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四年的兰州城里,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到处都是刀郎的歌,可能是因为他的声音特别对西北风沙的胃口,所以,也跟光着膀子纹龙纹虎的青年们坐在店门口喝着啤酒侃天侃地的景象颇为般配。那个时候的张寻酒也就是个十二三岁,正是一般人上初中的年纪,去过兰州但也没有长住,所以时间只能稍微再往前推推,推到张寻酒上小学的那段儿时间,让故事的时间线从零二年的西北农村开始。
零二年的西北农村,房屋建筑一般都是平房,一排坐北朝南的房子,拢共一间上房和两间耳房,上房住人待客,耳房充当仓库与住人兼顾,大约没有多少空闲的地方,还有一排就孤零零的一间单独立着,它是厨房,背对着初升的太阳向西张望,跟上房那一排屋子一起划拉出来的中间的空地就是可供行走的院子。红瓦红砖、土墙土砖的要么在平地上垒彻,要么就直接建在山上,而张寻酒的家恰好就是这么个红瓦红砖的典型家院,不同的是院子前边是个占地几亩的园子,里面各种果树生长,村里唯二的泉水从园子里经过,园子边上的一棵葡萄树撑过厨房边上开出的三四米宽的土路,一直攀爬至厨房的屋顶上,向着那边的耳房进发,还有一棵葡萄树对着上房正门,所以就在院子里搭了架子供它攀爬,夏天的时候乘荫纳凉自不必说。
西北风沙大,但不如蒙古的雪多,这大概是西北人,尤其是甘肃人的常识。白灾不会来,十里黄风却是常常光顾,风里头的沙土打在脸上、灌进嘴里,那滋味儿怎么算都不好受,再洋洋洒洒地来些如鹅毛大小的连着串儿的雪花,冬的感觉就稍微有些了。穿戴暖和且两只手交错掺进袖筒里倒还不如何觉得,再下地儿去干上那么一趟农活,顿时半条命都觉得给老天爷冻没了。要说这天寒地冻的,在西北的风沙雨雪里还能有什么农活儿是不能等的吗,你别说,还真有。
可能是种植的方式是照着书本搬来的,张寻酒的父亲张陶生对于葡萄的防冻措施知晓得并不如何详细。秋末的天气是冷,但也冻不坏果树,到了冬天,可能是看着一时天热才没有着急动手,等到这沙尘天气跟雪花搅和在一起,立时就有了土地上冻的紧迫感。母亲忙活着锅碗,张寻酒与两个哥哥给父亲打下手,挖渠顺枝,要把这两棵十几米长的葡萄树的枝条都塞进沟渠里,然后蒙上塑料再掩埋住。
对于农村人来说,这点儿活也就只能用“这点儿”来形容了,但又怕天冷冻死了葡萄树,所以赶得比较紧,又有兄弟三个年纪尚小,铁锨甩不了几下就要休息,更何况张寻酒在这里又是个“不可或缺的看客”,说他是看客其实是因为张寻酒的心脏有着先天病症,重活累活不能干,说他不可或缺是因为递个东西、压个枝条的事缺他也不方便,所以到头来,掩埋葡萄树的重任还是落在父亲张陶生身上。
养活拉扯三个孩子,既要让他们健康成长,也要让他们念书成才,张陶生身上的担子可从来不轻,这么些年下来,脾气差点儿也就能让人理解一些。就这会儿,指挥着孩子一个个地接力站好,把葡萄树的枝条从厨房屋顶上顺下来的时间,老大老二不知道被骂多少回了。剪去一些没用的枝条,再沿着刚挖好的沟渠一根根地顺进去压好后,还要用些绳子、铁丝箍住一些俏皮锋利的斜枝,生怕戳破了之后就要掩盖上来的塑料,让暖气给跑没了。这些个活计在寻酒父亲张陶生的嘴里,那都是灵巧人干的灵巧活儿,就他的酒娃能干来,其他的都不行,不过,哪怕一直到了盖上塑料再用土掩埋好后,张寻酒的左手也一直是揣着的,根本就没派上用场。
“终于算是安顿好了那两棵树,快进来洗洗手吃饭吧。”眼看着后续工作差不多完善了,张寻酒的母亲李秀真先去叫一家之主的张陶生来吃饭,眼睛也顺带着扫过几个儿子。张寻酒二话不说全当母亲是来叫自己吃饭了,撒丫子跨上门台踏过门槛就进了上房洗手去了,后面陆陆续续大哥张寻武、二哥张寻光也进来了,兄弟三个先后坐在了桌子边上,虽然已经饿极,但都没有动筷,等到张陶生进来梳洗完坐下来后,李秀真也坐了下来,这时候桌子上的饭菜才开始开动。菜是北方过冬的酸白菜与咸韭菜,酸白菜里面和了几片腌肉,不多,但都在菜盘子中间,把个张寻酒急的,吃了好多白菜了还是在菜盘子边上逛哒,根本夹不到一块儿肉来。饭桌上的规矩,不管是家贫还是家富,在这里都能显现出一点儿来……
吃过了饭,大哥张寻武带头用刀锯做木剑去了,张寻酒跟二哥就在旁边看着大哥发挥,只是跟哥哥们的欢喜镇定不同,十岁的张寻酒心里是有些不安的,因为就在昨天,也就是礼拜六,学生们还有早上半天课就可以过周末了,张寻酒却在上第一堂课的时候,被校长李阎当着同学的面赶了出去,嘴里叫喊着:“去跟你爸要学费去,没有学费你也不用来了!”经历了这么一遭,张寻酒哪怕是隔了一天,到了此时心里都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但他年纪虽小,却也是个懂事的,并没有哭嚷叫喊出来。
张寻酒就读的学校叫育才小学,就在他自己所在的红枣村里。从寻酒家出发没几分钟,再翻过一座不大的山头,就能远远地望见校门口挂着的牌匾,上书“育才小学”四个鎏金大字。这时候的育才小学名字后面缀着的虽是小学俩字,内里却是从学前班到初三一级不落,都有开设,学生也隐约能有三百来人,不过自今年春季开学以后,育才小学因为历经久远,塌方、漏雨等情况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学校终究怕伤了人,所以学生都被转移到村部上课去了,这里正在被推到重建,而李阎就是这个时期育才小学上任不到三年的校长,属于三把火没有烧完的状态。
礼拜六早上张寻酒被校长李阎赶了回来,哥哥们因为交了学费却是无事,一直到了今天,忙完了活又填饱了肚子,张陶生便也不再拖沓,噙着旱烟出了上房门后就径直往外走了,寻酒明白父亲这是去给大棚关风、放草帘去了,顺带着也找亲戚给自己借学费,心里最后的那点儿忐忑也就放了下来。大哥张寻武今年十四,在兄弟三个里是最善钻研的,当然,这里说的根本不是书本上的那回事儿,而是除开书本以外,一切看得到的能玩儿的他都会,比如用竹板做弓箭,用合适的枣树分叉配上皮筋、皮料子做弹弓,用柳树枝做哨子等等,这些在他十二岁以前就已经毫无难度了,现在他正在一点一点地用铅笔刀来雕刻自己的大号木剑,而旁边不远处放着的是不让人碰的一点零版步枪——用柳枝、八号钢丝、皮筋等做成的类似弩箭发射的玩具,杀伤力着实有些超纲。等到木剑削的差不多了,天也要黑下来时,兄弟三个极有默契,踩着点儿出门去了。
张陶生出门时正是下午六点左右,那个点儿的太阳离着西山头还有几蹦子高呢,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时张陶生才踅摸着进屋,眼见孩子们不在,便知这是去他们尕爸家看电视去了,也不问,上了炕顺手翻开了一本农业上的书便开始读了,想来,能有这份儿闲心事情应是已经办成了。
九点多张寻酒兄弟仨回来了,张陶生简单交代几句后便不再多说。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起来,张寻酒背着自己有着两根长带子的单肩书包就随哥哥们往学校里去了,书包鼓起的圆肚拍打着张寻酒的大腿,啪嗒声里不时也夹杂着兄弟间的说话声,没几分钟就到了村部。张寻酒推门走进三年级所在的教室,火炉的热浪袭来吹散了一身的寒气,不过因为上周的事情,张寻酒还是有些好面子的,没有跟同学们有什么交流就直接坐在了自己之前的位置上,还好桌椅什么的都在。一直到了跑早操的时间,张寻酒明白,这一天的考验终于开始了。
张寻酒一家人的鞋子、毛衣都是母亲李秀真做的,按照年纪大小来排序先做谁的,张寻酒其实是有些吃亏的,所以现在脚上穿着的鞋子脚后跟的胶皮已经磨透了,大拇指所在的地方也见了光,能不时看到脚趾羞涩地露出头来,平时走路点着脚还能忍忍,天气变冷再加上跑操的地方是村部旁边的沙河,沙河里又尽是些大小不一的石子,在冬日里磕到本已冻裂的脚后跟后,怎么都舒服不起来......
一场早操下来张寻酒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渴望自己的座位能够离火炉近一点儿,不过他也清楚,离得近了未必是好事,因为火炉旁的温度高,坐在周围的人最容易打瞌睡,而打瞌睡就基本等于挨老师的打。早上三节课,上第二节的时候语文老师张吞云要检查作业,张寻酒在这时候心里的紧张程度距离出汗似乎就只差了一步,因为礼拜六他根本没机会听老师布置作业,这会儿又哪里来的作业,可张吞云却不会管这些,因为你是张寻酒嘛,是我隔了几房的堂弟,不揍你揍谁?不过今天似乎被翻了牌子的还有其他人,是张吞云与张寻酒共同的堂妹张炜彤,理由是作业乱了点儿,便被当着全班的面脱了裤子打了几十竹板,而张寻酒只是手上挨了打。疼是真的,只打自己人也是真的。
一般的挨打在这时候的西北农村连家长都不在意,就更不会有其他人在意了,不过,今天张炜彤的事儿确实过分,果然,等学生吃过了午饭回到教室后,张炜彤的父亲张津,也就是张吞云、张寻酒的六爸来了。
学生教室是当初村部建来准备给贫困户住的,村里人也普遍认为那是村部的一部分,它的北面、西面、南面都是直勾勾的一排平房,除了教室前五六米宽的地方是平路,中间是个一米多深的坑,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地凹了下去。
张津自东边的路上来,站姿就跟农村人平时聊天时一样,左腿稍后,右脚往右前方伸出一些,不过语气还是有些僵硬:“我听说你因为作业的事打了炜彤?”
“作业的书写态度太差了,我只是希望她能纠正一下。”张吞云看着平时跟自己嬉笑的六爸此刻脸上都不带一丝表情,声音也就没了打人时候的硬气,递出的感情烟也没有被接。
“那也不用脱了裤子打吧?我那是个女儿,不是个儿子!”张津的声音很平静,只是稍稍提了点儿音量,但了解他的张寻酒能看出来,让一个平时脸上自带笑容的人拉下脸来跟自己的子侄说话,那应该是很生气了才对。
张吞云早在出自己宿舍门的时候就已经拿着作业本了,此时直接翻开递给了张津:“那你看看这个作业。”
周围的学生眼睛都往作业本上晃动,但都是些离得老远晒太阳,又仿佛不经意瞥见的假动作,根本看不见本子上的内容。张津在定定看了作业本三五秒后,直接把本子扔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到底是自己的侄子,他最终也没做什么,但是他的态度也很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