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针线笸箩里,藏着把老剪刀。黑铁皮的柄,磨得发亮,刃口却有几处细微的豁口——是那年剪铁丝时崩的。我总说换把新的,她总摆手:"顺手。"
"顺手"这两个字,我后来才懂。新剪刀再锋利,捏在手里总像隔着层什么,要调整半天姿势;这把老剪刀却像长在指头上,剪布时能顺着布纹走,剪线头时轻转手腕就成,连力道都不用刻意算。有次我试着用它剪硬纸板,柄上的旧茧蹭着掌心,忽然惊觉:是母亲的手磨圆了它的棱角,它也摸清了母亲的力道,倒像互相驯化了。
前几日整理画室,翻出支旧画笔。笔杆上缠着圈胶布,是当年笔杆裂了时缠的,胶布边缘都泛白起毛了。笔尖的毛早就不齐整,蘸颜料时总比新笔多吸半分,画水彩时倒正好能晕出朦胧的边。我早该扔了它,却总留着,画初稿时总爱用它——新笔太"乖",一笔是一笔,反倒少了点意外的毛边,少了点歪歪扭扭的生气。
忽然想起楼下修自行车的老陈。他工具箱里有个旧扳手,锈得厉害,扳手口却磨得比新的还准。有次看他修车,那扳手在他手里像活物,拧螺母时不用看,凭手感就知道转几圈合适,连力道都分毫不差。我问他怎么不换个新的,他笑:"这扳手认我,我也认它。换个新的,得重新教它认我的劲。"
原来人和物之间,真有这么种奇怪的共生。不是我们"用"它们,是我们和它们一起,慢慢活成了彼此的形状。
就像那把剪刀,母亲用了二十年,它的柄磨出了母亲手指的弧度,母亲的指腹也记下了它铁皮的温度;就像那支画笔,我握了八年,它知道我下笔时爱偏半分,我也知道它蘸多少颜料才不洇纸。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物件,是我们身体的延伸,是日子磨出来的默契。
年少时总爱新东西,觉得新的才好,亮堂,干净,没有旧痕。后来才发现,旧物的好,不在样子,在"懂"。懂你的手劲,懂你的习惯,懂你偶尔的走神——你剪布时多扯了半寸,它能顺着歪劲走;你握笔时松了手指,它也不晃,稳稳托着你的力。
这倒让我想起人与人的相处。初相识时总爱挑"新",要干净,要契合,要处处合拍;相处久了才明白,好的关系原是像那把老剪刀——你磨圆了我的急脾气,我也习惯了你的慢半拍,你知道我说话时爱挑眉,我也懂你沉默时不是生闷气。不是一开始就"顺手",是慢慢磨,慢慢试,慢慢把彼此的棱角磨成刚好嵌合的弧度。
母亲那天又用那把老剪刀缝扣子,阳光照在剪刀上,铁皮的亮里映着她的手。她指尖捏着线头,剪刀轻轻一合,"咔"的一声,干脆利落。我忽然觉得,那声音里藏着二十年的日子——是她剪过的百十来块布料,是她缝补过的无数件衣裳,是剪刀和手一起,把日子剪得整整齐齐,又缝得暖暖和和。
或许人生不必总追新。旧物有旧物的好,旧人有旧人的暖。那些被日子磨出来的默契,那些互相"懂"的瞬间,才是最扎实的东西。就像那把老剪刀,它不亮,有豁口,却比任何新剪刀都知道,怎样才能剪出最合身的布,怎样才能跟着母亲的手,走过一针一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