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晶爸爸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后背坐直离开沙发靠垫，先对老伴儿摆摆手，然后看着张晶说：“我觉得这话可能你妈不愿说，她说不出口，所以我来说，我来当坏人。老师要求爸爸妈妈去参加，意思是让我们这些老年人开完会后，很多大家已经说好已经商量一致的东西会反复，总是要么这家要么那家会改变意见，这让幼儿园觉得很麻烦。你说的没错，这不是什么复杂的事。但就是这种简单的事，因为总有人改变意见，老师们不得不翻来覆去地折腾，作为老师肯定觉得烦，所以人家心里清楚着呢，就应该你们这些当孩子父母的去开会。”随着年纪一年一年地长，张晶爸爸发现自己越来越愿意替老伴儿说话了，特别是在张晶面前，甚至有时候在小外孙面前他也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有时候让张晶爸爸心里琢磨不透，但是他从没跟谁提起过，跟老伴儿也从来没说过。年轻时张晶爸爸是小城市一个单位的领导，对下属从来说一不二，回到家对妻子孩子也没含糊过，虽谈不上抬手就打，但张口就骂是常有的事。跟妻子一起生活这几十年来，他回想起来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时候坐下来谈心聊天过，似乎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事，是怎么想的，不都是明摆着的吗？什么事情要办，什么事情不要办，事情应该怎么办，不都是理所应当的吗，有什么好商量的呢？再说了，张晶妈妈这个人，有时候看起来精明，有时候又糊涂得要命，好在多数时候她听自己的。两人有分歧的事最后都是张晶爸爸拿主意，张晶爸爸决定完之后，能想通的，她会跟张晶爸爸说自己赞同张晶爸爸的意见，想不通的，她就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反对张晶爸爸的意见。女儿从上大学离开家开始十几年都是两个人锅碗瓢盆这么过来的，张晶爸爸刚退休那段时间还过了一段紧张日子，一度张晶妈妈还象年轻人一样生气回了娘家，即便拉下脸去把她接回来的时候，张晶爸爸都没考虑过自己什么事做错了，也没想过是不是要想想张晶妈妈的感受和情绪。后来张晶生了孩子，女婿父母早逝，理所应当似的，没人提出来过，也没人反对过，他俩就来了北京。除了偶尔旅游一般回去一趟，一眨眼俩人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五年多了。
张晶从小是会被父亲骂的，这里说的骂是真的骂，骂脏话的骂，即便张晶是个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会被骂，张晶对父亲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收起那种不耐烦，虽然她心里从没真正把被骂当回事。老两口来北京带孩子后，家里的日常对话都很自然地用了普通话，但父亲骂人特别是骂脏话时候，会自动换成方言，这一度让张晶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会一边被骂一边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在普通话里怎么说，这个说法用哪个汉字哪个词能写出来。虽然跟父亲说话时会去掉不耐烦，但张晶很清楚两人之间有别的东西。如果说她跟妈妈之间的不耐烦是“懒得理你，反正你也不能怎样。”那么她跟父亲之间的这种东西就是“不知道他兜里揣了什么，但要小心点，总之一定是一种伤人的东西。”她拉一把餐椅坐下，远远对着父亲说：“我没太听明白爸，什么意思是你来当坏人？这里谁要做坏事？本来就人多难伺候，一个班里二十多个孩子，不管什么事家长开完会表完态又改主意，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跟老人去开会有什么关系？很可能爸爸妈妈去开会这个问题更突出，年轻人心里有什么想法更愿意不顾忌那么多直接就跟老师说了。”她突然转头朝着妈妈说：“当然，用你们的话，人家有的家长不这样，人家会在什么场合都照顾老师的情绪，只捡好听的话说，不像我，你们老说我不懂事，不像人家那些家长一样，老师在群里不管说什么事都要说老师辛苦了，老师真有心，恨不得说我们孩子有这样的老师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人家还会趁接送孩子时候主动找老师聊天，嘘寒问暖，隔三差五拍拍老师马屁，我知道这种事我没做，但是，”她又转向父亲那边：“但并不所有家长都是表现那么‘好’的，即便按要求都是爸爸妈妈去开了会，回头再改个主意不也很正常吗，这跟爸爸妈妈或者老人去开家长会有什么关系吗？”
这次换张晶爸爸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承认，还总是顶嘴，非要我把话说那么明吗？非要我把话说那么难听吗？我刚才说我来当坏人，你就非要让我坏人当得那么坏吗？你从来都不认真听人讲话，从来都只顾着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就不能去体会一下别人话里的意思吗？每次跟你说一句话，你都有十句八句准备顶嘴准备反驳我们的话在那里等着。你在公司里也是这么跟同事跟领导说话的吗？我不相信你在工作中跟人说话也这么没耐心这么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这个时候昊昊突然打开房门迷迷糊糊去厕所，回来后对着客厅喊：“姥姥，你不要把我刚才看的绘本收起来啊，就放在那里，不要动，一点都不要动，你收拾打扫时候放绘本的地方就不要管，知道了吗？”张晶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点多了，她问：“你怎么刚睡没多久就起来小便，不是要求每天睡觉前都上一次厕所的吗？”昊昊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说：“上了，可能是因为睡觉前姥姥让我喝了很多水。”
张晶有点没好气地问：“你为什么睡觉前让他喝那么多水啊妈？”，她妈妈说：“孩子难道不应该多喝水吗？人家别的家长每天接孩子时候都会带着一个保温壶，一接上就先喝水，孩子不论什么时候在小区里或者出去玩时候都是水壶不离身，昊昊就只有小时候冲奶粉用的那个保温壶，你是每天不接不送什么都不管孩子，也不知道人家家长都操着多大心，指不定别人看着咱们昊昊会怎么想，说不定觉得这个孩子没妈妈呢？你这每天不管孩子的，跟你说，他有点流鼻涕，一定是感冒了，我就让他多喝点烫点的水，把喉咙里的细菌烫死一些，我要是不管，白天人家老师才不会想着给他喝烫点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