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应律说:很奇怪她也能写,并这么能写!
蔡应律还说:她对文字的理解非同他人。你要读她的诗文,会读得一楞一楞的。
是到西昌的第二天见到她的。在建昌.术下美术馆,一屋子作家书法家,她悄然而至。一中年美女,淡妆,衣着讲究,很难判断年龄。老蔡照例给我引见:“余雪玉,西昌才女,相当有个性。”
人多,加上老蔡的西昌口音,听不清楚,听成“一”什么“易”。不方便问,只好省略了称呼,互相点个头,微微一笑,好像还握了握手。算是认识了。
晚宴——按宁家鸿先生的说法,是正式给我接风——一屋子人都参加,余雪玉自然在场。大圆桌,她在我正对面,一身浅灰色外套,鲜明地坐在两个黑乎乎的深色男士之间。我是“外人”,除了与老蔡和家鸿相熟——而家鸿也是头天才认识的——余者都不记得只介绍过一遍的名字。席间气氛热烈,人多嘴杂,注意力分散,时而看看这个,时而听听那个。没有任何人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包括“相当有个性”的余雪玉。却也得知,她是个老板,经营着一家南红玛瑙商店。
12号下午,杨培金先生召集众人在邛海边喝茶、烤太阳。冬天,烤太阳而不是晒太阳,这个说法很应景,如古人之负暄。文人聚会,通常不谈文学,东说南山西说海,什么有趣说什么。中途,余雪玉来了。嫌太阳大,又见大家为了避开直晒都坐得远离茶桌,干脆喧宾夺主,吩咐搬桌椅,换地方。但见她大大咧咧居中坐下,左手老蔡和我,右手黄敬光和培金。待众人坐定,拿出自己带的茶来,亲自动手泡茶;洗杯,沏茶,一一递给大家。纤纤素手,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她泡的是什么茶,说了,没听清,好像是什么“雅丝香”。自认为懂一点茶,晓得龙井,竹叶青,碧螺春,大红袍,铁观音,猴魁甚至六安瓜片之类,这“雅丝香”却是闻所未闻。看汤色,浅绿中带一点金黄,像是泡淡了的大红袍。直到回金堂后看了她的朋友圈,才知道这茶有个土得掉渣的名字:鸭屎香。这一款茶,倘若是极品,得上万元一斤,
“怎么样?”余雪玉面有得色,“好喝吧?”接着介绍其特色,过喉生津,回甘,热闻是银花香,之后是淡雅干净的兰香,还有淡淡的奶香。
便装模作样地品,啜得滋滋有声。
“不咋个。”老蔡咂了咂嘴道。
我笑了,差得喷出茶来。倘若早知道茶名鸭屎香,我肯定会配合着说喝出了鸭屎的味道。
蔡老先生的最爱是茉莉花茶,且认为没有比这个更好喝的了。在砖瓦厂下苦力那会儿,劳保茶里边就有茉莉花,老蔡天真地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三花(三级花茶)。因为喝花茶,曾被原《四川农村报》副刊编辑曾伯炎鄙视过。然而蔡先生痴心不改,半个世纪以来始终爱喝三花。家鸿为了照顾他的爱好,术下酒店专门给他一个人准备了花茶。
“先别急着吞,包在嘴里,感受茶汤在口腔里的变化。”余雪玉说。
我脱口而出:“烫。”这自然又是开玩笑了。众皆大笑。
前年读了老蔡写的《你喝什么茶》》,我也写了篇《品茗那些事》,当下找出来念开了:
我的第一次品茗是在《现代作家》编辑刘宇(笔名脚印)家。
时间大约是1987年初。
三个人,另一位便是西昌作家蔡应律先生。
刘宇不是一般的讲究,好几种茶,好几套杯子,过家家一样摆了满满一桌。
品了些什么茶,记不得了,反正没有花茶。
茶杯呢,一律很小,其中有一套是黄杨木的。
刘宇人长得清秀,偏瘦,说话细声细气,素手纤纤,兰花指一翘,斟茶的动作说不出的优雅。
谈笑间刘宇已经斟好了第一杯茶,微笑着示意老蔡和我可以品了。
老蔡与我,几乎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我疑惑地瞟一眼杯子:还没有当真喝,这就见底啦?
与此同时,刘宇睁开眼睛,轻轻放下半满的茶杯,微微颔首道:
嗯——不错。
然后忍了笑目视老蔡,问:如何?
不咋个。老蔡答。
问我,我说没有喝出味道。
换茶。换杯子。
科普一番如何品茗后再品。
仍然是“不咋个”和喝不出味道。
又一齐大笑。此刻的老蔡与我,面对余雪玉,就像面对当年的刘宇。
笑过之后,听余雪玉说茶。
可惜那天为了晒太阳坐的茶室泡茶水水温也就六七十度,偏偏余雪玉带了需要100度的水温才能泡出真味的凤凰单丛。
原来,余雪玉深爱茶,在意茶和泡法,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大大咧咧居中一坐自己开泡。再好的茶没有遇到正确的泡法,出来的茶汤也只平平,潮州凤凰单丛产区一知名茶王,被她泡出的茶汤吸引,开始只让她泡三千块一斤的茶,继而六千,八千,一万两万,直到几万一斤的获奖茶,应该是尝出了比他们当地泡法更完美的滋味。她每年尝到的样茶不计其数,能看上眼并下手购买的也就不到五十个品种,可见挑剔。买茶喜欢亲临茶山。一天下来几十个品种一一喝过,挑出自己喜欢的带走。听她说,每每喝到醉茶想吐,某次茶山下雨,她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扛着茶叶踩了泥泞下山。余雪玉喝茶酷爱闻香,有时舍不得放下杯子,竟一路走,一路闻,直到闻香杯再也没有香气。
我读书,但凡好书必正襟危坐。听余雪玉聊天,不知不觉便坐端正了。
想到了著名诗人、散文家车前子的《茶话会》;想到了唐代茶仙卢仝的《七碗茶》:“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
说来也巧,余雪玉正好说到了“有一类性子烈的茶,连喝两盏热茶汤,可以让人背心发汗。”
品茗乃雅事,茶之一道,博大精深,余雪玉的雅,莫非已臻极致!这得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而且,她一个生意人,在专营南红玛瑙之前,走南闯北忙于经商,又哪来这么多“玩茶”的时间。
难怪蔡先生会说:很奇怪她也能写,并这么能写!
对呀,“玩茶”就不说了,生意场上的人,无利不起早,终日与人讨价还价,锱铢必较,俗人一个,怎么会成了西昌当代文学才女?
眼前无端浮现一个画面:一衣饰讲究的女子,正埋头写字,突然来了几个顾客,她头也不抬说“随便看哈,喜欢就叫我”然后刷刷刷,写完搁在脑子里的那几句,保存,起身,笑意盈盈的接着做生意……
一雅一俗,分明是两个余雪玉。
在西昌总共玩了两天,与余雪玉见了两面。听她说的最多的话是茶,最亲密的接触是跟她掰手劲(她不许提这个,但忍不住又说了),女人几乎都是掰不过她的,这是基于她从小被武术世家的父亲教习武艺练刀练剑的结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写人物,却不了解人物,这是大忌。
好在加了好友。
离开西昌后,便一直关注着家鸿、沈毅、培金、雪玉等新结识的好友。通过朋友圈看他们的一举一动。四人之中,余雪玉的“动静”最大。
她不但喜欢发朋友圈,还喜欢写“这一刻的想法”。
其一:
每天买菜都会挑选的路径,一个夹壁小巷。
某天路过被突然生发的情绪击中,在心底盘根错节纠囚留滞的字句开始舒活,总觉得于我而言它至少是温厚而踏实的,具有可融性,于是一次又一次穿行,把自己安放片刻
一旦冷硬、悲伤或不安,自求多福的人们总会找到能供给自身力量的路径,或者是场景,或者音乐,书画,美食,物件,旅行,名利……爱情或者孤独。
不用怀疑和迷茫,你的身体和觉知会带你找到。
(魏按:随时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记录突然发生的情绪,保持敏锐的感知,是作家或诗人应该具备的禀赋。“在心底盘根错节纠囚留滞的字句”,说明她时时都在“孵化”自己的诗。)
其二:
我家最刁钻的那个死男人客户说,马上寒假咯,我把我家宝贝女儿给你送来,你又仙又飒又接地气又睿智,我想你来教教她
老子腔都还没开他接着说:春节我想去日本,辛苦你了
老子……#@@&……想一通臭骂,忍朵
我说这盘你又买好多嘛?
他说那么现实?
必须现实!
之前买的不算?
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欠你
那你那年买石头钱不够老子马上给你打了6万
啊……还有这种事
我……
不对,老子那批石头赚了钱马上就给你分了13000,是当你入股不是借
然后他就一个上午都没言语
等我一回家,他说:和我婆娘拆伙咯,我一个人带个女儿好恼火
估计以为我会同情
结果我说那就把女儿还给你老婆
不干!
很干脆
好嘛,各人爬,老子又不是托儿所
(魏按:哈哈,太好玩了!一个糙老爷们碰到一个糙老娘们——不,应该是余大奶奶!)
其三:
半夜酒醒,头有些疼,应该是血管有些淤堵,这是我每每拒酒的又一原因,除了酒精过敏和先天性的心脏血液回流功率低于常人外。
索性起身,去院里伸展肢体小做疏通,天空边界模糊的一轮圆月,清晖仍在,远处有暖色灯光,还好,不算冷清。
想去懒堂开着炉火躺在沙发上读书看月亮才记起夏天为了隔热,懒堂的玻璃屋顶已经加盖了隔热垫,正在阅读的书也忘了带回来,虽然懒堂的草垫上还排着一排没拆封的书。
不知何年何月,自动生成了一个习惯,说不上来好坏,但一直孤持,在一本书尚未阅读完毕之时,期间做不到跳读其他任何书籍,仿佛如此就是怠慢,一定是要在那本书里逐字印证、品咂、思考才算透读,乃至让那一时段里的思维、情趣和沉吟都要浸泡在期间才算完整。
一开始,我只是看书,绣花卖,爬在网上写如今再也不愿示人的那几百万字的青涩所知,再后来,几十年如一日不间断的阅读,数以十万计的亲手做的首饰,持续五年的微商,直播,粗略估算几百万张的产品拍图、文案与及销售,仅凭一台手机……
维系的整个世界。
我想我是用坏了我的骨骼。
在最大化的使用损耗上,它给了我重重的回击,有时怨怒,我说,再要折磨我我敲碎你,话音一落就愧于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魏按:不得不承认我非常震惊:一个生意人,一个身体严重损耗的弱女子,几十年如一日的沉浸式阅读,几百万字的练笔,以及......她是怎么做到的?)
朋友圈出现了她新近写的诗:《纫岁》
(一)
犹然,有未流檄的情绪
附在了我合书的沉吟里
起身,入睡
我以为的相安无事
却在我附颊枕上的一刻
那条静默的河
从我右眼流出
我不得不端详我的心
它悄悄煨着答案
无论如何静持,如何乔饰
新岁
拔不出腿的诚实
(二)
一汪月色,像烟花一样
映透我寂然植栽的稻田
在我一行行拺水移身的行吟里
摇碎一个又一个瞬间
它会生长,会根深叶茂
会在一弯澄黄的稻穗里积成子
在风飞的香天织满期待
(三)
只是,这一失神
我锁着的绣线便都揉散
圆心呢,我要描声要绣像的世间
我攀附的,虬结的因
我试图
拽紧菩萨的袂衣一拜
梵音掷掷
诵经迟迟
我暗哑的呻吟织了又织
诗无达诂。最难解读的是诗。最难把握的是诗人的情绪。
余雪玉在纫什么?是缝补被疫情肢解的岁月,还是想弥合心灵的创伤?也罢,没必要对一个美女的“隐私”妄加猜测,且细细品味其语言好了。
“我以为的相安无事/却在我附颊枕上的一刻/那条静默的河/从我右眼流出”
不知道她合上的是哪本书,也不知道她被那本书上的哪一个句子所触动,她竭力压抑着胸中的波澜,且终于平静。睡吧,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她上床,侧卧。然而就在脸颊挨着枕头那一刻,涓涓热泪蓦然而出。
平平淡淡的文字,毫无花巧地组合在一起,其信息密度却溢出了文字,形成了巨大的张力。
难怪老作家蔡先生会感叹:“她对文字的理解非同他人。你要读她的诗文,会读得一楞一楞的。”
天天看余雪玉的朋友圈,看她晒玲珑剔透的南红玛瑙,看她一身的珠宝,看她与闺蜜抽烟时比赛谁的烟灰更长,看她晒自己精致的生活。对了,她的书房也别具一格,简单雅致,舒适随意,却命名为“懒堂”。书房,成了偷懒的地方。也对,非功利的阅读,休闲式的阅读,累了,烦了,进懒堂。
书房即懒堂,大雅即大俗。雅得真实,俗得自然。
大俗,使她的雅不那么高高在上,雅得平易近人,雅得合情合理;大雅,使她的俗显得可爱、顽皮,有人间烟火却远离鸡毛蒜皮。
坦坦荡荡,有啥说啥,这便是余雪玉。
表面上大大咧咧,内心世界无比丰富的余雪玉。
细腻,聪慧,多愁善感,有可能非常孤独的余雪玉。
最后,再引用蔡应律先生评价余雪玉的一句话:
“看看这心劲,这语感,这思维,这笔触,这表达。客观说,我本人舞文弄墨几十年,在文学文化的山重水复里踽踽而行一路摸索,见识过各色人等的‘诗人’和‘作家’——真的,我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2024年1月5日于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