“姑姑,你回来了。” 刘欣欣特别安静,话也不多,比较内向,她喊了声姑姑后,就默默的坐在了奶奶的身侧,又开始给奶奶捶腿。

刘小兰看着模样越发清秀的侄女,就想起了当初离家出走的嫂子。欣欣的模样随了她妈,越长开了越像,也好,像妈妈好!刘小兰从沙发上坐起,朝着侄女挥手,“来,欣儿,快到姑姑这里坐。一年多不见,我们家的欣欣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比姑姑还高了。”

刘欣欣慢慢的起身,坐到了姑姑的身边,她望了眼又在抽烟的爸爸和收拾桌子的爷爷,她挽着姑姑的手臂,埋头轻声说道:“姑姑,你回来了真好!” 刘欣欣刚刚走在门口时,看着爸爸和姑姑吃面又说话的一幕,她比爷爷还要高兴。她默默的怵了好一会儿,家里好久都没有这种温馨的氛围了。

刘小兰伸手抚摸侄女那一头又黑又长的细发,上下打量着她,“姑姑是好久没有回家了,咱欣欣都快不认识了。咱家欣欣真不错,都上清华园了,学校环境适应了吗?”

姑姑一次比一次憔悴的样子,苍老了许多,让刘欣欣瞧着,心里酸溜溜的一片。她把头轻轻地倚在姑姑的手臂上,“姑姑,我还好。我每天都和奶奶通电话,知道她中风了我就请了假赶回家。只是,姑姑,你身体不好吗?”

刘小兰拉着侄女的手,笑了笑,头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笑说:“唉!姑姑老了不是吗?你看,你都长这么大了,姑姑怎还不老呢?”

刘欣欣感受到了姑姑手上的老茧磨到了她细嫩的手背,还看到了姑姑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头发。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依偎在姑姑身边。

这时,大树打了个响嗝,对着他妹子一脸得意的样子,吹捧起他的女儿,“妹子,你是不知道,这孩子争气,可不随我。我也没管过她,以前在一中都是重点班呢!现在又进了一流的大学,生来就是个好苗子,真给我长了脸,也算是给我们刘家争气了。”

刘小兰听着越发高兴,一脸欣喜的附和着大哥,忙说道:“是啊!咱家欣儿有出息好啊!也不枉爸妈苦心栽培一番,总算咱刘家有了一点希望。”

刘爸忙完凑过来,找儿子要了一支烟点上,抽上了几口,脸上的欣喜在烟雾中浮现出来。“是啊,咱家欣儿不错,她是我们家的希望,这日子总还有些奔头。这个家啊!可就指望着她来挣点光了。”

一家人正沉浸在久违的欢乐中,突然,只听得院子外一阵闹嚷,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嘴里正骂骂咧咧着,直朝院子那边的大树屋里奔去。

刘爸见状,忙起身在堂屋门口望了望。不是邻村那个卖米糕的刘嫂不?她能和媳妇陈玉芝有什么过节呢?

大树听着院子那边的吵闹,赶紧起身跑了过去。叫骂声越来越大,刘小兰和欣欣一左一右相扶着刘爸,也过去看情况。

原来是陈玉芝的儿子在外面惹了事。

刘嫂一口咬定陈玉芝的儿子偷了他们家柜子里的三千块钱。她一看到陈玉芝,就开始指手划脚的吵开了。

“陈玉芝,你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昨天就你儿子上我家去过,后来,他邀着我的孙子鬼鬼祟祟的出了门。今天,我打量着把这个月卖米糕赚的钱存银行去,没想柜子里的钱就不见了。我就奇怪了,好好的谁上我家去偷钱,也没别人常去我家,除了你儿子。”

陈玉芝可不是个好惹的茬,她双手插着腰,大步直朝刘嫂奔去,边走边骂,“胖老婆子,你少冤枉我家孩子,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偷了你的钱?你的证据呢?你再血口喷人,小心我不撕了你那烂嘴。”

刘嫂的嗓门也越发大声了,对着陈玉芝,直撮她的痛处,故意拐弯抹角的挖苦她,“娘会偷汉子,儿子还不会偷钱了?有什么样的娘,还不能养出什么样的儿子?”

陈玉芝一听到这话,把衣袖往上一撂,就扑向刘嫂,抓着他的头发使劲的生拉硬拽,惹得刘嫂发出一阵阵狼哭鬼嚎。两个泼妇顿时扭打成一团。

大树上前一把扯开陈玉芝,打横拦在她们中间,怒气冲冲的对着陈玉芝喝道:“臭婆娘,闪一边去,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谁不知道你偷汉子呢,不然当初又怎么跟我了。给我老实点,别再给老子惹事了,刘嫂和咱家几十年的交情,不会胡乱来吵,先去问问你儿子。”

大树说完,就对着屋内扯着嗓子喊起来。“陆稳波,你出来,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你拿没拿,出来说句话。”

大树一连叫了很多声,陆稳波才一脸不屑的样子,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刘小兰惊讶地看着他,才一两年不见而已,这个孩子竟已经变成这样。脸上那不可一世的痞气和江湖气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年纪,丝毫不亚于他的大哥。颈部还纹着一条墨绿色的青龙,甚是刺眼醒目。还有两只手臂上也纹着张牙舞爪的两条大龙,处处彰显他的青春,叛离。她看着,心里不由得一阵惋惜,好好的孩子又毁了!

这时,刘嫂缓过气来,语气平和了些,对着大树和刘爸显得和气的说起来:“刘哥,咱也是几十年的同乡了,我们也是做点小买卖的老实人,赚几个钱不容易。那三千块钱可是我和我家老头起早贪黑一个月才辛苦赚来的。没有证据也不会吵到你家来,闹成这样,谁心里好受?”

刘嫂想着她的血汗钱,眼泪就流个不停,刘爸上前安抚着她,“嫂子别急,孩子在这儿,先好好问问。” 说着,刘爸便转身走到陆稳波的身边,左手搭在他的肩上,身子凑上前,轻声的在他的耳边说,“孩子,别怕,咱有话好好说,有没有这回事,你自己说说。”

陆稳波望了刘爸一眼又望了刘嫂一眼,忙低下了头,顿了会儿,只懒懒的说了句,“他们家丢钱了关我屁事。” 陆稳波手掌心冒了汗,他把双手插进裤兜,只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

听到这话,刘嫂刚降下去的火气又飙升了上来,她又燥又气的大声嚷起来,一张胖脸涨得火红一片,“大树,今天撂开了,我就挑明了说。我总是骂我家孩子,不让他和你家孩子玩,怕他学了坏样。可你家那孩子总要上我家去找他,孩子们哪会辨别好坏?被你家孩子带着尽干些坏事。今天,我把我家孙子狠狠的抽了一顿,他才说出实话。钱是你家孩子拿了没错,他邀着我家孩子上网打游戏去了,买了游戏里面的那个啥,我还让我家孩子打开手机给我看了,这还有假?”

陆稳波听到刘嫂这番话,心虚了,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他抬头望向刘嫂,又望向众人,只好又把头低下,好不让人看到他那张也涨红了的脸。站在一旁的陈玉芝看了看他的儿子,也不再出声,她知道,他的儿子打游戏可也偷了她不少钱。

这时,刘妈又把火枪对着陈玉芝,“陈玉芝,他是你的儿子,这事你得有个交代。一共三千块钱,你儿子和我家孙子一起玩游戏了,我也不叫你全赔,一人一半,算我们倒霉认栽。你今天得把这一千五百元给我,不然,我就不走了。”

陈玉芝想了想,自己又哪里来的钱?她年纪也大了,再难赚到青春钱。她便死赖着,找到一堆说辞想推了这责任,“我一毛都没得赔,又不是我家孩子明抢明偷的,你有切实的证据吗?再说,你家孩子还是合伙的,也是从你家出去的,怎怪我家孩子?”

大家伙听着,都是陈玉芝在强词夺理,耍赖皮。

刘嫂看她那副存心要抵赖的样子,索性就坐在了地上,又一通叫骂起来,“好啊!你想抵赖,我今天晚上就坐在这里吵得你家不得安宁。你把你儿子的手机拿来,打开游戏账号充值记录就是证据,你还想推卸责任?还没有道理了,我今天就坐在这里守着警察来。”

陈玉芝一听到叫警察,便露出胆怯的神色,陆稳波也心慌了,毕竟还是个未成年人。他忙对着陈玉芝说,“妈,钱是我拿的,你就把那钱快给她,快打发她走了。”

陆稳波不理会屋外的人,自个儿进屋去了。屋内的音响顿时响得震天,他有意要轰跑这些人。

陈玉芝埋头想了想,挺了挺背脊,又作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道:“我现在没钱,只有三四百,就当赔给你了。”

这时,大树也忙湊了上去。“刘嫂,我身上也只有个二三百,一起凑个一半。要不,你先拿了去,剩下的我们有钱再还。”

刘嫂望了他们一眼,还是坐在地上不动一动,一百两百她都捏出了汗来攒着,现在钱被偷了,她怎么都不会轻易让人占了这便宜。

看着大哥为难的样子,刘小兰走上前去,拉回大哥手里递出去的钱。“哥,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钱。”

过了一会儿,刘小兰的手里捏着一千五百元出来了。她走到刘嫂面前,当个和事佬,笑说一通好话,“刘嫂,都是熟人,就不要闹开了,今天到此为止。这个钱我垫了,大家伙别再伤了和气。”

刘嫂赶忙起身收起钱,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一身狼狈的样子大步走了。走到院门口时,她转头又对着陈玉芝嚷道:“陈玉芝,告诉你儿子,以后再不许上我家去。好好的孩子,跟着你儿子都变坏了。”

陈玉芝正要冲上去顶她,只见刘嫂早已转过院子大门,摩托车的马达轰隆隆的在院子外响起。不一会儿,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大树一把拉住了她,这才刹住了她要追出去的势头。

院子里恢复宁静,陈玉芝这才打量起她的姑子来。想着她刚刚为自己解了围,便也不似从前那般敌对。她堆上一脸笑,主动和刘小兰打招呼,“呦,小兰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知道呢?刚刚得谢谢你了,帮我解了这个围。”

刘小兰便也刻意迎上个并不真诚的笑脸,生硬地回了声:“没事,以后好好管一下孩子。”

刘小兰并不想和她多说,便牵着欣欣的手回了屋,刘爸跟着后面,回去又给老婆子喂了茶,擦了身子。刘小兰坐在沙发上,看着刘爸忙前忙后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对着刘爸说道:“爸,其实稳波那娃挺聪明的,只是陈玉芝没教好,给惯坏了,好好的娃又给她糟蹋了。”

刘爸停下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才说,“可不是?你看看,都是玉芝惯的,刚刚明知道是自己儿子犯事了,还不找自家的问题,还想着抵赖。子不教父之过,孩子该疼得疼,该管的还得管。”

刘妈听着老头子在她的耳边嘀嘀咕咕,她的脑袋也跟着摆来摆去,想说一点自己的看法,可还是只能发出“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懂的话。

刘小兰起身拿了桌上的纸巾,擦掉了从刘妈嘴角溢出的口水。她叹了口气,又说,“是啊!你看,那个娃从小生活在打打闹闹的环境里,我大哥也没个好榜样,自己娘也更是,你说这孩子不都学了去。”

刘小兰不禁为稳波这娃感到惋惜,可看着也是无能为力。她自己的事都没处理好,还怎么去处理别人的事?转而,她起身进了里屋梳洗。这一天的折腾,早已令她精疲力尽。

刚进到里面,她又折了出来。她皱着眉头,带着一脸的不解,问刘爸,“爸,这个浴室咋搞得黑漆漆的?玻璃上咋都粘上了一层厚厚的涂纸呢?”

刘爸放下毛巾,还弓着身子,便说,“哦!你说后窗那个贴纸?那都是欣欣弄上去的,我也说白天都不亮堂了。这孩子长大了,想法多,她总说怕洗澡被人偷看呢。”

刘欣欣听着爷爷的话,没有说话,只是低埋着头给奶奶揉腿。刘爸望着孙女,笑了笑,又继续说,“唉,这孩子大了,小心思也多了,洗个澡也总是疑神疑鬼的。”

刘小兰也跟着笑了,对着欣欣说:“我们家的大姑娘知道好好保护自己了。可这都是自己家里,后面又是杂房,怕个什么呢?”

欣欣抬起头望了姑姑一眼,又低下了头,闷不作声的趴在了奶奶身上。

刘小兰睡在她从小住到大的房间,爸爸妈妈一直给她好好收拾着,以前带着浩浩回娘家时,都是住这屋。好些浩浩的玩具,衣物都被整齐的摆放着,谁都没有动过。

刘小兰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听得房门吱嘎一声,欣欣探进头来。

“姑姑,你还没睡啊……”

刘小兰瞅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怵在门口,忙走上前拉她进屋,“你这孩子,姑姑又不是外人,快进来,有什么事可以和姑姑说的。”

刘欣欣穿着毛茸茸的睡衣,上前两步,又停了下来,“姑姑,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和你睡?”

欣欣的眼里突然闪起了泪光,刘小兰想着侄女许是想妈妈了,她忙一把将侄女搂在怀里,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轻声的安抚,“欣儿,可是想妈妈了吗?姑姑也是你的妈妈,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姑妈的。你要是想妈妈,现在你也读大学了,可以去找找她。当初你妈妈也是无奈,不是存心要抛弃你的。”

欣欣把头埋在了姑姑的肩头上,哭了起来。直叫刘小兰的眼里也跟着泛起了泪花,“欣儿,快别哭了,窝被窝去,今天和姑姑睡,以后姑姑回来了你都和姑姑睡,咱们好好说说话。”

刘小兰洗漱回屋,欣欣正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笑了笑,故意逗趣侄女,“咱家欣欣长大了啊,小心思多了。快,有什么事说给姑姑听听。是不是谈恋爱了?”

欣欣把头慢慢的缩进了被窝,刘小兰涂了点护手霜后,也躺在了欣欣身旁。过了好一会儿,欣欣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坐直了身子,说出了让她犹豫不决的事,“姑姑,上完大学,我要再去国外留学,我不想在国内工作,我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地方。可我又舍不得奶奶和爷爷,等我走了,谁照顾他们?”

刘小兰为侄女的人生规划感到高兴,可又为她这么急切想离开的心思感到心疼。这些年,这孩子受的伤害叫她心疼,她搂着侄女的脖子,叹了口气,便安抚她说,“燕子大了总要飞的,你有这样的目标很好,你很独立,懂事,姑姑很开心。你是个好孩子,有这个想法是好的,好好的学习,姑姑相信你。这些年,都是你的爸爸妈妈给你带的难处,你也不要老想着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人生啊!十有八九是不如意的,你越长大就越明白了。”

刘小兰最后这句话说得特别深沉,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欣欣又侧身躺下,把头挨得姑姑更近了些。眼底还是透着担忧,“姑姑,可现在奶奶不好,爷爷更辛苦了,我又想照顾好爷爷奶奶。可我也想去学更多的东西,等我有能力了,才可以照顾好他们,也可以帮着姑姑找浩浩。我也想小表弟了,不知道他……”

多年不见她疼爱的表弟,欣欣很难过,可她更为姑姑难过,“姑姑,浩浩丟了,你也变了,憔悴了好多。我知道姑姑心里不好受。”  欣欣停了下来,为心里的另一件事感到难过,可她只想告诉姑姑,她过来跟姑姑睡,就是想告诉她的,这件事像块石头压在她的心里,让她沉闷不已,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小声说,“姑姑,我……我不想再呆在这个家里,这个家……我越呆着越害怕……”

欣欣的眼里透着不安,惊恐,让刘小兰疑惑不已,“你这孩子,自己家里,你怕个啥呀!”

欣欣望着姑姑,咬紧了嘴唇。刚要说话,想了想,又紧紧咬住嘴唇。

刘小兰看着欣欣的样子,猜出了些事情,她即刻为自己心里的猜测感到愤怒,“欣儿,是不是陈玉芝对你怎么了,不怕,有姑姑在,谁敢欺负你。”

欣欣抽了抽鼻子,头埋在被窝里,摆了摆头,又轻轻地说:“不是她,她从来不理我的……”

刘小兰悬着的心放下了,毕竟有很多后妈虐待孩子的故事。她知道陈玉芝那个性子,就怕欣欣受了委屈。她看着欣欣还是一副揣着心事的样子,又接着问:“那家里除了她,你还怕谁啊?爷爷奶奶疼你,你爸虽然不顾家,但是总不至于还不疼你,那你说还有谁呢?”

欣欣眼角流出的泪就滴在了被单上,不一会儿,湿了一大片,她终于对姑姑说出了前段时间她遇到的事儿。

“姑姑,你看见后窗上涂的纸吗?那是我涂的。那天,我放假从学校回来,正在洗澡……”欣欣哭得一抽一抽,停了会儿,又继续说,“窗户边的帘子被人卷起了一角,我看见有一道身影正站在那里……偷看我洗澡。我当时吓了一跳,唬出了声……我赶紧跑到窗户边,那人吓着赶紧从杂物转角溜了。”

欣欣一边哭,一边说,正说到这里,刘小兰惊讶得坐起了身,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忙问,“那你看清了人吗?是谁会知道跑进我家的杂屋,守着看你洗澡呢?”

欣欣在姑妈的一再追问下,脆弱的心防顿时塌了,她为几个月以来一直藏在心里的心事,大哭了起来。

“姑姑,我看到了,是陆稳波,就是他……他一溜烟就从转角处溜了,当时还穿着今天他穿的这件衣服呢!” 欣欣哭得鼻涕也不停的流,她接过姑姑递过来的纸巾,把鼻涕清了清,鼻子才通了些,她再说话时便带着很浓的鼻音,“姑姑,我一直闷在心里,不敢告诉爷爷,也不敢告诉爸爸,怕又在家里惹出事来。”

刘小兰发出一阵惊呼,搂紧了蹭在她胸前的侄女。

“这孩子真没救了,这么小的年纪就会干这些龌蹉事儿,以后可咋办?”

刘小兰的心情很沉重,无比的担忧侄女的安全。他想了想,又急切的追问:“以前,你发现了没有?后来呢?他还有没有去偷看?”

“不知道,以前我没发现,那次发现之后,我就在窗户上糊了纸,关上了窗子。平时,我们一般各住一边,也少打交道。” 欣欣躺在刘小兰的怀里,还在断断续续的哭。

刘小兰本来就愁苦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忧愁,叫她已经感觉不到愁和苦了。那不过是一件又一件压在她手里的事情,她不得不面对和解决而已。此刻,她无心去安抚自己,她得快速的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欣儿,这事得告诉你爸去,这孩子得治治,以后可不得叫人安心,你要远远的躲开他,知道吗?” 刘小兰一想到侄女所遭遇的事情,网络上那些不好的事情就跳到了她的眼前,叫她无法安心。

欣欣点点头,从姑姑的怀里坐起来,忙应说,“姑姑,我现在看见他都害怕,爷爷不在家,我守着奶奶也害怕。还好,他平时从来不到我们这边来。” 欣欣说到这里,语气急切起来,眼里透着惊慌,“姑姑,这事不能告诉爸爸和爷爷,不然家里又会吵架打架了。反正我上大学了,等我毕业参加工作了,赚到了钱就可以离开这屋了。”

刘小兰搂紧了侄女,拿纸巾给她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她无奈的叹息一声,只得安抚侄女,“唉,这个家,你离开也好。你不用担心爷爷奶奶,让姑姑来安排,你只管好好读书。记住,以后陆稳波在家,你可不能独自在家,一定得多长个心眼。记住了吗?”

刘小兰如是这样反复的叮嘱侄女,欣欣听到姑姑这番话,开心得笑了。她唯一放心不下的爷爷奶奶,现在姑姑有安排,她也放心了。

姑侄俩陷入一阵沉默,各想各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欣欣先打破了姑姑的沉思,“姑姑,现在奶奶病了,每天都要买药,我怕给爷爷增加负担,一直没告诉他们我的想法。” 欣欣说着,脸上就现出难为情的样子,她埋下头时,还是说了出来,“姑姑,我爸爸没钱,这些年都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的,我不想再找他们要钱。学费的问题……我打算自己去打工赚,一边读书,一边赚钱。这样一来,爷爷奶奶也会少些压力。”

刘小兰一直在想解决问题的办法,侄女说的话,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回来,反而就有了明确的想法,“欣儿,你还只是个孩子,不要想那么多,你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好工作。姑姑送你读书,你好好读就是了,记得保护好自己,别让姑姑担心就好。现在浩浩还没有找回来,你可出不得事了。”

欣欣望着姑姑,欣喜得忙点点头,又窝在了姑姑的怀里。今天,她和姑姑说了几个月以来一直想说的话,她一直揣着的心思终于放下了,这让他对姑姑充满了感激之情,“谢谢姑姑,以后等我找工作了,我养着您和爷爷奶奶,我再买个大房子,接你们住在一起,那样,我们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这是欣欣一直以来努力学习的梦想,她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家,和姑姑,爷爷奶奶另外找个家。

“好了,既然什么都跟姑姑说了,你可以放心了!不把那事儿放心上了,好好学习。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跟姑姑说,不要藏着掖着做傻事,姑姑会有办法的。快睡吧,不用怕。” 刘小兰苦闷的心里,因为侄女的乖巧懂事得到了一丝安慰。

侄女的心安下了,不久便在姑姑的身旁安稳的睡去。窗外皎洁的月光,正装点了越来越深沉的夜,天地如此之大,刘小兰这颗纷乱的心却无处安放。月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又从她的脸上褪去,刘小兰守着月光离去后,黎明的曙光又照在了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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