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 头 佬
顾 冰
我小时候,乡下的小镇上是没有理发店的,人们头发长了,无须跑路,剃头佬心里有数,隔段时间,挑着担子,就到村上来了。而且,那时候,不叫理发,而叫剃头,大概是因为,那时,无论年老年少,都是一个发型,光瓢头,剃头佬的工具也只有一件,剃刀,只是到了后来,才有了推子,也就有了其它发型。
我从小认识和为我剃头的师傅,是芦荡村人,一条腿有点跛,大家叫他鲁三斗(也许不是真名),老家在山东,许多年前,来到这里,在芦荡村落户。关于他的过去,有不少故事。如,鲁三斗从小跟师傅学技艺,师傅给他一把剃刀,一个南瓜,让他把南瓜皮一层一层刮去,鲁三斗刮着刮着,累了,便把剃刀往南瓜上一扎,歇够了,又继续刮。三年后,满师了,但习惯不改,给人剃着剃着,便把剃刀往人头上一扎,差点闹出人命,为此,被人打断了一条腿。还有人说,鲁三斗老家当地有一个财主,鲁三斗给他剃了三年头,讲好每年剃头工钱一斗红高粱,就是赖着不给。这年大年三十,鲁三斗又去给财主剃头,财主答应剃完这次,就付给他三斗红高粱。财主的头像猪头,沟沟坎坎的,很是难剃,剃了半天,也没剃好。这时候,财主说,你可要小心,你要拉我一道口,我扣你一斗红高粱,说着,故意把头一晃,呲!拉了一道口,一斗红高粱没了,接着,财主又一晃头,吡!又一斗红高粱没了。财主很是得意,笑不滋地说,你要拉我三道口,我把你三斗高粱全扣光,鲁三斗怒从心头起,用剃刀往他头上一阵乱砍,叫你扣!叫你扣扣扣!从此,逃离了家乡,人们便叫他鲁三斗。然而,有一回,我缠着他讲这些故事,他说,这都是人家瞎编,强按在他头上的,扣你一斗红高粱,是山东快书《大老王剃头》,至于剃南瓜,更是乡土笑话。不过,那年月,在老家真是活不下去了,这才逃了出来。
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鲁三斗的挑子,一头冷的,是一张木凳,凳子腿呈八字型,有三层抽屜,顶层,是放钱的,凳面有一个圆孔,收了钱从圆孔里塞进去,第二三层,放剃刀、梳子等工具。一头热的,下面,是一个小炉子,炉子里,燃着炭火,上面,搁一只黄铜脸盆,盆里的水冒着热气,再上面,是一个横杠,搭着毛巾,还有一条黑黢油亮的布,那叫辟刀布。
鲁三斗挑着剃头担子,通常在村子的祠堂门口大柳树下,安下营盘。他并不吆喝,而是用唤头招呼顾客。那叫唤头的家伙什儿,是二根铁条,一头是把,另一头微张,中间,用一根铁钉往上挑,铁钉在通过豁口的时候,便发生嗡嗡的响声,传向远方。每当听到这声音,我们就知道剃头佬来了,脚底痒了,便双脚撒欢向祠堂奔去,不剃头,也看个热闹,等他空下来,还能听山海经呢。
鲁三斗悠哉悠哉地抽着旱烟,见有人来剃头,便将铜烟锅往鞋底磕了磕,往腰带上一别,扯起围布,双手朝空中一抖,又往凳面掸了掸,招呼客人坐下,系上围布,用手在铜盆里试试水温,洗头,擦去水珠,再从上衣兜里,取出剃刀,打开,捏着刀柄,在辟刀布上蹭几下,便开始剃头了。不消一刻功夫,头剃好了,面也刮好了,他又给你掏掏耳朵,捏捏脖颈,捶捶肩膀,在那有节奏的噼噼啪啪的声响中,你很容易昏昏欲睡。
每年农历正月,乡下人是不剃头的,因为,自古流传着“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的说法,何故?据说,清初颁布剃发令,有人因思念明朝,正月不剃头,以思旧而示抗议,后来,这思旧便误读成了死舅。但据《黄帝内经》上说,初春“被发缓形,以使志生,坐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从养生角度看,正月不理发,还是有科学道理的。再是,过年前,人们都要把头拾掇得清清爽爽的,一般要过个把月,头发才长起来,所以,正月里无须剃头。
过了正月,进入二月,二月二,是一年当中,剃头佬最忙的一天。因为,二月二,龙抬头,传说,这天剃了头,就能如龙腾飞,交上好运。
这些,都是鲁三斗在剃头时给我讲的。他知道得很多,肚子里装着数不清讲不完的奇闻异事,每回来村上,不管剃不剃头,我都要闹着叫他讲。这天,趁着空闲,我又要他给我讲刮南瓜皮和三斗红高粱的故事,他说,那都是嘲弄人的,我还是给你讲讲剃头匠祖师爷罗祖的故事吧。
剃头佬,曾经身份卑微,是下三流的行当,与倡优和皂役一样,官府规定三代不能考科举。直到清代,多而袞下达了剃头令,剃头匠的身价,才瞬时陡增,显赫得很。因为,留发不留头,那时,剃头挑子上竖一根杆子,据说,就是用来挂人头的。但剃头佬也充满了危险。雍正皇帝有一年头上长了疥疮,剃头时因触痛而一连杀了几个剃头佬,这时,有人推荐了北京白云观的道士罗祖给他剃头。
正说到这儿,来了二个人,叫鲁三斗去公社,公社王主任找他。
打这以后,一连几个月,也不见鲁三斗的人影。那天,公社王主任喊他去,不知怎么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测之险,还是改行做了别的官差,就像清朝时候剃头佬平步升迁,执掌百姓的生杀大权。还有,他的故事,只讲了一半,不知罗祖给雍正皇帝剃头,遇到了什么麻烦,结果如何。
这天,我放学回家,照常去割猪草。因为生产队积绿肥,刮得三面光(田边路边沟边),转了几条田埂,也没割到。恰巧遇到石磙阿爹,他说,芦荡村那边兴许还能找到。于是,我搭着他的渡船,去了对岸的芦荡村。
到了芦荡村,一想,何不趁机去看看鲁三斗。鲁三斗家在村口,一间破败的矮房,墙皮已经脱落,裸露着青色的墙砖。我推开阘门(一种半截的门),屋里光线十分灰暗,我凝神搜视了好久,才看到屋子角落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鲁三斗,他老婆也许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正在叨咕着。“三斗,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还是去找找俞县长吧!”“你敢!”“那你就等着去向阎王报到吧!”“放屁!”见到我,他俩立刻停止了对话。鲁三斗虽然语气刚劲,但说完,便不住地咳嗽,吐出一口接一口带着血色的痰沫。他吃力地支起上身,想跟我说些什么,可是憋得难受,喘不上气来,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见此情景,我随即退了出来,离开了他家。
这些日子里,鲁三斗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老婆为何要他去找俞县长,他跟俞县长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何不让去找?我带着这一连串的疑问回到家。阿妈说,只听说那天公社王主任把鲁三斗叫到公社,勒令他交代解放前在老家杀人的历史问题,证据就是他削南瓜皮和扣三斗红高粱的事。鲁三斗不认,便遭到毒打,受了重伤,家人把他送到公社诊所,王主任说他是历史反革命,身负命案,不准救治,加上他家境况困顿,无力医治,因此,卧病在床,眼看病况日渐严重。至于他和俞县长是何关系,无人知晓,只知道,俞县长解放前是共产党澄西县县长,解放后,去镇江地区当了副专员,但乡亲们仍习惯称呼他俞县长。
想不到,不久,我正在割草,公社王主任走来,让我带他去找芦荡村鲁三斗,一走进鲁三斗家,他便扑通在鲁三斗病床前跪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直骂自已瞎了眼晴,求鲁三斗念在战友的份上,不计前嫌,拉自己一把。
原来,王主任叫王怀土,解放前加入了共产党澄西县大队,建国以后,当上了干部。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任何细小的动向,都不会放过,鲁三斗曾犯有人命的流言,自然成了王主任狠抓的大事。结果,子虚乌有,纯属揶揄和调侃。这一查,不要紧,却查出了隐没十多年的无名英雄。鲁三斗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在战争年代,他以剃头为掩护,为地下党传递情报。一次,敌人发现了他,穷追不舍,他将写有情报的纸条,塞入口中,但怎么也嚼不烂,情急之中,他跳入路边一清水茅坑,将无法嚼烂的纸片吐入坑里,情报保住了,可他还是被捉,遭到严刑拷打,始终不吐一字,敌人找不到证据,只好把他放了,但从此,成了瘸腿。革命胜利后,俞县长叫他到县政府做事,他想,当初闹革命,不是为做官发财,加上自己文化低,不是干部的料,因而再三谢辞,这些年,他依旧干着老本行,挑着剃头担子,走村串巷,尽管风里来,雨里去,但心里安闲,自在,再不用担惊受怕,也再不用坐敌人的老虎凳了。这十多年来,竟无人了解他的过去,他想,干革命,洒热血,本不是为了炫耀,让人崇敬,但再不想图个一官半职,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愿得到恶报。他料想不到,几个月前,那个加上在他身上多少年的恶作剧传闻,竟成了他的滔天罪行。被敌人打残了一条腿,他没掉一滴眼泪,如今,被自己人打,而且,不让治,无钱治,眼睁睁等死,他不由得感到伤心而落泪。他也曾想到过去找俞县长,也想拿出那一张又一张立功证书,证明自己的清白,和为建立新中国立下的功劳,但又一想,俞县长也靠边站了,说话不管用了,如果找他,说不准还会惹出什么麻烦,所以,思量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再说公社王主任,最近,有人揭发他解放前夕,曾离开过县大队三个月,去哪了,干什么了,空白,因此有脱党的嫌疑,更有人说他投敌叛变了。其实,那段时间,他负伤在一个老乡家养伤,但那家人早已去世,无可作证。他并不认识鲁三斗,俞县长倒是熟悉。于是,去找俞县长。俞县长正关押在农场劳动,见到他,说,我了解你的历史,也可以作证,但人家不会采信,因为,我还戴着特务的帽子呢,要不,这样,你去找鲁三斗,当时,他是交通站站长,伤员在老百姓家养伤,都是他安排的,你俩虽然没见过面,但你养伤的事,他应该是清楚的,由他出面证明就行。王主任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剃头佬鲁三斗,竟然曾经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十多年隐姓埋名,默默无闻,甘愿寂寞与清贫,在遭受不白之冤时,仍缄口不言,这需要多大的耐受力和平常心!他觉得,战友,心永远是相连的,手是相牵的,所以,他拿着俞县长的信,找到了鲁三斗。
听完王主任说明原委,鲁三斗始终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呆立了许久,王主任只得悻悻地走了。
我能懂得王主任,也理解鲁三斗。在那个年代,一句话能断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也能使你的前途更加璀灿,现在,只需鲁三斗开一下口,就能让王主任绝处逢生,官运亨通。然而鲁三斗,身心受到如此伤害,他内心的迷惘和憎恨,不难想象,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因为这不公正的对待,和难以抵御的打击,他咽不下这口气。
消息传开,人们议论纷纷。和尚说,王主任一向趾高气扬,作威作福,这下,轮到自己头上,活该!换作我是鲁三斗,差点命都送在他手里,我也决不会给他作证。
几天以后,听说鲁三斗病危,我急忙赶去他家,他讲的罗祖的故事,还没听到结尾呢。等我赶到,鲁三斗咽气了。他老婆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是:1948年10月7日,至1949年1月14日,王怀土同志负伤,住罗老根家养伤,特此证明,鲁三斗。
第二天上学,我问谈老师,罗祖给雍正皇帝剃头,结果怎样?谈老师说,雍正非常满意,后来,罗祖死后,葬于北京白云观,观内,至今还遗存罗公塔,雍正封他为“淡泊守一真人”。我想,鲁三斗一生淡泊名利,恪守初心,谁封他了,封他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