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个贪恋灶火温度的女子。
清晨六点,天光像一条刚濯洗的绸带,从窗棂的缝隙里滑进来,落在我的棉布裙角。我赤脚踩在微凉的青砖地上,先不急着梳洗,而是蹲在小火炉前,用松木引火。火苗“噗”地一声舔上黑陶壶的肚腹,像一头温顺的兽,轻轻含住我递过去的全部心事。
水声渐起,鱼眼、蟹眼、连珠,次第绽开。我伸手在罐里拈一撮春茶——去年的峨眉翠,仍带着雪青的魂。叶片在壶里翻身,像一群被赦免的蝶,重新飞回山谷。我蓦地想起二十岁那年,他送我第一罐茶,说:“你把它泡开,就是整个春天。”后来春天走了,茶罐空了,我却学会了自己采买、自己封存,把破碎的四季重新缝进叶脉的经络。
茶烟袅袅,我顺手从樟木箱里抽出一册《饮水词》。纸页薄脆,像被阳光晒得透明的蝉翼。读到“人生若只如初见”,指尖微顿,茶汤恰好漫过唇,苦与甘同时抵达舌尖——原来遗憾也可以如此鲜活。我合上书,不再往下读,让未竟的句子悬在空气里,像半开的窗,让风有地方可去。
灶台上,一只白瓷盘躺着:早市买的空心菜,叶背还凝着月牙形的露水。我把它浸在井水里,轻拍三下,泥腥散去,只剩植物的呼吸。热锅、凉油、蒜蓉、盐,动作简单得像背熟的祷词。锅铲敲击铁锅,叮当声脆亮,仿佛替我说出那些无人可听的诗。菜叶转瞬碧透,我撒几粒枸杞,借一点甜,安抚体内偶尔泛起的酸涩。
饭后,我换上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裤,把头发盘成松髻,去河边快走。岸边的野菊自顾自地黄,一只白鹭贴水掠过,翅尖划破云影。我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四……数到七,再慢慢吐出。风把汗毛轻轻抚平,像母亲的手,告诉我:不必奔跑,也可以抵达。走到第三座石桥,我折返,不让自己太累,留一点余力,给傍晚的瑜伽、给夜里的书写。
午后,小睡二十分钟。纱帘筛下的光斑,在眼皮上跳动成一群金龟子。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陶壶,被一双女人的手温柔捧起,指腹的茧摩挲我的腹部,像在读盲文。醒来时,耳边真有沙沙声——是窗外那棵枇杷树,把果实交给风,风又把果实交给土地。我赤足走到院中,拾起一枚落果,剥开,酸与甜同时在齿间迸裂,像一场小小的起义,把庸常的午后炸出缺口。
三点整,我给自己放假。不扫地、不洗衣、不回复任何消息。我搬出竹制躺椅,放在屋檐的阴影里,把身体摊成一张被阳光晒软的糖纸。猫跳上来,尾巴扫过我的锁骨,像一句欲言又止的情话。我闭眼,听远处小学传来的下课铃——叮铃铃,叮铃铃——声音碎成金粉,落在睫毛上,我轻轻一抖,就把童年抖进了此刻。
日头西斜,我回到厨房,把早晨泡开的茶根倒掉,壶底结了一圈浅褐色的山。我用手指去擦,它却纹丝不动,像一段顽固的旧事。也罢,我把它留在那里,让岁月再去慢慢泡软。今晚的菜单更简单:小米粥、蒸南瓜、凉拌豆腐。我切南瓜时,刀锋一偏,橙红的瓤肉翻出,像一轮被失手打落的落日。我把它放进瓷盘,淋上蜂蜜,送进蒸锅。蒸汽升腾,南瓜的甜慢慢渗出,像一场迟到的和解,把胃和心同时填满。
夜里,不开大灯,只点一盏煤油灯。火苗在玻璃罩里跳舞,投在墙上的影子,比我的肉身更大、更轻盈。我铺开信纸,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信:
“亲爱的,你如今还爱闻柴火味吗?还肯在饭后散步半小时吗?还愿意为一朵云停下脚步吗?如果你已忘记,就请回到此刻——我在灯下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字,窗外有蟋蟀替我们唱歌,锅里剩半碗粥,猫卧在脚边,尾巴偶尔扫过我的踝骨——这一切,就是我留给你的人间烟火。”
写到此处,灯芯“啪”地爆了个花,像替我应下一声“好”。我搁笔,伸个懒腰,听见脊椎一节一节松开,像一串被拉长的糖葫芦,每一颗都裹着微甜的霜。
睡前,我照例温一杯牛奶,站在天井里喝。月亮挂在枇杷树梢,像一枚被岁月磨薄的银纽扣,轻轻一碰就会掉进我的杯里。我仰头,看见银河倾泻,星子们排成一条柔软的绸带,从宇宙的那头,一直垂到我的睫毛。我伸手,抓不住任何一颗,却摸到风——它从指缝穿过,带着夜来香的冷味,像一句无声的安慰:
“别怕,你所有的轻盈与沉重,都被这人间烟火轻轻托住。”
我微笑,把空杯倒扣在石桌上,像给今夜盖了个章。然后转身,掩门,熄灯。
在黑暗里,我把自己平放成一张安静的纸,让梦来书写。
明天,依旧会早起,生火、煮水、泡茶、读诗。
日子就这样,一页页翻过去,像炉火上永不干涸的壶,水开了又凉,凉了再开。
而我,只是那个守在壶边的女子,把一生的波涛,都收进一盏澄澈的茶汤。
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我把自己的心跳,调成最微小的火,
慢慢煨,慢慢熬,
直到把一生,熬成一口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