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喜欢翻家里的抽屉和柜子,上了年纪的木抽屉轰隆一声被拉出来的时候,或者是铰链生了锈的柜门好不容易打开的时候,伴随着铺面而来的灰尘和旧纸堆的气味,总是有亲手推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后来看了《纳尼亚传奇》才想到,隐藏在一个个柜子中的不为人知的小世界,可能是全世界儿童共享的童年幻想。
但发现新大陆的快感是有限的,能找到的大多是随时间流逝而陷入废弃和闲置境地的家庭古董,很多都是几年前就见过的老面孔。偶尔有个来历不明的新玩意,足以让那时的我兴奋整整一星期。
其中就有一个摩托罗拉的BP机,小小的、四角圆滑的长方形,黑色的塑料外壳已经有些发灰,想来有些年头了。
我拿给爸爸看:这是什么?
爸爸说:喔,是BP机呀。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我问:它可以打电话吗?
爸爸说:这是提醒人们回电话用的。以前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电话,万一打了电话对方没接到,BP机上就会告诉你“某某给你打电话了”,这个人就得马上想办法给对方打回去。BP机是不能打电话的。
我想了想:要是被打电话的人不回该怎么办呢?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找到打电话的地方呀。
没想到爸爸突然严肃起来:这是什么道理,怎么能不给别人回电话呢?
2
在小学四年级之前,我还没有自己的手机,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从学校联系父母的方式只有收发室的一台电话。一到放学时间,不到三平方的小房间里人满为患,昏暗的灯光下,向妈妈汇报成绩的骄傲的声音、电话又没打通时不知所措的嚎啕大哭、打闹嬉戏的尖叫声、“排到我用电话了,不要插队”的推推搡搡,随着电话铃声的旋律,上扬又下沉。
上小学的第一天,我被叮嘱的第一件事就是:“记清我们家、还有我和你妈的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有什么事情,不要犹豫,马上给我们打电话。记住了吗?”
于是,在某个大雨瓢泼而又没带伞的傍晚,我冲到收发室,排在一群同样不知所措的孩子后面,等着给妈妈打电话,让她来接我回去。
喧哗吵闹的声音不断在周围炸开,一浪高过一浪,让人精疲力竭。我几乎要困得睡过去了,听到听筒被放回的咔嚓一声,一步迈上去,在拿起听筒的瞬间按了妈妈办公室的号码。我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等着传来妈妈的大嗓门。
嘟——嘟——嘟——
可是没有。“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第二次响起时,我挂了电话,默默站到队伍的最后一个,心想,反正电话有未接来电显示,妈妈看到了一定会打回来的。
可是没有。这次的“嘟——”响得更长了,后面也没有人说话。
直到我第三次走向队伍的末尾,我才想到,可能她就是太忙,自己也焦头烂额,忙到没有时间看未接来电显示,更没时间回电话。
雨看上去没有变小的样子,但是收发室里人一个个少了,渐渐也不再有电话打来,小小的房间罕见的安静,只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哼哼唧唧地哭着。
收发室的老爷爷平时住在学校里。他端着一个碗,从里面没开灯的房间走出来:“肚子饿不饿?我们要吃晚饭了,饿了就过来吃一点。”
被“晚饭”这个词触动了情绪,那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妈妈呢,我要我妈妈……我好饿……”
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响了。
我整理书包,拉上外套拉链,去打了最后一次电话。
“嘟——”响起的瞬间,我扔下听筒,戴上外套的帽子,冲向外面,冒雨跑回了家。
雨不但没有变小,而且更大了,水珠铺天盖地地砸下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回到家的时候,意料之内的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来不及给爸妈打电话汇报情况,换了衣服直接去休息了。
梦里我听到电话铃响,叮叮当当,和收发室、家里的铃声都不一样,更像是闹钟。我伸手去够,突然一只凉凉的手猛地紧紧抓住我的手,缓缓地摇晃着。我浑身一抽,睁开眼睛,妈妈捧着一碗东西坐在床边,上面插着勺子,她捏着我的手,说:“小馋猫,听到有饭吃就醒了?”
我下意识地想问碗里是什么,但先问了别的事:“你怎么不回电话?我在收发室等得天都黑了,没办法才跑回来的。”
妈妈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本来想着去接你的,结果今天下午开了一下午的会,我一回到办公室,哇,十几个未接来电。我打回去,结果那个大爷说你前脚刚走,就是一两分钟之前的事儿。”
她轻轻吸着鼻子,把碗端到我面前:“下次我想办法尽快打回去。你也多等一会儿,我或者你爸一定会来接你的。”
3
后来一家三口都有了手机,这样的事情就再没发生过。
取而代之的是,我开始越来越多地被爸妈叮嘱“马上给我们回电话”。即使是最为宽容的小学,老师也不希望学生带手机,带了手机的只能开静音,放学了忘记调回去,就有很多家里人的未接电话。
对于这样的要求,有时候我会乖乖地打回去,有时候犯懒,就只发短信。无非就是几句话的问题,发短信一下子就说清楚了,为什么非要打电话呢?
爸爸一板一眼:短信可以伪造,但是声音不会造假。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一切平安,我们安心些。
听声音就知道了,你是有特异功能吗?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也就是个自我安慰罢了。我仍旧没放在心上,想回电话就回电话,想发短信就发短信。
直到高中的某一天,一个同学突然在QQ上找我,说我们俩共同的朋友W已经三个小时没和她联系了。她们一起出去玩,晚上九点在地铁站分头回家。同学十点到家,给她发了消息,但是从十点到一点,W只字未回,打电话不接,空间里也没有动态更新。她快急疯了,生怕W出什么意外,发动了所有认识W的人联系她。
大家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W终于出现了:“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昨天实在累得不行,一回家就上床去睡了。”
我们哭笑不得。天知道昨晚“妙龄少女横尸野外,生前曾与亲友失联”的加粗大号字在我们脑子里翻滚了多少遍。
我逐渐开始理解爸爸说那句话时的心情了。
4
再后来,连爸妈也不怎么打电话了,微信成为了最主要的联系方式。
没能及时回复微信的时候,他们总会AT我:“收到请回复”,一遍遍发,直到我应答为止,哪怕只是发一个表情或者“嗯”一声。大概是大家都还在打电话的时候留下的习惯吧。
我开始习惯对别人说“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写邮件的时候,有时也会在文末附上“期待您的回复”。虽然期待回复的愿望是同样的强烈,但是心情完全不一样。
想到小时候自己抗拒回电话的事情,也会想到现在每每要求别人回复,会不会让别人觉得麻烦。转念一想,俗话说有来有往,一个小小的“麻烦”,也许反而能够巩固两人之间的联结。如果别人不来“麻烦”,有时候还会多心,觉得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做错了什么。倒也放下心来。
那不是麻烦,是惦念你呀。
2018/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