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背影||那些人,那些事(3)

西昌知青博物馆


“……是的,那是个特别又寻常的夜晚。有着朦胧的月色,那月光真是朦胧啊。云彩匀匀地敷满天空,月亮在云背后怯步穿行……已然是下半夜了。没有犬吠。没有风吹。安宁河谷是异常地安谧,能感到河水在夜的底部重浊喘息。这个时候,你爸爸,从建在高旱地上的一间土坯房里走出来,深一脚又浅一脚,走出夜的深处,穿过夜,再去到夜的深处。他要到遥远山边的一个村子里,去请接生婆。”(引自蔡应律《感谢生命》)

是的,那是个特别而又寻常的夜晚。其特别在于,一对年轻的知青夫妇,在毫无思想准备且毫无物质准备的情况下,将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女儿。说这个夜晚寻常,那是因为在偏远山区的乡下,女人生娃就像母鸡下个蛋,根本就不算个事,没啥好大惊小怪的。

年轻的父亲没有找到接生婆,只好求助于生产队长王妈。家徒四壁,没有酒精,也没有烧酒。王妈,一位贫苦的、满脸满手臂全是深褐色老年瘢的乡村老人,持一把乌黑的铁剪,举到煤油灯上去烧灼。烧过一面再烧另一面,再翻过来。然后,把母亲和女儿剪开了。

那一对年轻的知青夫妇,丈夫叫蔡应律,妻子叫俞秉秀。他们的女儿叫蔡萌。

馆藏图片:蔡应律夫妇


如今的年轻父母,怕是很难想象那个夜晚“恐怖”的画面。

多次听老蔡讲过他的知青生活,加上我也曾经是金堂县老牛坡的插队知青,没有理由对西昌知青博物馆不感兴趣。同行的黄敬光系农家子弟,当年有幸成为一位女知青的学生,他也希望进一步了解知青。请老蔡陪同前往,或许他不想触碰早年的记忆,说是懒得动,一口拒绝了。

人老了的确懒得动。晚餐家鸿正式给我们接风,席间沈毅提起去冕宁参加文学活动的事,几乎是在央求,老蔡半天不为所动。我在一旁猛敲边鼓,这才松了口。酒席结束,老蔡的铁粉杨培金先生提出次日下午到邛海边晒太阳喝茶,晚上吃鱼,邀请对象自然包括我和敬光。原计划如果不去知青博物馆,第二天一早便去会理,答应了培金的挽留,再次提议老蔡带我们去知青博物馆,他终于同意了。

知青博物馆地处远郊月华乡,是个十分清静的所在。

感情复杂却又波澜不惊,随了1964年下乡的知青老蔡,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步入了以红色为基调的博物馆,步入了一段众说纷纭的历史。

所谓众说纷纭,盖因成功者为之自豪,曰“青春无悔”;落魄者则“不堪回首”,自称“被耽误了的一代”;更有平庸者需要骄傲,每每怀念那“激情燃烧的岁月”,似乎在那广阔天地,曾经真的大有做为。而历史的真相是,数以千万计的青少年要升学,要就业,偏偏无学可上,无业可就,不找个理由和地方安置他们,对社会稳定将造成巨大的冲击。

著名的雕塑


博物馆广场前方,一组醒目的雕塑吸引了我。巨大的背架子,十字镐,埋入黄土且已残破的眼镜。按雕塑作者的解读,背架子、十字镐代表了知青们的劳动场景,埋入土里的眼镜则象征着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历史背景,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象征着知青们拓垦的精神和对那段艰苦岁月的集体记忆。

久久伫立雕塑跟前,一时浮想联翩。

读了五年小学,上了一学期初中,我当知青那年才15岁零两个月,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更不会干农活。我们是插队落户,两房,里间是卧室,三个知青挤住在一起;外间,黑洞洞的灶房一字儿排开三口大灶,各做各的饭。好在做那种饭没什么技术含量,早餐玉米红苕糊糊,午餐红苕玉米糊糊,晚餐玉米红苕糊糊。没菜,往糊糊里放一点点盐。偶尔会到大队支书家讨一点泡萝卜,黑乎乎的,酸得死人。毕竟尚未成年,不懂事,从未想过一辈子当农民的苦,只晓得眼前没有父母管束,活得喜喜欢欢,无忧无虑。两年后,新鲜劲刚过,当兵去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学会吃苦耐劳的同时,学会了抽叶子烟,喝酒,随地吐痰,说与性生活有关的笑话。这并非诋毁贫下中农,在那个闭塞的山沟沟里,文明的阳光照不进去。日子单调,沉闷,婆娘们在田埂上日妈捣娘骂大街,说不定就是一种乐趣。

老蔡才是真正吃过苦、并且真正懂农民的人——不,这个说法不对,当时的他已经是农民,已经在农村扎根且已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了。

激情燃烧有没有?有。但只是有过。激情燃烧之后是什么?是挣扎。毕竟知青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毕竟他们或多或少受过教育,毕竟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当时那个世界尽管落后,仍然比乡下精彩。毕竟,就算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也渴望有一天脱下“农皮”,跳出农门。后来的百万知青大返城,以及更后来的农民打工潮,最能说明当年知青的处境。

而且,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雕塑中那副残破的眼镜,其寓意是不是还可以解读为知识的破碎?理想的幻灭?文明的沉沦?

换一个角度,知青又成了文明的种子。黄敬光的老师便是知青。那时的农村,小学毕业生教小学,中学英语老师不认识英语字母,全靠热炒热卖。正是前来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填补了师资的巨大空白。他们教给孩子们的不仅仅是课本上的知识,还有审美,还有卫生习惯,还有孩子们无法想象的“见识”。敬光后来以极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四川师范大学,并成为一名优秀的师范教师,难道不是当年的知青点燃了他最初的梦想?

博物馆内有8000多件文物,其中就有老蔡夫妇的179件。

讲述木箱的故事


老蔡在一个木箱前停下来,面露得色,介绍道:木箱是结婚时知青同伴送的礼物,柏木打造,未经油漆。为美化这口贵重的箱子,他千辛万苦搜刮到三种颜色的油漆——真的是在桶里碗里刮底子,刮了又刮地搜刮。箱子不大,单一颜色的油漆却不够,便充分发挥想象,中央漆成绿色,长方形;绿色外围是红色,箱子的八个角则漆上金黄色云纹,算是“黄铜皮包角”吧。数十年后,年近八旬的主人向这口花箱子俯下身来,赞叹不已。与木箱并列的铁灰色的书架,同样是老蔡的杰作。“一整块木板,不多不少,而且没有剩丁点边角余料,我都不晓得是咋个做出来的。”老蔡再次俯下身来,啧啧赞叹。

那些年用来装衣物、装书,不是纸箱就是肥皂箱。一口木箱,一个书架,对一个知青家庭而言,已经是相当奢侈的家具了。

老蔡夫妇捐献的文物还多,夫人当年的奖状,夫人绣的定情手帕,领袖像章,写满豪言壮语的日记,等等。

历史的当事人


说话间老蔡停留下来。他面前的墙上,是一张巨大的《凉山日报》。通栏标题:《那一页沉重的历史》。仔细看,是《凉山日报》周末版的头版头条,时间是2010年7月8日。作者,蔡应律。

老蔡的表情变得凝重。沉吟半晌,才缓缓讲述了发表这篇文章的经过。

离开“报纸”,转身,斜对面墙上,一份放大了数倍的简介吸引了我:

《西昌县涌泉街的老知青们》。

1964年秋,29名涌泉街的知青下放到河西公社二大队二、四、五、六四个生产小队,年龄为14至36岁。14岁!这个数字在我心里狠狠地扎了一下。当年的知青,还有比我年龄小的。再看下去,“其中轻度智障1人……文盲5人。”知青是知识青年的简称,文盲,怎么可以是知青?

思绪回到了老牛坡。继我们三个读过半年初中的知青之后,又来了小学文化程度的知青;小学知青之后,来了个50多岁的“老知青”。“老知青”就是个文盲。当时的背景是,知青下乡之后,城里仍然有不少没有固定工作的社会闲散人员,于是又产生了一个响亮的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这些人也就一批又一批被驱赶到了农村。那么,1964年西昌涌泉街的那些个文盲,是否也有着精简或下放的影子?

继续看:29名知青后来有9人就业(其中4人下岗),8人英年早逝,2人(男性)终身未婚……

我久久无语。用众说纷纭概括那一段历史,太草率了。

蔡应律先生在《那一页沉重的历史》中写道:


“历史”一词令人敬畏,其实,博物馆这一收藏、“供奉”人类历史的精神文化设施,同样令人敬畏。原因在于,客观、真实,是博物馆的根本和存在理由。而真实的东西,才有力量,也才具生命力。能建知青博物馆,真实再现那段沉重的历史,正是社会自信的表现。何况,历史,并非仅指已经逝去的人事。历史由过程构成,而我们就生活在此过程中,我们今天的言行和思考,无一不在书写历史,并最终会在“历史”这本大书上“存档备查”——想想看,走进博物馆,我们在打量前人留下的足迹,或敬重,或轻鄙,或叹息;而我们自己,能以怎样的一个背影,留给后人去阅读呢?


他说出了我特别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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