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晶坐在幼儿园孩子教室的小椅子上东张西望，感觉很新奇。昊昊刚上大班，平时主要是姥姥姥爷带，当初选择幼儿园时，张晶坚持离家近为第一考虑因素，选了小区出门不到两百米的这所公立幼儿园。之前有过几次家长开放日，大多是老人参加，孩子爸爸参加过一两次。张晶平时偶尔接送孩子，只到过幼儿园室外和楼下公共大厅，这是第一次看到昊昊快两年来白天大多数时间活动的地方。

“跟网上看到过传说中贵族幼儿园的高端环境确实有差距，但比我想象中好很多。”张晶思量着。她小时候的幼儿园教室就是一个教室，最多墙上贴一些天真可爱的东西，其他和小学生的教室没有哪里不同。这个教室不一样，面积不大，家长们被分成四排坐在中间，正后方是几个架子，分别摆满各种玩具和小朋友的手工材料工具。架子一边是绘本角和各种规格和大小的积木以及小汽车小火车小飞机小轮船，被卡通围栏和教室其他区域隔开。 另一边看起来像小朋友用来玩过家家游戏的模拟厨房客厅用品。她的左手墙边是叠在一起的小床铺和每人一个大格子放着水杯和其他生活用品，右手墙边放满了盆栽绿植和五颜六色各样材质的动物造型。正前方是个投影屏，老师刚在旁边电脑上打开一个PPT，屏幕上几个大字，“关于国庆节主题活动的安排”。

坐在这个教室，张晶有一种自己离孩子近了很多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会蹦出来这个念头。没概念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晶脑子里若隐若现着一个想法，或者说是一个问自己的问题，到现在也没能回答的问题：“张晶，你觉得你爱自己的孩子吗？”这个想法她没跟任何人谈起过，如果说出来，除了被家人骂和被外人笑，她想不出会有别的可能。事实上，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特别是她独自带孩子在外面，昊昊在不远处和别的小朋友玩，张晶常常会看着他，心里思忖这个问题。她也尝试回答过，当然是爱他的，内心深处希望他能开心，能幸福；内心深处牵挂他，为他的委屈担忧，为他的表现自豪；内心深处想照顾他，陪着他逐渐长大，看着他远离自己。如果这些不是爱，那怎样才算是呢？只是，这么回答过后，张晶并没有说服自己，还有很多想不清楚的事情没能解释：但是为什么自己的爱和别的家长不看起来不一样呢？无论在班级群里、在朋友圈里、各种文章和影视剧里，别的家长都在竭尽所能为自己孩子向外掏着所有的自己，掏着金钱、掏着精力、掏着感情、掏着自我，当然了，张晶不认为那些人有自我，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人家确实在掏着自己认为的那个自我。张晶不是这样，她不这么想，她不想为孩子付出全部，她想留一些给自己，留一些给自己爱的人。她觉得爱是个悖论：有所保留的爱不完整，没有保留的爱不纯粹。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张晶现在坐在孩子教室里，虽然昊昊不在眼前，但她就是感觉离他近了很多。事实上她并不觉得自己和昊昊熟悉，这里她是指心里的熟悉。时间上陪伴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虽然工作忙，张晶还是会尽可能早下班陪孩子读一会儿书，尽可能用周末空闲时间来陪他，虽然张晶其实并不想这样。因为，如果按时间分配来确定有多爱的话，那张晶最爱工作，第二爱孩子，这没什么，可问题是，她还爱自己吗？她还爱心底的爱情吗？不管想不想，张晶确实花了自认为足够多，至少是自己能掏得出来的足够多时间来陪孩子，但她总觉得自己和孩子中间隔着什么东西。之前她一直不知道隔着什么，今天，在这个教室里，似乎张晶触碰到了那个东西。她意识到平时自己晚上下班和周末看到的孩子，只是孩子的一部分，并不是他的全部，他还有一部分，很大一部分在这个教室，在这个幼儿园，这一部分的昊昊她从来没看到过。

想到这里，张晶内心难言的温暖，几乎湿了眼角。她不是一个容易煽情和被煽情的人，从来不，但今天她似乎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大了一些。她不再生父母的气了，如果不是他们强求，今天张晶是不会坐在这里的。昨天晚上老人交待她今天要来参加这个家长会时她像往常一样不情愿，且不说按计划现在她不应该是坐在孩子教室，而是应该在公司那间没有窗户即便在这样的秋天季节也还是很闷热的小会议室开部门周例会，更重要的是就在刚才之前，在之前所有昊昊长大的那些时间里，在内心深处她并不觉得来开家长会这种事有意义。

“家长会这种事你们俩去一个参加就行，”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家长会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非是交待一下季节变化要注意什么，平时孩子在家时候家长要多照顾，不要感冒了到园里传染给其他小朋友。或者象征性地报告一下前段时间孩子们的学习生活情况，告诉家长之后的幼儿园工作计划安排征求大家意见，这些不需要我去。”

张晶妈妈有些不高兴：“一让你去干个什么事你就这样，每次都是，问都不问具体是什么事就说不去，什么时候你能把这个毛病改掉？幼儿园班里的群你也从来不看。这不是秋天了吗，下周幼儿园要组织外出活动，去一个什么植物游乐园，要求这次最好是爸爸妈妈们参加。老师说了，以往的类似活动都是每个班级单独安排，这次是几个班一起，希望能够跟家长们商量一下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们这个班表现得比其他班更好。他爸爸刚好出差不在，所以才让你去。”

“商量就商量，为什么一定要跟爸爸妈妈商量，老人去有什么区别？再说，这不是有班级群吗，在群里什么事情不能商量，为什么还非要把那么多人都弄在一起开什么家长会，这没什么意义。难道他们老师不知道家长都要上班的吗？动不动就开家长会，而且还都在工作日开，难道他们就不能站在家长角度考虑问题吗？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几十个家长推掉工作安排请至少半天假，这样合适吗？”张晶有些不耐烦。她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不耐烦，也知道这种不耐烦是不对的，因为父母显然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耐烦，就像自己每次都能感受到他们话里话外或软或硬的钉子，但是她忍不住，其实说忍不住不对，应该说其实她没想忍，其实说她没想忍也不对，应该说她觉得不用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