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六十七)打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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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    更    人

                    顾      冰

        冬日,乡村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农家小屋里如豆的油灯,早早熄了。天上,月亮还躲在地球的另一边,剩下几颗寒星闪烁着如萤般的幽光,远处,褐色的鸡笼山,山上金碧辉煌的大林寺,近处,白墙黛瓦的村舍,碧绿的麦田,墨蓝的小河,苍黄的芦苇,全都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整个大地,就像被魔术师蒙上了一块黑布的魔箱,不知里面藏着多少秘密。旷野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很快进入了梦境,连小河,石桥,树林,也沉沉地睡着了,偶尔,从村中传出几声狗叫,更增添了这寂静中的玄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喜欢上了这神秘莫测的黑夜,我知道,白天看似美好的东西,到了晚上,便会撕去伪装,变得真实而丑陋,许多奇异的事情,只有在黑暗中发生,因此,平常找不到的答案,一定藏在看不见的黑色之中。

        这时候,有一个人,还在从这村往那村游走。他,就是和尚。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打着斜挂在腰间的竹梆,笃,笃笃!一边敲,一边叫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好门窗,防止小偷!

        说起打更,很早以前就有。起始,打更,是为了报时,从戌时起,每隔一个时辰,打一次更,一直打到卯时,再过一个时辰,也就天明了。同时,打更人,还兼顾着巡夜,震慑行为不轨的盗贼。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有了时钟,打更报时的功用便黜退了,变成了以提醒警示防火防盗为主,因此,只在戌时打一次更,也就完事了。我们大队,有十多个村子,每年冬春季节,都要派人打更,一是寒冬腊月,极易发生火灾,再是,那年月人们正受着饥馑的煎熬,偷盗成风,打更人一肩二职,一人二用,既是消防员,又是安全员。别小瞧了打更人,担当此任的,大队都经过精挑细选,还兼着大队民兵排长呢。之前的打更人,是泥鳅,身体好,脑子活,不知怎么的,不长时间就撤换了,现在的打更人和尚,才刚刚新官上任。

        这和尚,在角落村,算得上是个能人,他一心想出人头地,他认定,权力权力,有权就有角力,权势权势,有权就有威势,权利权利,有权就有便利,可是老天并不眷顾,一直不走运,现在,终于平步青云,天降大任,他好不欣喜。不过最近,他心里有点烦。他过去自我感觉,混身武艺,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但他老婆水芹却说他贼呒卵用,把他萝卜不当小菜,嫌得狗不吃屎。这话,大概包含这几层意思,其一,结婚多年了,水芹肚里还没有动静,那会儿就是种下一棵小树苗,如今也能做房梁了,究竟是谁的原因,你怨我,我怨你,急了,水芹说,我去换个人来种,看我的田里能不能长出苗来?其二,和尚脑子一根筋,不会拐弯,三句好话,就找不着天南地北,让人骗了,还帮人数钱,而且好掮水木梢,替人当枪使,老虎不吃人,形状难看。那年和芦荡村村斗,还被人踢伤了命根,自己罱到了金元宝,还要分人家一半,为此,和公鸭成了冤家,不及泥鳅脚趾丫里一粒垦(泥),你看泥鳅家顿顿白米饭,自家米桶都见底了。什么时候你有人家泥鳅一半能耐,就烧了高香了。和尚心中烦躁,还不仅仅因为老婆这些絮叨,和对他的眇视,还有一些老婆的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中。有人说,水芹和一个人好上了,和尚戴了绿帽子,还浑然不知,但那人是谁,也说不清。不过,对这,他并不担心,因为,他每天打更后,一刻也不耽误地赶回家,你想偷吃野食,也没有时机,也许别人眼红自己做了打更人轻轻松松挣工分,才恶意中伤,也未可知。

        一连几天,十分平静。这天早晨,和尚去茅坑拉屎。那时,村上各家有一个茅坑,由生产队集中露天排在一起,女人解手,在家用马桶,男人则去茅坑,相沿成习,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文明。和尚扯下裤子刚蹲下,泥鳅也走了过来,挨着他蹲下拉屎。

        泥鳅戴一顶压舌帽,他向上推了推帽沿,瞅了和尚一眼,递过一支香烟,要知道,要在平时,他的香烟,谁也甭想吃到,因为,他永远都说是最后一根。烟吸到一半,泥鳅开口了,和尚,你想不想发财?

        “什么财?”

        “就看你敢不敢?"

        “ 老子和芦荡村打架,冲在第一个,去羊头桥偷船,连凫几条冰河,哪回含糊过?”

      “ 那好,今晚,我到大队仓库去偷稻子,你在门口望风,要没人,你就喊平安无事,我偷出的稻,分你一半,咋样?你别嘴硬骨头酥啊!”

        “啊?”和尚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见屄摇头,你真是个怕屄和尚,你没听说,如今这年月,官靠送,民靠偷,不送不偷是憨头,你给句痛快话,干还是不干?”

        “嗯!”和尚不知是排便使劲,还是答应了。总之,一个茅坑上的骯脏交易完成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和尚心中七上八下,种种念头缠绕在一起。自己是打更人,是民兵排长,职责是保一方平安,怎么干起这个勾当?又一转念,自古当官发财,哪个当官的不捞好处,就说生产队长狗子,不也趁缴公粮,用全毛哔叽裤子,装了稻子,藏在菥棵岗里,就连公社食品站长槽大,也将肥肉卖给饭店,中饱私囊,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说煞不错。过去,自己无权无势,即使有发财机会,也躲着走,现在好孬也是个官,发财机会自动找上门来,不要,不是傻吗,如此看来,这权,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有人说,有权幸福,无权痛苦。这么一想,他飘飘然起来,觉得有一种与时俱来的优越和尊崇。以往,水芹总对自己鄙夷不屑,这也没用,那也没用,正应了那句话,孩子自己的好,老公别人的好,这回,让她看看,我和尚到底有没有用,自己的老公到底好不好,别看着泥鳅家顿顿吃米饭眼馋,明天,我让米饭撑死你,想到这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男人的成就感。

        晚上,和尚如约来到大队仓库,但平安无事喊了一遍又一遍,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就是没有泥鳅的人影。

        第二天早晨,和尚在茅坑上又碰见了泥鳅,泥鳅一迭连声地说对不起,绝不是弄你空头,是昨天晚上突然腹痛拉稀出不了门,今晚决不食言。和尚信以为真,他哪里会想到,昨天和尚在茅坑上“嗯”了一声,泥鳅吃不准他的心思,答应了,当然好,假如他去报告了大队,岂不露了馅,因此,他昨晚故意没去,他要试探一下究竟。他原以为,和尚和有些干部那样,表面正义凛然,不为金钱物质所动,其实,在利诱面前,也不堪一击。

        这天晚上,泥鳅果真出动了。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和尚没费什么劲,就分得了半口袋稻子。欲壑难填,尝得了甜头,他俩怎肯就此罢手。虽然和尚曾想到,不怕不破,就怕不做,一回二回,侥幸无事,次数多了,难免失手,万一被发现,声败名裂,可就倒霉了。但是,搁不住水芹在一旁撺掇,一回是做,二回也是做,就这点粮,你就想把我撑死?所以,第二天晚上又去了。

        夜,更黑了,黑得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一不小心,人就会跌落,被它无情吞噬。和尚在大队仓库门口,向四处张望,见无异常,敲了几下竹梆,喊起平安无事。少顷,泥鳅扛着一袋稻子从仓库里出来,往地上一放,说,我再进去灌一袋,你在这里看着,等会儿一起走。

        和尚心中大喜,昨天分得半袋,今天一袋,收获不菲啊,今后,水芹再也不会怪我无用了。但等了半天,不见泥鳅出来,却等来了大队殷书记和二个民兵。殷书记说,刚才得到报告,有人偷大队仓库的稻子,好啊,原来是你和尚,亏你还是打更人,你却是老鼠看粮仓一一越看越光,现在,人赃俱获,带大队部去!

        在大队部里,这个一向脑子不会拐弯的和尚,却不知怎么突然灵光一现,拐了个弯。他谎称,刚才,打更到大队仓库门口,看见一个人影,从仓库出来,他大喊捉贼,那人撂下肩上的粮袋就跑了,四周黑漆漆的,人也没看清,追也追不上。对他的解释,殷书记虽然有疑窦,但也符合情理,又没有直接证据,也不好妄断,又考虑和尚这个打更人,是自己亲自选的,他要真干了这事,自己逃不掉失察的责任,脸上也不光彩,还有,那个报案的人,也没说是和尚干的。作为基层干部,他懂得,是谁报的案,是不好给和尚透露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要知道了,不得恨死,因此,那个报案人的名字,他没给和尚讲。鸡叫头遍,折腾了半宿,殷书记也累了,便说,和尚,你走吧!今后,要更加提高警惕,不得有丝毫差错。

        和尚昏昏沉沉地往家走,他忽然怡然自乐。老婆总说自己脑子不会拐弯,没用,今天这办法,除了他,角落村有哪个人能想得出来,泥鳅再精明,他能想出来,就让泥鳅给我提鞋吧。

        不知不觉中,黑幔渐渐褪去,村舍又现出朦胧的轮廓。和尚走到离家十多丈的地方,他家的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他想,肯定是老婆惦记着他,一夜未归,放心不下,出来找他了。可是,定睛一看,出来的是一个男人,那人头戴压舌帽,把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孔,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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