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青年学者押沙龙在他的公号发了一篇文章《李逵：为什么他们会赞美这个野兽？》，他在文中提到古代几个文人——譬如金圣叹、袁无涯、李贽——对李逵所谓“真性情”的交口称赞，并总结了下面一段话:

“他们歌颂李逵，理由是他‘真︐，用李贽的话说，这就是有‘童心︐。一个人凭着本能行事，不假矫饰，就是童心，就是真心，就可以是活佛，是圣人。但问题是野兽也是凭着本能做事的。变态杀人狂也是凭着本能做事的。”

押沙龙被称为“一稿难求”的历史专栏作家，财新网等知名媒体，都曾留下他趣谈古今的文字。押沙龙写起文章，妙笔生花，摇曳生姿，冷静幽默，生动有趣，思想和见识流诸笔端，压都压不住，是我在新浪微博混迹多年，最佩服的文字偶像。他思维清晰逻辑缜密针针见血，多复杂的道理到他手里，都能给它讲细、讲透、讲准，让你一看：“哦，就是这么回事，有时候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我怎么就说不清楚呢？他怎么就能说清楚呢？”敬仰之心、崇拜之情便油然而生。

比如在《李逵：为什么他们会赞美这个野兽？》一文中，他寥寥数句，道出了以“嗜血、吃人、滥杀”为乐的李逵，被才子们赞为“真性情”的症结所在：

“才子在文字堆里打滚，对虚伪和矫饰比较敏感，往往会有一种幻觉，那就是天下最坏的事无过于虚伪，真小人胜过伪君子。其实这是一种巨大的认知错误。他们错识了人心，也错识了文明。文明进化的过程，也一定是把大批真小人转变成伪君子的过程。虚伪也是文明社会的一道防护栏。我不能铲除心中的恶念，但依旧以恶念为羞，不敢让人知道，这就好过全然不知善恶。”

多年来，我虽偶尔比葫芦画瓢弄几个小字出来，但从来不是文字圈内人，至于每每被他人打趣为文人，更是会脸红心跳冒虚汗，讪讪地辩解：非也，非也......为何？古往今来，好书好文浩如烟海灿若星辰，仰望品读那些光辉灿烂的人类思想结晶，怎能不知自己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因缘际会，最近几年认识了几个圈内圈外、主流非主流的“文艺界人士”，不巧就目睹了一件有关“真性情”的、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话说某“非主流”，因会写些小作文，会修改些作文中的错字和病句，便言必称“对文字有洁癖”。C女士和几个朋友创办了一家传媒公司，注册了一个文学类公众号，给一些菜鸟级的文学爱好者提供个平台，邀请这位“非主流”做公众号编辑。“非主流”愉悦地接纳，非常敬业，一篇千字作文，能十遍几十遍地改，改完还要跟作者联系，逐字逐句批评和教授。

于是，不到一年时间，当时邀请的几个编辑因受不了“非主流”的批判纷纷散去，作者中也出现了几大派别——豪放派：老师您只管改，只要能发出来。虚心派：老师您教我写文章。郁闷派：改成你风格了，还有我什么事？愤怒派：就你能，太霸道！

场面一度混乱。C女士经历了从维护“非主流”，到四面楚歌四面补台处理各方矛盾的历程，“非主流”则竖起了“不矫饰、真性情”的大旗。矛盾白热化之时，“非主流”因身体健康原因，暂时不能再改作文了，C女士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师您好好休息休息。

于是，“非主流”这段编辑生涯到此结束，随之结束的，也许是他的人生高光时刻，否则他不会如此难过。门前冷落鞍马稀，自此，“非主流”对C女士恨之入骨，开启了对她的讨伐之旅。

这期间，“非主流”就已经设坛开讲，将豪放派和虚心派大部纳入麾下学而时习之。后来，身体稍稍康复，他便开始在某个人公号继续发作文，奈何关注量点击量影响力都一言难尽。为增加关注，也为意难平，“非主流”在粉丝群号召：“望大家关注此号，里面皆精品，比日报晨报高出不是一两个层次，我一个字一个字要过十几遍，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做到的！”同时不忘扼腕叹息，捶胸顿足腌臜C女士：“我一手弄起来的某号，已经沦为垃圾文中转站了，非常令人痛惜。只要发那里的文章我一概不看，眼不看心不烦，编辑语言都不通关怎么选稿。你投他就发，就这个水平......”

“非主流”这些言论被粉丝截图，秘密流传，不知道经多少手到我眼前时，我一口水差点喷到手机上：My god，就服人家这点，祥林嫂不管跟谁，不管说什么话题，都能扯到阿毛身上；他是不管跟谁，不管说什么话题，都能扯到自己写作水平高上。比如他在新鲜出炉的征讨C女士的作文里写道：“XX说，你这么修改，是人家大度，不和你一般见识罢了.....我琢磨许多日子，XX说的有道理，人家确实大度，况且我改得又那么好。”哎呀，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脸呢？

“非主流”新作文对C女士的攻击，通篇采用虚假的论据，通篇充斥着自大和狂妄、狭隘与阴暗,以及扑面而来的戾气，与C女士因观点不同争论过的那几位看到，宛若注入了兴奋剂，即刻留言“以真写真，不讨好文中人物，也不讨好自己，敢于直面自己的小......文字自然就非常有力量，因为真实是最有力量的！”“我是个斤斤计较又小心眼的人，看到这篇文章，想到跟文中‘微信平台创始人︐文字上的过节，觉得大快人心，哈哈哈”......不可思议的是，“非主流”居然很得意，把新作文以及这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评论四处转发，令人啼笑皆非。

这我就不能不想起押沙龙在《李逵：为什么他们会赞美这个野兽？》中的一句话：“野兽有野兽的价值。”他还专门对野兽的价值做了解释：“李逵的武功并不算特别高，但李逵的兽性样子能制造恐怖。所以，李逵在军事上是有价值的。”

......

今天既然谈“真性情”，就谈个透。

于是，我专门百度了一下“真性情”的释义：性格直爽,内心善良,待人真诚,有正义感。我琢磨了一秒钟，答案如下：“直”，有；“善”，没看到；“真”，也有；“诚”，也没看到；“正义感”，不好意思，看到的只有鼠肚鸡肠和落井下石。

紧接着，我又重读了一遍周国平的《论真性情》，周国平这样解释真性情：“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 ”

他还说：“凡是出于性情做的事情，亦即仅仅为了满足心灵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标准。如果不感到愉快，我们就必须怀疑是否有利益的强制在其中起着作用。”

我们不妨用周国平的标准来衡量一下这位“非主流”是否真性情：作为熟透的都快要烂掉的成年人，做一件事情之前，有利无利，利多利少，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心里能没个数？如果说当初你是爱好，是乐趣，你去做了这件事情，从中得到了心灵的满足，这尚可称作真性情；那么，后来你不愉快，你弄的别人也不愉快，几年过去仍耿耿于怀，动辄给人来一刀，如此睚眦必报锱铢必较，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是名和利没得到的恼羞成怒？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我也别藏着掖着了：是的，我看不下去了，男人不像男人、文人不像文人，对一位女士如此下作，还要硬说成真性情，这明明是恶好不好。

最后用押沙龙的一句话，送给或留言或发文补刀的那几位：这些才子可能很聪明，很有文采，但他们的天性是凉薄的......文明会压抑李逵的天性，让他不那么真，但也不那么恶，只有这样，才子才能安安静静坐在屋里点评，而不用担心有个真诚的壮汉冲进来一斧子把他劈死，喊一声杀得好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