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月梅雨刚刚结束后的一个周六的下午,因为妻子加班的缘故,我不得不一整天都带着孩子。很快就要上小学的女儿自然忍受不了同我一般宅在家里一天,最终我还是受不了她的恳求把她带了出去——当我的手握上方向盘的那一刻,我就在想着该给孩子报个课外兴趣班了,舞蹈也好,乐器也罢,如果没有什么去消耗掉她过多的精力,她那小小的身体能够彻底霸占掉我所有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虽然已经六年了,可是我还是没有习惯。
一路上我都在想给女儿报兴趣班的事,没太注意路但是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当拥挤的小巷逼迫我不得不停下车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到了哪里——鲁大南山校区北,充斥着上世纪九十年代大量建造的廉价楼房和一个摇摇欲坠的城中村。不过恰恰因为如此,这里住着很多的学生,我在十几年前读大学的时候也住在这里,和一个女孩——不是现在的妻子。后来我大学毕业了,那个女孩也离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说这个地方与我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交集,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回到这里来,并且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我敢保证女儿肯定不能理解我现在强烈的感受和五味杂陈的心情,从我要她下车时她眼里疑惑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当我告诉她这是我还不认识她妈妈时所住的地方时她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诧异——暂且那么表达吧,她可能还不是很清楚怎么去表达她内心的感受,不过我现在没有时间去教她这些。当我看到那些廉价楼房外面满墙的人造花岗岩时,恍惚间我记起了还住在这里时的很多事情——卧室墙上前任住客临摹的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厨房里我与她吵架时她气得摔锅弄得满墙的番茄酱,还有楼下那家饮品店里虽然不算那么好喝但是我们实在懒得去其它地方买的香蕉奶昔。这些事情让我如同飞蛾扑火般走进了楼道,依旧破旧的防盗门似乎在向我陈述着这里依旧没有什么改变,我很想按响一楼靠东屋子的门铃问一问现在的住户我是不是能够进去看看,我希望能够得到许可,再次进到屋子里,带着女儿看看卧室墙上的那幅亚威农少女——如果它还在的话。那时她枕着我的手臂入眠,熄灯前我们俩看到的最后一幕都是那幅亚威农少女,当然我不可能让我的女儿知晓这些,不过在那时,它对于我来说意味着自由与反叛——毕竟在那时,我也不算是一个特别符合社会规范的年轻人。
那幅画似乎能够让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之后的生活。
要是那幅画还在的话,我想我应该会请求现在的住客允许我拍一张那幅画的照片,哪怕只是碍于面子,他也应该会让我拍的。我在大学毕业后几乎把四年里拍的所有照片都删完了,那些照片里最多的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拍的,现在我却想着在这间屋子里再拍一张照片,是不是听上去感觉有些荒唐,可这样的自己才让我觉得不是很陌生。
现在一切都变了。当不经意间与孩子的母亲走进了婚姻的第七年时,以前从未理解的七年之痒也像时钟上的指针一样不紧不慢的走进了我的生活,就好像一切都是无法避免的。昨天晚上我回家时因为中午只是随意搪塞了一些东西胃又有些不舒服时,妻子只是看了我一眼便习惯性地将一杯牛奶放进了微波炉里,很久以前了吧,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她买回了一些麻辣烫,结果那天晚上我的胃如同穿孔般的疼痛,她从背后环抱着我,双手覆盖在我的肚子上,我疼得额头上满是汗珠几乎要把牙齿咬碎,只听见她将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轻轻呓语说她会陪我一辈子。再后来我们的女儿就来了,我们的生活也像那杯温热的牛奶一样变凉了,当头来我还能记住的也就只有将牛奶从微波炉里取出时杯子上缭绕的热气——那像极了叹息。
孩子站在我身旁,面对着大门,我按了门铃,一如我所预想的,陈旧的防盗门门铃是不会带有电池的。我无奈的看了看女儿,她一脸的事不关己,和她妈妈一个样。我紧接着敲响了门,指关节的叩打发出沉闷的回声,可屋内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在退后了一步看着门牌号发了一会呆后,我拉着女儿的手走下了楼梯。
楼下那家饮品店还在——我的意思是,那个开饮品店的地方现在还是饮品店,我拉着女儿走了过去,把一支草莓冰淇淋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欢呼雀跃的像只松鼠,“记住,别跟妈妈讲”“好~”她故意拖出了奶里奶气的声音跟我撒娇。“我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讲完后她快乐的跑开了,我转过头去对店员说“再来一杯香蕉奶昔。”当我喝下第一口时,我会心一笑,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店家也应该换了好多,可这里的香蕉奶昔还是那么普通,不过这样也好,要是太好喝的话,我怕我以后会忍不住的想回来。
这条街还是如此,学校周围最多的还是饭店,酒吧和旅馆。周六的下午,这里的人算不上多,从小区大门走出后右转第一个街口上的酒吧留存着我许多的记忆,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与我同居三年的女友。以及那一年欧洲杯时,整一条街都是夜夜笙歌,很多人就是在那里见证了最后发生在法兰西大球场的悲剧。在爆炸案发生后整条街都陷入了静默,似乎爆炸的余波让越城都咳嗽了一下,我记得我那时牵着她的手等到了初升的太阳,那感觉像是战胜了整个世界。
“爸爸~”女儿银铃般的笑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想再带着孩子去看下附近其他的地方,比方说以前总会有一群孩子聚集扮演着战争游戏的小山包,可当我走近时才发现单调的商铺已经将那里取而代之,附近本来还有一个生锈的篮球架,即便地上的橡胶除了龟裂已经找不出其他的形容词来了。可这些东西还是没了,只留下一排排像是简单复制粘贴的房屋。
一个男人站在一间商铺前,交叉着双手,似乎在说:迷路了!
商铺里一个中年女人躺在太师椅上,急切的将蒲扇挥动着,风几乎快将她宽松的衣服卷开了,也让她的乳房若隐若现。
我想要走了,我突然明白,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很抱歉就这样带着我的女儿去我曾经与要是继续走下去就没我女儿了的恋人的屋子吃了闭门羹,还带着她来这样的街上寻找回忆结果只是收获了失望,我似乎都想从我女儿那里寻找同情了,她也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拉了拉我的手说了我们走吧。
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有她的故事。
可当我们正打算穿过小区回到停车的地方时,女儿将手指向了已经亮起了灯的屋子。
不得不说是一个巧合,现在的房客也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说明了来意后他们热情的迎接了我们进去,女孩还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盒酸奶递给了女儿,女儿用一种询问加恳求的眼光看着我,不用说,我自然向她点了点头。
男孩在给我泡茶的时候问了我一句“那你们后来有走到最后吗?这个孩子,是你们的孩子?”
我虽然摇着头,嘴上却说:“是的。”呷下一口茶后我再抬起了头“也祝福你们。”
“谢谢。”女孩的脸上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娇羞。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看一看卧室。”我放下茶杯,指了指卧室门,看着他们疑惑的眼神我解释到“我记得墙上有一幅亚威农少女,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要是不在了就算了... ...”
“在呢。”男孩脸上挂出了疑惑解除的表情“里面有点乱,不要介意。”
“不会。”我走进卧室,与我那时住的自然大不相同了。床上的空调被还叠作一团,我们那时也是这样,反正晚上睡觉时被子还要铺开,既然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要叠上呢?床与书桌的过道上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堆着许多女孩的衣服,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差不多一米高的龙猫玩偶,不过它的脖子上缠着许多笔记本和手机的充电线,像是要抗议,龙猫死死的盯着这面的墙。
我回过头来看到墙上的画时,曾经鲜艳的颜色已经褪去了。说实话,毕加索的画真心不适合时间的洗礼,立体派的东西陈旧了只会带给人一种只长高没发育的小女孩的感觉,更何况这小女孩的一切都比以前暗淡了好多。
“跟那时比差了很多是吧?”男孩似乎看到了我额上微微发皱,“我现在一直想着自己掏钱把这面墙给重新粉刷一下,再在上面重新画些东西。”
“那样倒是挺好的。”我只是礼貌性的回应,“现在这幅画已经感觉与整体风格不符了。”
“是啊。”男孩开始摸起了下巴。
“不过之前,这可是一幅了不起的画。”我知道我不会再想在这间屋子里拍什么照片了,我应该也不会再想回来了,应该的。
我和女儿回到了车上,或许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成为那对情侣的谈资,不过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所以我也是无所谓的。当我打开车载收音机打算让歇斯底里的歌声将车内小小的空间营造的醉生梦死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妻子打来的电话。
“你们去哪里了?快回来吧。”她的语气里是一种难以表述的平静。
“好的,已经在路上了。”我都忘了什么时候起我们俩开始无视起了对方的选择性回答。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我把手机放在了仪表盘前,又拿了起来,单手将手机壳拆了下来,像是在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